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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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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灯
撰/陈佰草
我依旧记得那年月江渡口的淼淼烟波,梳双丫髻的我伏在舱口,望江上荡漾的浮舟,以及渡口盛开的紫阳花。江风蓦然经面,便一阵猛嗽。乳娘慌忙放下竹帘,端了茶盏给我:“姑娘万不可受凉,快到舱里来。”我一时落寞,绞着柔软裙带依到乳娘身边,又抬头问:“姑姑会在渡口接我吗?”乳娘抚我额头:“放心,就要到啦。”
离家时,庭中梅花尚未开放,待到月江地面,却已暮春。月江的渡头人往如织,乳娘为我将帷帽戴得严严实实,素纱遮面几乎将我笼作蚕蛹。开封的人都知,晏家大女自胎中即携有不名之疾,落胞时晏夫人便难产而亡。这次乳娘送我来月江,就是要来投奔槿姑姑,带我延医治病。
渡头暮色霭霭,我说饿,乳娘拿干粮予我,我却努努嘴,眼神隔着纱帘飘向那竹屉里热腾腾的玫瑰糯米糕。乳娘笑,要我在一处寺院墙下等。檐下铃铎在风里响,院门下是旧朱红牌额,蛛网罗罗。腹中愈发饥饿,踮了脚尖张望乳娘可有归来,却蓦然闻见软糯甜香,一个激灵转身,欢欢喜喜待要唤乳娘,却一口噎住,面前这人,原是我不认得的。
“丫头不怕被人捉走卖去!”这细腰阔膀的男子突然抢走我的帷帽,素纱纷扬过目,未待我恼,他却递我一只糯米团,“饿了?”
乳娘恰在这时匆匆过来,刚要厉声呵斥,一脸褶皱倏然化开:“不是陆家小官人吗?上回来开封,你也就和如今的随儿差不多大吧?”说着牵我衣笑道:“这是你陆嘉哥哥,记得吗?”自然不记得。何处来认得这样的人呢?他也不多说,只拍我头,要我吃糯米团,又将一盏红纱栀子灯握在我掌心。风愈凉,乳娘忙拿回帷帽为我戴好。他忽而小声,丫头对不起,忘记你经不得风。我逞强,不愿遮面,扬头看他。虽嗽红满脸,居然心生欢喜。
槿姑姑的庭院花木葱茏,浅池之上是小小的石臼,竹筒引来活水,叮咚有声。在这庭院里的日子显得无限漫长。每一日,吃药,看花,女红,又或者读书,弄琴。推开后院柴门,时常可见林中的陆嘉哥哥舞刀弄剑。起先谁也不理谁,日子一长,做惯晏大小姐的我怎么能耐这样轻慢?于是抽抽答答到槿姑姑那里告他的状,槿姑姑停了插花,含笑问是为了什么事。我一愣,马上找到理由:“陆嘉总是把竹叶弄得到处是,陆嘉也不理人……”槿姑姑莞尔,拭去我好不容易挤出的泪,牵了我的手叫陆嘉来:“今朝集上热闹,你带随儿逛逛可好?”
月江的集市琳琅缤纷,我跌跌撞撞跟在陆嘉身后,什么也看不够,描花的纸伞,珠翠的银簪,香油的豆腐脑,琥珀的丁香露。“我要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得了姑姑特许的我,一脸骄傲对着陆嘉颐指气使。
我依旧记得那日的后来,我在陆嘉的肩头倦倦睡去,左手是糖糍粑,右手是叮叮当当的珠环钗钏。那一定是个香软旖旎的梦境。
但醒来,却见自己深睡在竹榻上,嘴角犹有未擦去的糖粒。我问姑姑陆嘉在哪里。姑姑不语。
一连七年,不见陆嘉。
七年辰光,石臼水面映出的人眉眼亦脱尽稚气。晓来梳妆,再不是双丫髻,而是玲珑回环髻。槿姑姑说我装扮素净,年轻女孩也该花儿粉儿好好拾掇,我却偏爱斜飞一枚点翠簪。虽是七年前在集市上买回的寻常物事,却因过了陆嘉的手,而生无限的好。
我问槿姑姑,陆嘉去了哪里?
槿姑姑答,陆氏一门与我家素有旧交,十二年前惨遭灭门,仅余嘉儿一人。既然身负重仇,自然要报。也不知这七年过去,他在何方?
灭门……我百无聊赖坐在台阶上。这七年,爹爹的信一次次从开封飞到月江,字迹草草,命我好好养病,不可延误。竟是不要我回去的意思。
那个家,二娘跋扈,三娘镇日笑容堆面,却藏了满腹心思在锦绣罗衫下。我本也不愿回。只是爹爹这般冷待令我心寒。我跟垂垂老去的乳娘叹,若我现在回去,爹爹是不是不认得我了?乳娘噙笑,姑娘只把病养好便是。我喟然,这病大概也不会好了!
究竟是怎样的病?不可吹风,不可受寒,微微用力说话就气喘难平,坐久起身则眼花缭乱,明明是该做少女的年纪,身却如幼童般孱弱平坦。月江城有名的宋神医亦沉吟不语,深深望我,似是怜悯。
隔得远远,我听见宋神医对槿姑姑说,这个孩子病从胎里来,无药可医。怕是,熬不过十八岁。
也是有恼恨的时候,独自一人在庭院内把好端端的绣球花扯得光秃秃,见一地落瓣又心酸难耐,哽咽不平。哭了许久,自己也觉无趣,究竟为何而哭,好端端的日子,为何而哭?槿姑姑教我插花,我偏不安心,将花束齐齐抛掷,落红纷纷,身心皆痛,无可言喻。乳娘心酸,姑娘这是何苦?槿姑姑叹息,随儿,自己懂事才好啊。
我立在水边痛泣,不必,不必,我这样的身子,多活一日也是苦。每每此时,乳娘像小时候哄我一样,把那红纱栀子灯点亮,送到我手里,姑娘不要伤心,等你陆嘉哥哥回来,或许会找到更好的大夫?
我便停了眼泪,决然起身,乖乖喝药,乖乖针灸,隐忍来自身体内部各种不明的疼痛。
“陆嘉,我疼。”夜半醒来,口犹喃喃。但只要见到栀子灯的柔色,便心生缱绻,多么难,都是不惧的。我蜷着身子,在涣散的疼痛里想着陆嘉的眉眼,细腰阔肩,白纱圆领衫袍,在林里掀起漫漫竹叶,落我一身。安静下来,会凑到我跟前笑,喊我丫头。如此半梦半醒,辗转睡去。
却真的有一天,我以为是梦的,居然看到床前有一个人,擎了我的栀子灯。我急着起身,迎面撞上他,这个人,不是陆嘉,又是谁?
即便他眉目间沧桑许多,即便他腕上伤痕累累,我,依旧,闭着眼睛都可知道他的气息,这是陆嘉,笑吟吟喊我丫头的陆嘉。
“槿姑姑,这谁家的丫头?”他犹在逗我。
槿姑姑倒一脸郑重:“这是开封晏家大小姐随儿,七年前你见过的,如今她长大了。”我躲到槿姑姑身后,很不高兴。陆嘉一把拉过我:“随儿?可是伏在我背上呼呼大睡的随儿?居然也会长这么大!”
“讨厌!”我狠狠挣开他,夺步而去。却在石臼边被他牵住袖子:“阿随,陆嘉回来了。”
后院郁郁林中,我们并头躺在厚厚落叶上。
“你报仇了么?”
“嗯。”
“仇家是谁?”我好奇。
“不相干的。阿随只要晓得,我回来了,以后又有人把竹叶弄得满地,又有人不睬你,又有人惹你生气。”他笑得那样好看。
“阿随,我带你去个地方治病好不好?”他突然提起话头。
“在哪里?”
“在……走过大漠,就是雪山。满月之日,在雪山上平躺彻夜,三年后,你便可打通全身血脉,病症了无。”他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却犹豫:“我走那么远的地方,岂不是见不到爹爹,回不了家了?”
“那不是你的爹爹。”槿姑姑突然推开柴门,立在我面前,一字一顿告诉我,“随儿,这么多年,我本不想告诉你一切。但如今,无需隐瞒。”
十八年前,晏氏剑法绝步江湖。晏门大弟子晏珺无意间在师傅的书阁觅得绝世剑谱一本,需得男女双人合力练就,中途不得间断打扰。晏珺急于求得剑法,便央同门师妹晏槿一起密练剑法。晏槿却已有身孕,那是晏珺的孩子。她苦求晏珺,不要伤及孩子。晏珺深怕他们的情事会影响师傅对他的印象,便命晏槿除去孩子。晏槿只有勉强答应。怀胎不足一月的晏槿接过晏珺的堕胎汤药,突然狠狠打碎。三日后,她含笑来到晏珺面前,告诉他,一切都好了,可以练剑。晏珺轻信,大喜过望。七七四十九天后,二人果然练成。而自这日起,晏槿便消失在晏门。
不久,晏珺接管师门,娶了师傅的独女。
又是几个月后,晏珺见到了晏槿。她怀抱幼弱的女婴,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孩子。
再后来,这孩子就成了晏家大小姐。恰逢晏夫人难产,母子皆亡,如此江湖上有关晏大小姐自母胎中带来顽症的说法也可圆滑。只是晏夫人是如何死的,连晏槿自己也不敢揣测。
十二年前,晏门与陆门又起纷争。晏珺为夺密谱,不惜对陆氏全家痛下杀手。
槿姑姑表情木讷。
随儿,不要恨你爹爹。他终究对你还算有情分。十年抚养毕竟辛苦。他就是陆嘉的仇人。他知道此仇躲不过,便把你送到我身边来。随儿,你来,随儿。
乳娘在一旁泪水簌簌,作孽,作孽,终究有这一日。
我做了随娘。
江河湖海,跟随陆嘉流浪。
随娘,你可恨我?该了称呼的陆嘉,叫起来有时候会悄悄脸红。我点头,恨你的,恨你把我的身世牵扯出来。原本我是多么快乐的晏大小姐。
傻丫头。陆嘉刮我鼻子。
陆嘉,你得了晏氏剑谱,不也是独步武林了吗?为什么不去开封,为什么不重整陆门?
陆嘉衔一痕笑意,随娘,从前我的确也是这样想。而如今,我只想和你一起,治你病痛,四海为家。
是夜,雨色深青。庐间灯下,苇榻微凉潮润。陆嘉解衣铺榻,扶我坐下。忽而风动,烛火跳跃。陆嘉眉心一攒,随娘不要怕,我去去就来。
外面似乎有一群人。刀剑相击。
“陆公子,请随我们回开封,重整陆门!”
“陆公子,大仇已报,何不一展抱负!”
……
一切又复安静。我心焦立在门边,不忍往外看,若有不好的结果,我也要晚一点,再晚一点知道。我却听见身后一阵风过,呵,登时转身,含笑对他:“你当我不知道是你,还来吓我?”
“盼你不知,怕你不知。”他便笑答。语未尽,他环腰拥起我身,只觉庐中褐暗一瞬旋作虹霓,复定神时,身已在榻。我满面飞红,虽是已作夫妻,却依旧少女多情的模样。他撩我额发,伸手欲拔那簪。我矜矜侧首,自躲不过,青丝缠绕,弥漫过枕,盈盈委地。
“一切都好了吗?”
“随娘放心。”
红纱栀子灯盈盈妩媚。
我们一路西行,去雪山。偶尔在陌生村落停留,我在水边洗衣,他在石畔读书。水流湍急,衣裳竟随水而去,我赤足站到水里追衣服,苍冷苔滑,几欲摔倒。他跃身而来,掠我上岸,又轻点水面,取回衣裳。我在岸上看他在水里,岁月清嘉,真有无限美意。
“我什么都不会,不会武功,不会针线,不会做饭,还一生病症,你不厌烦我吗?”有时闹别扭,我便摔开袖子嘤嘤哭泣,一连串的抱怨。
“傻丫头。”他笑着抱我起来,仿佛是抱着孩子,“你是我的妻子呀。”
破涕为笑。我笑嘻嘻说,嗯,我还要跟你生很多孩子!
西行路漫漫。我问陆嘉,何时才到雪山?阿随觉得累了。
陆嘉俯身望我,就要快了。
我勉强微笑,明明是躺在驿馆的竹榻,却感觉身下颠簸,仿佛在途中。我说陆嘉,雪山上是不是有雪莲?
是的,雪莲开在雪山上,皎洁无比。
陆嘉……我艰难唤他的名字,眼前却越来越模糊,陆嘉,你能不能……给我唱歌呢?
好……随娘要听什么?我分明听见他似有哽咽。
我要……听白露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爽。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随娘,阿随,丫头!……
我听得见的,陆嘉,我的丈夫。我听见你在为我唱白露歌,我听见你在喊我,喊我丫头。我也看得见,看见我十岁那年在月江渡头,旧寺庙的匾额下,你给我吃玫瑰糯米糕,给我一盏红纱栀子灯。
陆嘉,我只是想歇一歇。
其实我是知道的,并没有可治我顽疾的雪山与月光。而我依旧感激,感激这一路生死相随,感激,可以有一个你,在我耳畔轻轻唤,随娘,随娘。多少次深觉自己的降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痛苦不堪,却有一个你,笑意盈盈说,随娘,你是我的妻子。
再没有那些流离辗转,再没有那些锥心刺骨。最后的最后,我听见你叫我,随娘。
2007年6月21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