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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骤雨 ...

  •   长安雨季,恣肆滂沱。御园琉璃瓦上的龙首喷珠溅玉,高大深远的出檐密密结出水帘,来往的宫人裙角都被水汽喷湿。
      李玦玉冠峨峨,负手站着,远看整个人像是笼罩在水雾里。王建在身后深深一礼:“回圣人的话,尉迟校书已有四五日不来上值,只每天早晨着人将新录的书目送来。”
      李玦回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王建奉上炽繁所校的书目,李玦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那清气端翔的簪花格楷书,缓缓道:“收好。”为虐杀流民的事,她终究是怨自己,甚至……看不起自己吧。那样倔强、斩截的性情,怎能容忍这样不分皂白?
      王建见他无言,便深揖退下。玉奴上前轻道:“圣人回宫罢?今日的奏折还多。”
      李玦没动,雨越发大起来。“你去查查皇后最近在做什么。”
      玉奴答应个“是”,停停又道:“前日有人来报,皇后殿下曾见过晋王与晋王妃。”
      宋华阳一向看重这些,天家宗室无论远支近亲,她都尽力笼络。李玦想一想,仍道:“往深处探探。”

      炽繁这几日甚是劳累。阿园从上次不慎翻车受伤后,不但腿骨骨折,更兼胡言乱语,颠倒噩梦,声声叫着“姐姐有人杀我”,拉着她不放,情状可怖。炽繁请医问药,又不想落下崇文馆的编校事务,连喘气的空都不得。
      这日她在阿园卧室外走笔,正到细致处,忽听得阿园在里头轻唤她。炽繁忙放下笔掀起湘竹帘子进去,只见阿园蓬着头发,小脸青白,睁着一双大眼凄凄望着她。
      炽繁心中涌起一股类似母爱的温情,这孩子与她同病相怜,如今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又遭横祸。
      “你放心歇着,没听昨儿那医官说么?等骨头好了,不影响你走路。”炽繁替她抿抿头发安慰道。
      阿园忽猛地拉住她的手:“姐,其实我——”
      话犹未完,竹帘一动,却是阿愚走了进来:“娘子,香珠有消息了。你不是说,若不丢在家里,就是掉在路上。我贴出寻物帖子,方才家奴来报说是被东市一家珠宝胡商从花子手里收去,如今我已叫家奴拿着银钱去赎,若真是,那敢情好!”
      炽繁登时站起来:“我也跟去瞧瞧,只怕他们不认得。”说罢就走,又回头对阿园:“你方才说什么?”
      阿园倒吸口气,看看炽繁又看看阿愚,勉强笑道:“我说,其实我好些了。”
      炽繁怜悯道:“别多想,趁下雨天多睡睡。睡觉多才好得快。”
      阿愚望望外头湿漉漉黑沉沉的天色:“这时候了,不如明天——”想想炽繁心焦那颗珠子,又哪里会听劝,只得又道:“快去快回。若是,也别由他们漫天要价。阿园有我在这里看着,你放心。”
      炽繁点着头,碧色裙角翩然处,人已急匆匆去了。

      雨越下越大,道旁御沟里的水快漫出来。炽繁坐在车内,朦胧只见满地横斜的国槐绿枝,雷声从极远的地方轰隆传来,通过大地,直震到人身上。
      下车时,那天益发黑得昏沉,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雨滔滔下着。
      炽繁提着湿淋淋的裙裾迈进珠宝铺子,一楼的灯烛像是刚被吹熄,只有一枚半旧的夜明珠在柜案上散发着幽光。吱呀一声,炽繁抬头看,却是一缕黄光拖下来,擎烛台的胡姬面目不清,只听她道:“尉迟娘子,香珠存在楼上。”
      炽繁只带一名家奴随她上去,却竟像她的闺房,异香披面,满目沉醉艳靡的颜色,令人微微发昏。
      那胡姬讨好地来扶她,径自来在床榻前,让她坐下。炽繁立觉不妥,忙推拒起身,却竟不能。那锦褥无比之软,一沾上去人就陷落似的。
      再看家奴,已扶着墙慢慢溜下去。
      炽繁有一瞬的昏沉,然而心里惊怖,指尖狠狠扣进掌心,方醒了一瞬:“救命!”然而外头滔滔的雨声那样大,立即就吞没了她的叫声。
      胡姬的瞳仁是蓝的,里头有令人惊骇的笑意,炽繁绝望,却听巨声哐啷,两个身影破窗而入,剑光直逼过来。
      袍角是黄门的赭黄色。是宫里来的人!他的人——炽繁张嘴欲喊,却怎么也出不得声。
      几个异族大汉亦冲入门来,登时把小小闺房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剑法极怪极狠,一个黄门被劈倒,另一个带伤逃出窗,蹒跚消失在雨幕中的屋檐上。
      仆地的黄门大约活不得了,身体微微抽搐,那血却大量地蜿蜒流过来,沾湿了炽繁的裙角,成为一种奇异的暗紫。
      炽繁晕船似的,又仿佛人还在松州,那天夜里,芸姨救了自己,而她又返回去找她,一路都是死人。
      哇的一声,她直吐出来,两眼发黑,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凉殿的雨渐收,一道银紫的闪电划过。皇后殿下屏退所有人,独自在药经阁打坐。朴素的云纹卷帘动处,闪出一高大的身影:“你还知道认我这个哥哥?”
      宋华阳抬眼看他,只见宋华乾身着侍卫服装,面色青黑,双颊略凹陷,正炯炯盯着她,那眼神像要吃人。
      华阳理理白色缭绫的裙角,端凝闲雅,仪态万方,唇角一牵:“年余未见,哥哥见老了。”她又细觑觑,“目赤口苦,七情过极,必然肝经蕴热。哥哥在边城并不缺供养,何以如此不知保养?让妹妹开个方子——”
      “宋华阳!少废话,你今日引我来此,究竟为何?”宋华乾暴怒道。
      华阳摇摇头:“啧啧,需用龙胆泄肝。哥哥,一支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我请你来,自然是我帮你,”宋华乾冷笑一声,华阳莞尔继续道:“你帮我了。”
      她仰脸看看外头的天色:“这会儿,尉迟炽繁应该已被送到焉耆人手中。你好生藏着她,听我的指令,在恰当的时候又将她还给李玦。”
      宋华乾立即道:“笑话!那韦晟一到西北,势如破竹,把我领的焉耆军队打得几乎片甲不留,我答应焉耆王子的东西现在拿它不出,连边城都回不去!你既然指点我劫持尉迟炽繁,说她值十座城池,现在,怎又反悔?”
      宋华阳缓缓转动手上的南珠戒指:“哥哥,父亲生前曾说宋家的女儿比男儿有用。他老奸巨猾,果然见得分明。”
      “你!”宋华乾见她口出不逊,刷得抽出腰间宝剑抵上妹妹的脖子。
      宋华阳却不为所动,只拿两指轻轻推开剑锋:“十座城池,你能得几座?又能守几年?别忘了,如今可是韦晟镇守那一线。你若听我的,将尉迟炽繁按时送回来,到时什么都不要,只待在我身边,我保证,十年之内,会让你掌三十万兵权。重振宋家,以我为首的宋家,才是我们共赢之道。”
      宋华乾嘿嘿一笑:“以你为首?好,让李玦亲自来接她。”
      宋华阳冷笑道:“你还想杀他?这一年多来,我礼遇李家皇族,也替你替我自己寻过万一之后路,然而——李氏虽把控着许多关口,但经过马嵬、甘露两次政变,都已归顺李玦,只愿休养生息。你若杀了他,天家皇族绝不会放过你,更别说拥戴你做新君!”宋华阳嗤得一声:“你比父亲愚蠢,却比他还贪婪妄为。真是可笑!”
      宋华乾犹疑,华阳拿袖子笼住笑容:“这次还是听我的——我们的利益是共同的。”

      炽繁醒来时,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仍挥之不去。屋子里很黑,她摸索着站起来,版门死闭,直棂窗外黑黝黝站着一地人。
      守她的人。焉耆人?
      炽繁的心咚咚跳起来,心里乱极。想来想去,脱不了与李玦的关系——她本身不过一九品校书,最大的价值,只在于威胁得到他而已。
      怎么逃出去,或设法传递信息?她竭力稳定,外头吹来雨后国槐初花的香气,想必人还是在皇城中。眼睛适应了黑暗,方看出这是一处民舍,纸窗木榻,桌上倒有茶器,她嗓子干的冒烟,走过去倒杯水,又不敢喝,又放下。
      眼睁睁等到天亮,却是那胡姬端着饭菜进来伺候。
      炽繁想了一夜,既然是质子,在交换前总不至于有生命之尤,便默默拿起筷子吃。不料才吃了一口,就搜肝挖肺地吐起来。
      胡姬愣怔了一瞬,拿过她的手腕摸脉,被炽繁用力甩开。
      然而她淡蓝的眼珠一转,嘴角已是半笑不笑:“恭喜尉迟娘子,你竟有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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