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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笼中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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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明醒来的时候,已然是夜半时分。
素枝亦在他的鸟笼里,站在一旁,背对着他,专注地看着窗口的明月。重明抬头,便看见鸟笼居然被从外面锁住。
重明的笼子,从来不曾上过锁。
他稍稍一怔,勉强开口问道:
“怎么回事?”
话音刚出口,重明自己便大吃一惊,那曾经美好的声音,如今沙哑难听得犹如随意敲击的破铜烂铁。是哑药,他是重明鸟,哑药不能完全让他失去声音,然而却能毁去他的歌喉。
他再也不能唱歌了。
“他现在正在攻打皇兄的都城。”素枝说道,此刻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了早上的愤怒,反倒是空空洞洞,宛若空壳,“他最后还是屠尽了路过的城池。我倾尽所有,最后还是被骗。”
说着,素枝转过身来,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你曾经叫我逃跑,我不听你的。总以为自己能救皇兄,能救符国百姓。到头来,我不过是一个笑话。外面血流千里,我却被囚禁在这样一个鸟笼子中。我负了你,负了皇兄,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重名看着素枝,素枝颓然地跪坐在地上,重名刚醒,身体虚弱无力,然而还是挣扎着爬过去,把素枝搂在怀里,如同过去一样,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
“重明,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好?”素枝忽地问道。
重明闭上血红色的眼眸:“因为我刚刚孵化的时候,落在皇宫,那时候还不太会走路的你,居然跌跌撞撞跑过来喂了我水喝。那时候,我就想,你便是我一世的主人。”
素枝只是笑,不停地笑。
“素枝,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重明问道。
素枝痴笑:“我的愿望?我曾经希望两国休兵,那个愿望多么天真,可是早已经不可能实现了。现在的我能要什么呢?我要我的皇兄反败为胜,杀了肆帝,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素枝说着这话的时候依旧在痴笑,笑得几近癫狂,“我就算这么恨着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啊!!”
重明沉默良久,才道:“好,如你所愿。”
素枝突然不笑了,从重名怀中抬起头,看向他的脸:“重明,那不可能,你已经不能唱歌了……”
重明忽地展颜一笑,笑容明媚而温暖,这是素枝第一次看到重明笑,不由愣住了。
冰凉而湿润的嘴唇印在她额前,那曾经天籁般动人,如今却已然嘶哑的声音轻柔地说:“素枝的愿望,我都会实现。”
火光骤然见划破一室的黑暗,笼中,却没有了重明的踪迹。一根火红的羽毛从半空中打了个旋,落在素枝怀里。
守门的小丫头一声惨叫,素枝抬眼望去,那丫头原先呆的地方,只余下一片灰烬。
火鸟从天际掠过,洒下鲜艳的光芒。
正在交战的两方士兵都仰头看去。
肆帝仰头,恰恰与那只鸟四目相接,肆帝张口想要喊叫什么,然而烈焰扑面而来。素陌远远地看着火焰落在敌对的军营之中,嗫嚅道:“重明……小枝……”他的脸色亦是苍白,不知是在担忧妹妹,亦或是同情无辜的士卒。
幸存下来的少数肆国士兵不少毕生都不能再见到火焰。一旦见到,便惊恐万状歇斯底里。
而符国的士兵皆在传唱,那一日,天边的神鸟降下圣火,将本已胜利的肆国军队焚尽。肆国军队垂死挣扎,向那火鸟放出箭矢,然而火鸟身中数十箭,依然放出了圣火,让肆国军队消灭殆尽。
浅镜门前幽深的青石路,一路鲜血淋漓。
灰袍的男子从店里踱步出来,抬眼看向身上尚还擦着十几支箭的重明勉强靠在对面的石墙上。
“重明,你不是凤凰或是毕方,你不会吐火。”男子眼眸低垂,神色间不复浅笑,尽是伤情,“你的放鲜血化为烈焰,血几流尽,又受了这样重的箭伤,即便是我,也救不回你。”
“我知道。”
“重明,既然你命在旦夕,为何不回她身边,见她最后一面?”
“她曾说,不愿见无辜士兵血流千里,客死沙场。而今,我屠尽万人,又要怎样回头去见她?聿卿,还麻烦你为我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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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甫定,为了符国曾忍辱负重、以身事敌的素枝帝姬自然被当做英雄。而坊间都说,帝姬身为凤女,最后那只神鸟自然是素枝帝姬召唤而来的。素枝帝姬被接回了符国的皇宫,朝中不少青年才俊都纷纷上书,说仰慕帝姬高洁,愿意求娶素枝帝姬为妻,并且承诺再不纳妾。
“皇妹,你以后终究是有要有个归宿。”素陌说道。
“皇兄请回吧,”素枝浅笑,“臣妹被迫侍奉过肆帝,已然残花败柳,即便求娶之人心中不在意,臣妹却是不能的。”
“皇妹你……”素陌犹豫了一下才问道,“可是有了什么喜欢的人?”
“皇兄怎么会这么想?”
素陌艰难地开口:“我前些日子微服出访,听到民间传说,皇妹你是凤女,能与鸟类交谈,因而不喜欢人,而是喜欢鸟。而皇妹你带走的神鸟并没有随你一并回来,之后你就闭门不出。所以不少人猜皇妹喜欢上了那只神鸟。”
话刚说完,素陌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荒唐,赶紧道:“不过是民间愚昧的传闻,皇妹前往不要放在心上……”
话没说完,素陌陡然看到素枝的神情。
素枝自被接回来之后一直平静温柔地让他觉得极其不安。然而此刻她的神情却宛如死灰。素陌刹那明白,那个荒诞的传说居然是真的,他的妹妹爱上的,是一只鸟。
素枝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动作极其温柔地打开,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灰烬。
“那只曾经放火烧死肆国大军的,便是我的神鸟,他是重明。最后那场屠戮,是我求他去的。这是重明最后留下的火羽,在那一夜屠戮之后忽地焚尽,散落成灰。,我听说他身中数十箭。他是鸟,不是神,必定已经死了”素枝突然住了口,她突然发觉自己一直收着那捧灰烬,自己却也不知道,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素陌哑然,心中钝痛,再也不能说一句话。
素枝最后也没有再嫁。
素陌虽懦弱而不能成为一个霸主,然而和平之时却能当一个仁君。四五年里,饱受战乱的民间倒也渐渐元气满满复原,恢复太平喜乐。
除了素枝住的鸣凤宫,一如既往地寂静冷清。
“帝姬,今日是端午,京城里热闹,陛下问您要不要微服出去散散心。”
素枝茫然浅笑:“也好。”
端午的大街,热闹得一如十余年前那一日,她从浅镜里带走重明的那一日。
素枝穿着厚重的斗篷被熙熙攘攘地人群淹没,路边人声鼎沸,她有如路人,只是浑浑噩噩茫然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一如她如今的生活。皇兄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她,而重明亦已经不在,她已然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
正在发呆时,素枝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一抹灰色的身影,隐约有些熟悉,却又太不显眼,素枝不甚在意地又回头去看了那人一眼,看清得瞬间猛地清醒了许多,也顾不上侍女们,自顾自地快步追了过去,身后喊着她的小丫头很快便消失在人流之中。
接连拐过几个弯子,素枝发觉那灰色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她诧异地抬头四顾,发觉眼前是那条几乎已经尘封于记忆深处的巷子。
脚下的青砖上苔藓如墨,一如当年。素枝走着走着,恍惚间走在记忆深处,仿佛再过不久便能第一次看见重明。
那个还如同孩童一般的重明。
若是人生可以重来一次,她在那个时候,必定不会踏进那间铺子,必定不会从浅镜里带走重明。
重明本是鸟,不该受这许多无妄之灾。他本该与其他同类一道,自由地生活。
浅镜的门不起眼得一如当年,素枝伸手掀开陈旧的帘子,踏进门去。
“草民见过帝姫。”屋里得灰袍男子并不意外地看着素枝,行动间却很是随意,既没有下跪,甚至也没有行礼,只是那温和的笑容却仿佛从不曾变过。
素枝苦笑:“当年先生卖予我重明,我还不曾付给先生什么。”
男子哑然失笑:“帝姬这一声‘先生’,在下承不起。在下单名聿,承蒙朋友不弃,称我一声聿卿。”
素枝顺从地唤道:“聿卿。”
聿笑道:“重明并不是我卖予你的,他自己选你为主。非要说价,重明也已付过。请帝姫不必担心。”
“我要见他。”
聿沉吟:“帝姫,重明他已经……”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从他留下的羽毛突然成灰的时候就知道。”素枝固执地道,“我要见重明。”
依旧是曾经那昏暗的屋子,也依旧是那曾被她丢弃的木笼,只是笼内结满奇异的晶石,那晶石散着冷光,森然寒气刺骨。
笼中,有一只羽毛鲜艳,长喙火翅的鸟,仆在晶石之上。那火红的翅膀舒展开去,碧绿的头颈高高昂起,仿佛生前最后仍然想要展翅飞翔一般。
“这,便是重明了。”
素枝先是诧异,随即恍然领悟,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
“重明,为什么他们总也看见的你是鸟?”
“因为我不愿意被他们看见人形。”
“那为什么我能看见你的人形?”
“因为我想被你看见。”
……
重明曾经那样说过。而如今,她却看不到他的人形,只能如旁人般看到一只火红的鸟。
到头来,重明已经不想让她见到了他了。
“这是我的藏品,名字叫‘笼中鸟’。”聿温和而无情地说,“这木笼本关不住重明,天下也没有能关住重明鸟的鸟笼。除了你。
帝姫,你才是重明的笼子。
你将重明从生到死都关在你身边。他出生之后,收你喂水之恩,后来辗转两年多才到我的店,见到我第一件事便是拜托我,找机会把他卖给你。
帝姬,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么?最为可笑的是,重明他呀,至死都觉得,帝姬您才是‘笼中鸟’,被皇宫,国家,道义关起来的鸟,他一直都想为你打碎囚笼,直到他死才勉强成功。到最后,他不愿意你看到他双手沾满无辜之人鲜血、狼狈而死的样子又逃到我这里来,所以你再也见不到重明了。”
素枝听完沉默了半晌,忽地笑了一声,问道:“我可以留在他身边么?”问话的时候,眼神都不曾离开过重明。
聿叹了口气:“我这件藏品,确实缺一个照顾的人,若是帝姬愿意在此打扫这间屋子,一直守着这间屋子,我倒是不甚在意。”
“多谢你,聿卿。”
聿不知何时悄悄退了出去,幽暗的房间里只剩下素枝。
素枝用力握住鸟笼的栅栏,就仿佛这样能距离重明更近一点一样。那抓着那鸟笼的手,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她想要大哭,想要为重明落泪,可是眼眶中干涩得发疼,悲伤已极,无论如何哭不出来。
有些人,负了他一时,终究便是负了一世。她毕生为笼中鸟,可悲可叹,他却甘愿为她亦被困在笼中,挣扎着想要打破囚笼。
可是你为我打破囚笼,笼破的那一日,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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