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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香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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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灼热起来,照得炽繁后颈火辣辣的。王建以为吓着了她,忙又道:“这都是军机大事,原不与我们文官相干。无非是赏罚抚恤,然后赶走那焉誊人就是。你别怕,区区焉誊,哪里是大炎的对手?”
然而炽繁心情巨恶,她曾在蜀州呆过三年,见过边乱逃入的乱民;又去过松州,亲眼目睹过边民生活的艰辛。两国交战,他们沦为难民死于乱军之中还则罢了,谁知竟会羔羊一样死在镇守一方的统帅手中!
何况那里面,还有女人,以及无辜稚子……
她翻开书目录文,然而气涌胸膛,无法定心。忽然,她提笔在一边的空白处急急走笔写起来,写毕,重重放下笔,方吐出一口浊气。
王建亦不心安,数次望她,这回走过来一看,失色道:“不可!这事还只在中书省内流传,宫外人不知。你这诗固然痛快,但散出去可于天家威严有失。”
炽繁冷笑道:“这样的武将,自然要以死谢天下!天家还替他遮掩不成?!”
王建摇头道:“不是那么简单……尉迟校书,总之这不是咱们管的事。”
炽繁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自去录书目。
中午炽繁草草吃了几筷子菰米就放下了,那莹润喷香的饭她今日委实咽不下去。顺着水边游廊一路走,春暮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更加烦热,她便抄近路从荼蘼花架下回花萼相辉楼去,刚走到花下太湖石旁阴影处,就瞧见有人坐在那里。
那地儿潮气重,暗幽幽,等闲无人。炽繁的眼睛一下没适应,再定睛一看,却是李玦。
他早看见了她,此刻一对视,炽繁只觉那双明净优雅的眼眸中,有淡淡的忧伤。
她也未发言,只静静坐到他身边去。
“你也听说了。”李玦靠着石山,仰脸看浓浓绿叶间仅剩的一朵残红。“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炽繁立刻道:“死罪以谢天下,以谢那些枉死的无辜者!“
李玦未接话,炽繁又道:“我早晨做了一首诗,念给你听。”那是一首斩钉截铁的讨伐之诗,与她平日的诗作截然不同。
李玦听完,微微笑道:“很好的诗,能令川南王全军愧颜。”
炽繁忙问:“你预备怎么做?”
李玦回脸对着她:“什么也不做,就让韦晟去,收复军权,抵御外侮。”
炽繁愕住,半晌愣愣道:“你在开玩笑吗?”
李玦回答:“天子金口玉言,怎能玩笑?”他这话充满自嘲。
炽繁登时立起来,俯瞰着他:“你是天子,就要除恶扬善。郭孝义那样的禽兽,怎配继续做一方之主,牧民守土?”
李玦淡淡道:“以后自然不会。”
“以后?什么时候?”炽繁急问,李玦没再看她,平视前方道:“边界安稳后,方可徐徐卸其剑甲。”
炽繁忽然失望地无以复加:“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李玦伸手想拉她同自己坐下,炽繁却缩手避开了:“从小,父亲就告诉我,兵家利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军人,所有的就是卫国的荣耀……”
李玦仰首盯着她,面庞与玉冠一色,白皙得有些苍白,炽繁抿抿嘴继续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你,而反对先太子。但我知道他选你,就一定以为你是有是非曲直的明君!他用命在辅佐大炎的安危……”
炽繁看见李玦的嘴唇动了动,究竟没有出声。她退后到阳光里,终于默然转身走了开去。
剩下李玦一人依旧坐在暗影中。他无法说,篡位者的天下从不太平。西北边乱,东南又有海寇,西南南诏从来不曾安宁。平衡是如此微妙,你甚至无法轻易去动任何一枚棋子,以免整个棋盘崩坍。
他知道,她一定对他很失望。
阿园从出宫前被挹翠宫的楚云认出身份后,她很忐忑了一阵。然而逐渐也就淡忘了,现在她过得很安逸,阿姐待她如亲妹,她只要待在闺阁中,等及笄后嫁出去即可。
炽繁阿姐会给她找怎样的人?以尉迟府今日的荣耀,虽无实权,但到底是天子眼中的姓氏,银钱又不缺,好赖总得是个五陵少年罢。
别说比父亲犯事后,就是和在松州做闺秀时比,这个结果也要好得多。
因此阿园顺心顺意,早晚拜见姐姐,余下的时间就做些小女儿的事,摘花绣朵,或带着家奴逛东西市——总是自备些嫁妆而已。
这天她在一家胡人开的珠宝铺子里看看,炽繁手松,她自然不缺钱,一眼相中一串碧绿莹莹的宝石坠子,问过价钱,犹豫起来。
阿姐一定喜欢,可以配她常穿的碧色衣裳,可自己也想要。但囊中的钱又不够买两条,怎么办?
要不就先买一条吧……阿姐的首饰也多,不在乎这一两件的。然而心又亏欠,又踌躇起来。
“尉迟娘子。”店主的女儿也不过十七八年纪,深目高鼻,头发上打着宝石帘子,头发黄莹莹的,正站在楼梯上超她招手。
阿园并不纠正,只笑道:“你的大炎话说的越发好了。什么事?”
那胡姬只是招手:“上来,上来。”
阿园只道有什么梯己货色在楼上,便跟上去,因上头也是胡姬的闺房,她回头看看五大三粗的家奴,又叫他们不必跟着。
一到楼上,就见一个寻常服饰但气质高傲的女子坐在正中:“胡蘋,真是乐不思蜀啊。”
阿园心里别得一跳,半晌方勉强叉手一礼细声道:“贵人姐姐。”
楚云一笑,直让阿园心里发毛:“我算什么贵人?你才是贵人呢。投靠了仇人,就预备认贼做姐了,一辈子吃她喝她。”楚云又是一声冷笑:“倒也妙!”
阿园原怕她拿自己的身份要挟,却不料她说出什么仇人不仇人的话来,一时愣住:“你说什么呢?”
楚云蹙眉道:“你父亲不是胡权么?无才却心重。不过,原本无人理他的,也就在松州安稳一声,克扣克扣兵士,再抽点官妓的彩头,你也能充个副小姐嫁出去。可惜啊可惜,尉迟炽繁出现了。”
阿园睁大眼睛,楚云唇角一牵,继续曼声道:“当年惊动蜀中的韦令孔雀纳贿案,你不知道么?你父亲就是向尉迟炽繁行贿的第一人,也是因之受惠的第一人。他被尉迟炽繁托人调到万州做参事,然后继续贪酷无比,激怒了一名低衔兵士,两人斗殴,他失手杀了人家。”
阿园的嘴角抖起来。楚云笑道:“也怪你父亲呵,他应该继续用往常的手段,不给那些兵士药物,克扣粮饷,冬穿丝夏给袄,那么磨折死人,再取他们的私人财物。那次,他真是太冲动了。”
阿园倏地站起来,回身就要走。
楚云厉色道:“站住!真没气性!你就预备放过仇人么?”
阿园浑身都在抖:“不关你的事。”
楚云阴阴一笑:“怎么不关?你若不按我说的办,我就把你的身世告诉尉迟炽繁。你便不想害她,她也要防着你了。再说,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她豢养的一只猫儿,到时候踢出门去,小心落在我手里!”
阿园哭了:“那你想怎样?”
“也没什么,”楚云柔和下来,像是安慰她:“你那炽繁姐姐随身总带着一枚香珠,你去偷来给我即可。”
阿园还在哭:“还有什么?”
楚云看着她摇摇手内的团扇:“暂时倒也没什么了。去吧,”她咬重了些:“尉迟娘子。”
阿园回身便跑,楚云拿扇子掩住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入夜,熏风里送着点草木闷气,炽繁闭眼靠在浴桶里,一言不发。
阿园拿晒干的玫瑰花瓣轻轻放到水里,窥窥炽繁的面色虚声道:“姐姐今日怎么了?”
炽繁没有睁眼:“你去洗你的。不用做这些事,待会阿愚会来。”
阿园没动:“姐姐平日待我如妹妹一般,要是连这点事都不做,还成个人吗?”她的手慢慢接近炽繁的脖颈:“这是什么穗子?红色儿都掉了。洗澡带着,脖子后面都不好洗。”
炽繁睁开眼,那枚李玦送她的香珠,即使是决心与他断绝时,不知怎么,她都没有摘下过。
那丝线上还绕着璎珞,有些沉甸甸,日子太久,真的红线都褪色了。
炽繁有些烦闷地摘下它搁在盛香豆的玉碗里:“是不好洗。待会叫阿愚重新串一串罢。”
洗的差不多,又躺了一会,才觉心里闷得好些,炽繁便叫阿愚。阿愚恰好手里捧着银耳盅进来:“天热又躁,早该出来了,没得升火气。”
炽繁听她的披上薄绉纱春衫,走了两步忽回头:“我的香珠呢?快拿来。”
阿愚这才回头去找:“哪有呢?”
炽繁立刻叫人进来,侍女听说忙去放水,炽繁不许,自己拿着木勺一勺一勺往外舀,直舀到桶底清明,又往那湿成一堆的花瓣里细细摸寻,还是没有。
她急躁起来:“就摘下一会,偏就没了吗?”
宋华阳将那香珠拿在手中,月色下光华流转,虽是木质,却像半透明似的。她拿来一只巴掌大的鎏金香球,雕镂精奇的外壳里是半丸金香盒,里面烧着瑞云炭。外头鎏金球滚动,里面一点炭灰都不会洒出。
妙常在一边看着,忽见她松手把香珠掉了进去。“殿下!”妙常忙喊。
宋华阳却是一笑:“你知道这香珠叫什么么?情珠。用以定天下最坚忍之情……我对圣人,岂不就是这最坚忍之情?”她举高那鎏金香球,月光把雕花的阴影打在她脸上:“把药茶放好,再加上燃烧的情珠散发出的他心上人的味道,应该万无一失吧。”
妙常心酸,唯有点头,宋华阳淡然道:“你亲自去请圣人,就说,我有关于家兄宋华乾的事要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