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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离宫 ...

  •   “什么?”阿愚睁大眼睛叫:“校书?你去校书?和那些穿圆领袍戴进贤冠的男人一起?”
      炽繁险些被她喷到口沫,忙站远些:“怎么?难道我不能么?我在家时,还考倒过师傅呢。”
      “倒不是不能……”阿愚吃吃哎哎:“有点跟人不一样就是了。主要是,俸禄多钱?”
      炽繁有点兴奋:“两百亩的养老田!平时,就是一月两贯钱,每年给一百石米。每天吃的官家另配与,连酱、醋都有。”
      “呵呵……”阿愚尴尬地笑笑。“养老田,要你做到发秃齿摇才有吧。两贯钱……”
      “怎么?”
      “没怎么,快到扇市了,我们抓紧画画吧。”
      “阿愚,”炽繁幽幽地说,“我忘了告诉你,尉迟家的房屋、田产都返还了。”
      阿愚:“……”

      蓬莱殿玉烛繁枝下,阿愚三两下已将箱笼拾掇整齐,点点数:“呼,好凄惶,真是没什么东西。”
      窗子打开着,南风一蓬蓬带着草木气扑在人脸上。炽繁把碎发别在耳后,轻道:“明天回府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阿愚低下头:“抄过的……”她提提包袱带试试结实不,振作道:“不管怎么说,能回家就是好事儿。”
      阿园在一旁站着玩半响指甲,忽然扭身跑了。阿愚看着她的背影:“小蹄子,看着宫里安逸就馋着不想去了。”
      炽繁忙道:“你又欺负她——她还小呢。将来回了府,拨个好园子给她住,再挑个伶俐丫头给她使。”
      “嗬,”阿愚撇撇嘴:“真当贵主养起来?你就惯着她罢。我像她那么大,都跟着你一路颠簸到蜀州了。想当时,天冷,你又病着,官兵又催,我是怎么照看齐全的?这孩子分明是性子轻浮,还不许人说。”
      炽繁拿白绡绘桃花双燕团扇遮住嘴,莞尔一笑:“阿愚吃醋了。那这样,我也买两个人,专门伺候你,如何?”
      阿愚将头一扭:“不稀罕!”

      阿园一路出了蓬莱宫宫门,百无聊赖地踢着一块盆景儿里跌出的鹅卵石,不觉就到了一处御园。
      晚春初夏天气,桃杏早过,牡丹已尽,草木树叶极为茂盛,绿到发暗,在夜色里黑黢黢的,倒像暗处蹲着什么巨物似的。阿园不由有些胆怯,脚步就往回走,不料这园子曲径通幽,设计地极为精巧,竟一时找不到来路。
      正左右顾盼,却有什么牵住了她的脚,吓得她“啊”的叫了一声。心噗通通乱跳,把一腔烦闷不安都惊散了,仔细一瞧,原来只是荼蘼的小刺勾住了云履上繁密的绣花。她忙蹲下细细解开,又顾惜身上的鹅黄裙裾,收拾了半晌。
      好容易弄清爽,刚站起来,却听有人提名叫道:“胡蘋。”
      阿园呆住。这名字等闲无人知道,因当时父亲犯事后,母亲曾教导:“你父亲在松州任上得罪人多,此后我儿无论在谁面前,不要提自己的姓氏闺名。”故连在尉迟娘子阿愚等人面前,她都没漏口声。此刻在深宫之中,又怎会有人识得她?
      阿园颤惊惊仔细看去,月光下,来人却是挹翠宫的楚云。

      夜深了,炽繁催阿愚去睡,自己心内却有些悬悬的,仿佛一事未了。不一会儿有一青衣宫女来报,说今夜明信圣人在思政殿与人讨论边疆事,太晏了,就歇在那里。
      这话没头没尾,也不知是圣人的吩咐,还是她自己讨好。炽繁赏了串钱,心内一松,又有些惘然。
      躺在榻上,前尘往事,都上心头。当初家里被抄,父亲已死,母亲自缢,炽繁只觉天都塌了。一路半病半死到了蜀州,就遇着还是宁王的他。无论她对他算什么,他却真是她的念想,也是她的榜样,叫她努力像模像样地活下去。
      都是缘分——沦为官使女子,最绝望黑暗的时候,她有他;待她重获自由,上天就把他收回了。
      这数月的种种,她不是无知无觉。如今想来,当初他丢下自己回长安,是为了生存,她不能太怨他。但芸夫人却因此而死;而且,她终究疑心他利用她。何况还有宋华阳……已经破碎的镜子,再怎么黏合也照不出完整的人影。
      终究是福薄。
      过去种种,都如梦幻泡影,消散了吧。

      四面晨鼓中,天光渐亮,阿愚忙起来到殿内,打水侍候,却见炽繁已经打理停当,坐在妆台前。
      “娘子今日穿得好素净。”话一说完,阿愚就有些后悔:早年将军夫人急逝,她们连披麻戴孝都不许,赶牛马一样给赶去蜀州。今日她想必是全孝心。
      炽繁理理白绡留仙裙,看镜中人头上光有一朵白色珠花,的确太素,便微笑道:“那你帮我往窗下折两朵白玉簪来。”
      阿愚忙答应去了,回来将晨起新开的玉簪花与她簪在发间。“你记得么,母亲在家不见外客的时候,就只用些鲜花。”炽繁含笑说。
      阿愚鼻子一酸:“别多想。咱们就回家了,啊?”

      她们走得急,但仍瞒不住人。两个小黄门给拿着三四件箱笼包袱,领她们往左银台门的小偏门去,一路都有人偷眼瞧,窃窃私语。炽繁并不介意,远远太液池畔亭台里仿佛站着郭昭仪等,她也不去细瞧。无非是趁愿罢了。
      “娘子,”阿愚也瞧见了郭昭仪,“咱们不理她,可要不要在皇后跟前说一声儿呢?”
      论理是要的,可是,炽繁一向怕看到她。那张高雅清绝的脸,像道观里的仙家泥塑,可她其实与自己一样没了亲人,无依无恃。炽繁不愿承认,她其实嫉恨过她,但现在内心深处,又同情可怜她。
      跟灭了自己全族的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那份情,未免太血腥沉重。
      “不必了,”炽繁低头一瞬又看向远处:“我不是妃嫔,是朝廷命官。无需向后宫告辞。”

      登了车。是辆合品阶的漆车,车轱辘没有缠绵胎,一路有些颠簸。炽繁心里有些隐痛,那人的脸莫名其妙浮上来,她闭闭眼压回去。
      车一路从朱雀大街东绕,往春明门大街去。炽繁睁开眼,撩起车帘向外看,东市已开了,外头是纷纷扰扰的长安市民,多么熟悉。
      大炎女子并不拘囿在闺阁内,街面上有插戴华贵的妙龄丽人戴着罩面,领着昆仑奴,大大方方在胡人开的珠宝铺子上转看。
      多像当年的自己。

      阿愚伸手替她把鬓上的玉簪花扶正,找话道:“这就快到了!多好,往年在蜀州,做梦都不敢想。”她觑觑炽繁面色,又勉强打趣:“想不想先下车逛逛?阿园!”她叫,“瞧着窗外,喜欢什么,让娘子买给你,她现在是财主呢。”
      阿园正出神,一惊双手乱摇:“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阿愚乜斜眼看她,“怎么假模假式起来。”
      阿园瞪大眼睛看着她,阿愚笑:“这孩子今儿傻了,看我做什么。”忽想起什么,“你昨晚上哪了?几时回屋的?我都睡着了。”
      阿愚咬紧牙,半晌道:“就去御园里转了转。”
      阿园拿指头戳她的额头:“玩不够。将来让花鸟使带了你去做娘娘,一辈子住在宫里!”
      阿愚忽噎着嗓子抓住炽繁的手道:“姐姐别怨我!昨晚我出去遇见楚云来着,她……她问我你的事,我就说了,说咱们今儿就走。”
      阿愚登时发作起来,照她头上拍了一记:“好个吃里扒外!我说呢,怎的天不亮郭昭仪就等在那里。可是称愿!”
      炽繁忙挡住,“算了算了,我本无瞒人的事,迟早她也会知道。还说别的没?”
      阿园迟迟道:“并没别的。就问这个。”
      阿愚还要吵,炽繁摇摇头道:“那就罢了,反正已离了宫,离了那些人。从此没是非。”接着又对阿园:“以后不可多话。”

      车到尉迟府停下。这座宅院是炽繁祖父居二品兵部侍郎时所建,因品阶高,占地极大,且门就开向正街。炽繁扶着阿愚下得车来,太阳已升的很高,金灿灿照在人脸上。一切都异常清晰,纤毫毕现,她听得见心跳的声音,缓缓一步步走上去。
      外墙是土砌,已被雨水淋得崩坏了。入大门,炽繁抬头看,门楣上的匾额早已不见。门内原本是一阔庭,庭中有株极大的国槐,正是且摇清碎影的时候,槐下几步一立,密密地尽是拴马桩。炽繁仿佛还能听到宝马嘶鸣,而来客的仆从都被引到门厅喝茶等候。
      如今树大了一围,拴马桩却尽被移除。满庭寂静,一地陈叶。
      炽繁的心像被紧紧握住,她撒开阿愚的手向内庭跑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废池乔木,何似当年。
      到了主屋进去,父母屋内的家具竟还在,柜门的封条已卷边,风一吹落下一片。
      尉迟炽繁做梦似的走到母亲榻前,腿一软跪了下去。榻前的猩红踏毯竟没有撤,上头的折枝花样都失了颜色。炽繁把额头贴在毯子厚厚的尘埃里:“阿耶,阿娘,炽繁回来了。”
      仿佛魇着了,她还是十二三岁年纪,天天早晨来请安。母亲备好早点等她,她手里则捧着一路从园里搜来的新鲜花枝,到了这里,也插戴了,也玩了,剩下的用清水供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阿愚流了一脸泪,上前推醒她:“有人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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