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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胡姬 ...

  •   阿愚叫了上十宫女,把新制的衣裳全晾在日头底下,一时间满园泥金洒银遐紫鹅黄嫣红蓝翠,倒像织女打翻了针线篓子,把一天的朝霞都倾下来了。
      色色翻腾一遍,她方选好了。一手捧着裙子,一手挽着霞帔:“倒不是稀罕这别样纱绸,只为明日再不叫那心黑手辣的人笑话了去。”
      炽繁不要人跟着,四处走了一走,刚回宫就看见这胡天胡地的一幕。因边往殿内走边道:“你又折腾什么,外头那么晒。”

      阿愚也不理,擦擦额上的汗,抢先进内殿开了珠宝箱子选首饰。
      炽繁走累了,倚在赭红莲花础柱上看她呼拉拉开了一片镂花铜箱盖,忽眼前一亮,奔上前抓了一把散珠道:“别的东西都记档,这珠子上却刻不得名字。我们就拿它换三身内侍衣裳和腰牌,偷偷出宫回蜀州去,如何?”
      阿愚一手拿着一只白玉梳背,一手提着一串珊瑚步摇,向阳看一看道:“要像你说的,宫里还没人了呢。就说当年咱们尉迟府,私逃个婢女可是容易的?从没听过。”
      炽繁赌气道:“你又知道了。那咱们就别回了罢。”
      阿愚这才抬眼看她:“这你倒吓不到我。你想回还能回不了?我净等着呢。来,让我在你头发上比一比。哎,怎么走了?”

      夜间沐浴后躺在床上,炽繁只觉得头痛。玉粒金莼,毫无滋味;锦茵绣榻,如卧针毡。
      煎鱼一样在榻上翻覆到夜半。走!走!走!这个字像重得像石碾来回磋磨着她。可如何走呢?总是不能自主!
      翻来覆去,五内如焚。她趴下把头埋进被子,手伸到冰凉的玉枕下冰着,忽然像是摸到什么。炽繁疑惑,不禁翻过来看,原来那玉枕下刻着字: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炽繁心里一动。那字不是玉匠刻的,字体婉约飘逸,但刻功不足,倒像是枕主人心血来潮之作。因为过于心爱,所以费去太多心力,令人愁苦疲惫不堪。炽繁静静想:这不是说我么?
      真正令她痛苦的,不是李玦与欺骗本身,而是她无法割舍的“甚爱”。

      偏是这一点风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念及此,头目清凉,坚心已定。月已上天窗,朦胧间阿愚拿牙梳替她梳着半干的迤逦至榻下的头发,温柔无比,炽繁终于睡踏实了。

      明信圣人看着她宁静的睡颜,月光下肤光胜雪,眉黛郁郁,唇线如红梅花瓣般起伏柔软,禁不住想亲吻下去。他自小长于道观,早习惯了六根清净,唯有她,总令他沸腾不已。

      他有多少次这样偷偷看着她,她又有多少次这样偷偷看着他?

      炽繁带些青草清甜的气息拂上他鼻尖。那朵娇红近在寸许时,忽然绽出淡淡一笑。李玦竟像被什么在心上重重一槌,身子停在那里。
      用什么才能换得她一直这样笑?
      良久,他终只是支起身,转握住滑落在自己膝上的一缕柔润的漆发,将它放在唇上吻了吻。清凉的,清香的。

      他不知道,梦里炽繁去了郁仪园,仍是躲在那屏风后头,看心上的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温雅斯文……然而这次她自动走了出来,叉手微笑一礼:“宁王殿下,尉迟炽繁就此别过。”

      炽繁醒来时,映入眼帘是纱帐上的流云纹,满屋子金翠辉煌地耀眼。揉揉眼睛坐起,她已经不习惯住这样的地方。前尘旧事方慢慢潮涌上前,把梦里清凉一点一点蚕食到无。

      年近半百的梳头宫女看着阿愚熟练地给炽繁挽上无甚身份的双螺髻,数度欲言又止。炽繁眼睛看着镜子,神不知去了哪,只由她折腾。
      稚嫩的双螺髻被缠上暗红碧玺璎珞,梳头宫女方觉有了些意思。
      阿愚两手一撒,细细金链坠着的一枚淡红琥珀恰垂于美人洁白的眉心上方,奇在里头不是蜜蜂树叶,而蓄着一只古老的雪白飞蛾,振翅欲飞,纤毫毕现。梳头宫女有些讶异,这倒是少见的。

      宫女拿了昨夜喷水熨好的缭绫长裙来,为美人披上。炽繁坐得有些不耐烦了,站起来走两步,那深红长裙在地下如起了一阵红烟。
      比一比广袖,数缕阳光透在上面如朝霞。炽繁没见过这样的新样纱,倒蛮好看,放下袖子向镜里一望,只见一韶龄美人,脸如莲萼,着深红广袖长裙。那裙裳既美且贵,但贵气的衣服往往也老气,然而搭配高高向后松堕的双螺髻与简洁发饰,像少女着仕女装,反而凸显出奇异的稚嫩娇媚来。
      更兼蛾眉淡扫,面上只薄薄施了层粉,却于唇上重重点了深红胭脂,似淡又秾,欲拒还迎。

      梳头宫女暗自点头。她见多了宫中争奇斗妍的女子,每个能承宠一时的都有拿手绝活,然这个少女的美,足以使六宫无颜色。
      可她却蹙了眉要脱。
      “来不及了,念奴娘子等着我们呢!"阿愚死活拉了她出门,炽繁边走边犹自念:“把我扮成个妖精了。弄得这样给谁看?你这婢子……”

      出了廊子,暮春明光耀眼的日头泼下来,众宫女更佩服了那看着傻头傻脑的阿愚。
      尉迟娘子本就肤白胜雪,让这深红一衬托,简直不可逼视。而裙幅所用的越州贡品缭绫,格外适合光下穿着,所谓转侧看花花不定,所有的暗花在光线间时隐时现,一举一动,皆变幻画幅,哎呀惊为天人!别说盛宠,就算是像前太真贵妃那样专宠也不是不可能啊!
      在蓬莱宫伺候,前途无量。

      炽繁缓缓在花荫下走着,海棠已半落,蜷曲的花瓣变为深红,与自己的裙衫一色。暮春时节,仿佛自己也是落红一片,在光风灼日里南北东西去也。

      天香园中,圣人看到炽繁时,她就如退位的花神般缓缓行来。几乎没有思考的,他快步前行,走到她面前。
      那海涛龙纹阔袖中的手自然地伸过来,炽繁只做看不见,轻轻向他们一礼。是的,他们。
      他身后是皇后。戴青玉冠着白色缭绫裙,如花簇雪——颇似道家装束,宋华阳毫不掩饰自己曾为女冠的身份。

      在这一瞬间炽繁忽然发现,帝后,他们是那么相像,即使荣登大宝,身上也都氤氲着清冷的世外气息。

      炽繁后退一步再施一礼:“圣人万安,皇后万安。”
      宋华阳微笑:“娘子不必拘束。”是主人的口气身份。
      炽繁静静侧身退步走开,随意捡个偏僻的位子坐下。

      牡丹虽好,她春归怎占得先。炽繁凭几饮着新酿的春酒,眼看着身前身后花团锦簇的牡丹与同样花团锦簇的贵子命妇们,心里空的厉害。
      一阵喧哗,却是库赤赞普与固城公主到了。那吐番王穿了一身文雅些的紫地青柳叶纹翻领胡服,念奴则着高腰粉地鹅黄缠枝莲文襦裙,即便这样,那小腹仍是遮不住了。

      库赤赞普远远就看见那叫尉迟炽繁的美人殊妆独坐,喝着闷酒;而皇帝老儿则面笼微寒,时不时地目光就飘向她。库赤赞普暗自一笑,便随着自家赞蒙的脚步先来在炽繁几前,一把夺了她手中的残酒,虚礼道:“我敬大炎最美丽的女子。”
      炽繁一愣,别过脸不去理他。他却仰面一笑,就着她染了口脂的酒杯,将那残酒抿了,随即皱眉向独孤玦道:“大炎就用这样的酒待客么?一点劲头都没有!”

      李玦轻抬抬手,便有一颇具姿色的青衣宫女奉去新酒。
      库赤赞普举爵仰头而尽,只觉花香中人,而一股热力穿喉而过,喷然发散,不由搂住那宫女道:“好酒!”
      宫女低眉含笑道:“是天香醉。”展臂延请大王王妃上座。

      念奴不肯,兀自挨着炽繁坐下,又伸手摸摸她的脸:“滚烫了,还不快停杯呢。”
      炽繁看吐蕃王调笑着宫女大刺刺去了,又看念奴的脸,怀孕的人难免有些水肿,唯有颜色倒还红润,于是勉强笑道:“念奴气色真好。宝宝一定长得很胖呢。”
      念奴拉她靠在自己肩上。炽繁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的不知是花气酒气还是念奴身上的暖香,只听她柔和轻道:“芸儿一定胖胖的。将来,她会在草甸上骑高马,在海子里踏水,那样的阔达爽朗,也正是母亲所爱。”
      炽繁紧紧闭上眼睛,“她骑马,你在后头给她唱歌。为了芸儿,为了母亲,念奴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我。”

      念奴没有看她,却知道她是忍着泪了,忙推她起来道:“快看,胡姬来了!是她们跳得好,还是我们以前跳得好?”
      炽繁忙举袖擦擦眼睛,果见梨园弟子拿着笙箫箜篌退下,而一群蒙着薄纱的胡姬跳着《拓枝舞》上来了。她们格外大方些,一个个袒胸露腰,裸臂赤足,颤摇着一身的碎银铃,妖娆万分。
      跳着跳着,更挑下头年幼风流的贵公子邀起舞来,惹得众男子大笑。贵妇还好,闺秀们被那狂浪作派羞住,想看又抬不起头。

      正热闹地不堪,忽有三名胡姬推开怀中的郎君,直奔圣人新迎进宫的美人而去。其中一个揭开面纱笑道:“炽繁姐姐,瞧我们跳得可好?”
      另一个则笑道:“尉迟炽繁,苟富贵,无相忘。姐姐一跃龙门,该怎样提携我们呢?”

      炽繁定睛看时,哪里是什么胡姬,却是蜀州官使女子徊雪与皎皎,艳饰之下,仍掩不住憔悴。还有一个垂头不语的,是宜春。炽繁不由四下一望,众人俱停酒定定看住她。几位未嫁少女早被教引妈妈远远领了开去,一行走,一行偷偷回头用纯洁而吃惊地目光瞟她。

      “我逃出蜀州后落入平康坊某老鸨之手,昼夜接客,连上街听场经文,都要押下钱财才能出门片刻。求姐姐念在同为蜀州官妓的份上,拔出生天!”徊雪忽然拉着宜春跪下。宜春嗫喏:“也求你去除我松州营妓的身份。”
      众皆哗然。
      炽繁吃惊地望住徊雪,她眼中的痛苦是真的,但这番话却是别人教的。炽繁很容易就从人群中辨认出郭昭仪的脸,它快活地都有些变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胡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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