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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番外一 夜雨霖铃终不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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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陆续送去的策问,国师只寄回这一书来。”
妙常亦升了官职,是为皇太后前一品女官,懿旨都由她掾笔。
宋太后喜穿白,跟前侍候的都是些刚留头的女孩子,一个个打扮得道童般,而她,就扮着九华殿里的长仙姑。
“太后是思想哀武圣人思想疯了。”那些女道童私下偷偷说。
大概是,因她竟将甘露殿封锁,连尘都不许掸,只每年中元节日亲自督着几位手底可靠的宫人,拿清水洗一遍。
甘露殿全然是哀武圣人亲征南诏那日的模样,偏殿帷幕半开,丹墀仙鹤顶灯的鹤目珍珠上滴了半星红蜡,龙椅上的金线软垫略有些斜,青玉案前秘色瓷茶盏摆得不远不近,仿佛还有人会拿起饮啜一口。
而其实,每年宫人来清洗它时拿起,盏底都已在案上落下个圆圆的印。
“就一封么?”
宋太后从妙常手里接过那信,缓缓拆开。无一句多余的话,全是有关今秋淮河水难的策对,如何救灾,如何抚民,又如何疏浚,如何利导,哪位大臣,堪当重任。
宋华阳紧紧捏着那页纸,纸是手工印染的,带着淡淡草木清氛,字也非出自他手,笔体极佳而笔力柔弱,想必是师承大家的初学者。
只有字里行间的清晰与坚定,是他的。
华灯初上,宋华阳伏在案上枕着手,胳膊下压着那页策对。她睡了一会,可是连梦都是空的。
宫漏,一滴,一滴,越滴越多,越滴越快,她的头发都要有白的了,却原来并不是更漏,而是下雨了。
有脚步声撒杳而来,她迷蒙着凤目道:“妙常?是谁?”有谁会来这清凉殿?
妙常拦阻不及,已被太子殿下闯了进来。金绣襕袍,玉冠峨峨的小小少年,人未至先红了眼:“母后说好来参加儿臣的落剑礼,儿臣等到天黑,师父和陪练都走了,只有卫王堂兄还陪着我。母后怎么还不来?”
宋华阳支起身子,脸上犹有睡红,六尺白色缭绫裙幅簇拥着她,如神仙一样,也如神仙看到凡俗之人一样鄙夷冷淡:“你脸上那是什么?跟着你的奶妈宫女都死绝了,把你弄得和小冻猫子似的,龌龊死了。”
太子一愕,不由举起剑袖去拭脸,原来是方才在殿外与司阍争执时,檐上雨水滴在鬓角,流到了脸上。
“儿臣……儿臣无状,冒犯了母后。母后,儿臣只想来禀报一声,师父赠我一把长天剑,我有佩剑了,我还学会了秋水十三式……”
“嗤。”
少年猛抬起眼,发出冷笑声的正是高高在座上的母后:“提到习剑,连我都要羞死了。都十二岁,才学什么秋水式。你可知道,你先父皇八岁就熟知河岳英灵阁剑诀,更别说他四岁能诗,六岁能文,十九岁御极,二十四岁就海清河晏,威震九州!”
她拿眼觑他,仿佛在说,你哪里及你先父皇一个手指头?
十二岁的太子渐渐低下头:“母后……母后教训的是。都是儿臣无能,儿臣……夙兴夜寐,绝不负母后的重望。”
垮着还稚弱的肩膀,少年缓缓踏出清凉殿。
“妙常。”宋华阳唤,“阿芙蓉曼陀罗粉膏拿点来。”
妙常忙起身到偏殿卧房榻侧的螺钿小柜子里拿出个八宝攅心鎏金盒,打开,拔下银簪,用簪尖儿挑了一点,化在秘色瓷盏里。
“再挑点儿。”
妙常答应着只不动手,嗫喏:“太后,这东西虽是您自制的,但吃多了,终究不好。还是临睡前再吃,您说呢?”
宋华阳冰玉一样白到半透明的指尖从白色缭绫阔袖里探出,把秘色瓷盏举到眼前把玩:“刚太子没来前,我已经吃过一次了,然后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还是十三四的韶华,每日往宫中伴柔嘉公主读书去。柔嘉柔顺,什么都听宋华阳的,华阳也敷衍得公主极好。
她天生有本事。
宋家的女儿必要嫁皇子,这家训连庶出的冻猫儿一样的宋华月都知晓,成天巴望着登高向上,也知道东宫太子倾慕嫡姐,自己插不下眼去,便专往晋王面前下功夫。今儿递个扇子,明儿赠个香囊,嗤,哪还有个千金闺秀的体面?
宋华阳,宋氏嫡女,天生的未来皇后。人人都这样说。
直到那个中元节,宫中大祭祖,偏远旁支的皇族都能来见一见天家富贵,宋家与皇室错综有亲,自然也得近天颜。
天上月圆,地上的夏天却到了收尾时,夜风清凉,宋华阳穿着件鹅黄淡紫间错裙,胳臂上只一层纱,有点瑟瑟的,想这典礼怎么还不完?
前头太子李瑧一身金黄绣衣,悄悄回头在人群中找她。
真腻烦。少女宋华阳想。
钟磬,焚香,终于结束了,宋华阳动动僵硬的脖子,偷偷摸摸起粟的胳臂,露水都下来了。这时,望仙台上的月光忽然明亮,有人从玉阶上缓缓走来。
携着他的,是满面慈容的明玄圣人。
宁王李玦?!
那个遗世独居温泉宫的傲慢女人的儿子。
他早被舍给了道观,因此与众皇子不同,穿着一身玉白襕袍,夜风中飘逸欲飞,只有顶上蓝田玉冠,显示着他皇子的身份。
然而,他并不需要什么来显示身份。那玉雕一样的容颜,雍容尔雅的气度,优雅有力的举止,仿佛谪仙降临。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紧一分则疾,迟一分则缓。形容举止,恰到好处。
别说晋王,万众簇拥的太子都被比了下去。
在阿芙蓉与曼陀罗的致幻作用下,梦境变得极为真实。当他从她身边走过,她甚至触着了他冰丝的衣角,闻到了他衣褶间定情珠的香气。
他微微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她就在月光下迸散了。
回到家,少女宋华阳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换了一身白色缭绫长裙,挽紫玉冠儿,仿佛出家女冠的样式,款款来到前庭。
“东宫聘礼将至,你这是做什么?!”父亲怒斥。
“宋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让华月嫁给太子吧。我,要出家。”看着父亲陡然睁大的双眼,她鄙夷一笑:“放心父亲,我记得宋家恩情。父亲难道不知道,不要把所有宝都押在一注上的道理么?
初春,江南道观,刚落尽繁华的梅树下,李玦拂袖回身:“你又跟到扬州做什么?”
宋华阳昂起玫瑰般的脸:“他们都看好太子,我却看好你。美人巨眼识英雄,你难道不需要我?”
李玦淡淡道:“我无意皇位。”
宋华阳嗤笑:“皇子生下来,就是角逐皇位的。除非你早些引颈就死。”
一阵风来,牵得他的玉色道袍阔袖轻舞,轻轻挨到对面的她的手背。
李玦不动声色地站远些:“你能做什么?”
宋华阳:“一切。”
“雨大了,太后回偏殿歇息罢。今日阅了那么多奏章,又接见京兆尹与淮州刺史,您也实在要珍惜凤体。”
宋华阳把那盏阿芙蓉曼陀罗一饮而尽,摇摇晃晃站起来。
“夜雨霖铃,终不怨。”
“太后说什么?”雨声淅沥。
“……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