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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九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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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节目唱的那首《冬天的树》,完全表露出了明雁的感情。但他不怕,反正节目播出的时候,他早已就离开了这个圈子,甚至离开这个国家。他有什么好害怕的,从此之后,再没人能够找到他,而那个人更会渐渐忘了他。
明雁承认他有私心。他希望如果可以,那个人若能碰巧看到那个节目,日后能够记得曾有个人那样喜欢过他,并且祝福过他。
时间的确是个奇怪的东西,你希望它快的时候,它很慢,你希望它慢的时候,它却又流逝得特别快。
明雁近日在办移民的手续,周末去了他妈妈那里陪她一起吃饭。前阵子燕衡的名字因那些落马官员,再次出现在媒体之上,虽是为他平反,还了他的清白。虽无数网友可惜地评论一句,或者点个蜡烛。但人已逝,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妈妈那天之后身体便再度不好起来,这些日子恢复了些,便拉着明雁的手断断续续地道:“你爸爸,骨灰……”
他爸爸当年被审定为畏罪自杀,遗体火化后是留在公墓的,当时风口浪尖,他妈妈又中风昏迷不醒,他哪里能去想办法拿回骨灰。这么些年,更是近乡情怯般地不敢去看一眼。
如今,明雁终于能够鼓起勇气面对这些。
第二天他就独自去了南安位于郊区的一个小公墓,守陵人是个老头,岁数大了,眼神与耳朵都不太好,听说他是来公墓领骨灰的,明雁又给了他几张一百,立即带着他往那处小房子走了,嘴里念叨着:“这里啊,停着无数找不到家的人啊,没个家人来领也是可怜哦……”
明雁听在心中很难受,他的爸爸也在这里躺了十年,他甚至没能来看过他。
这日不是清明,也并非节日,一月份的天气,刚下了一场小雪,天空颜色很暗,空气中湿气很重,除了他与这个老头,几乎没有其他人。明雁伸手又把大衣拉了拉,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到了小房子门口,老头低头摸出一串钥匙,找那把钥匙就找了几分钟,可想而知他平常有多难得才能用到这把钥匙。
打开门后,老头随意指了指:“你自己进去找吧。外面这块儿是近十年送进来的,估计就在那张桌子上。”说完便在门口抽起了烟。
明雁抬脚走进去,走到那张桌子跟前,倒是一眼看到了第三排那个贴着“燕衡”两个字的罐子,瞬间呼吸便有些困难起来,他仰头深呼吸,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捧起那个罐子,回身便走出去。
这个地方他实在待不下去,倒不是可怖,而是压抑。
压抑得他呼吸仿佛都要停止了。
这里到底停留着多少没有家的人。如果人生后是真的要再到从前的家中去看一看,他们岂不是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想到此处,明雁不由自主将手中的罐子抱得更紧了些。
老头一根烟才抽了一半,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诧异道:“这么快?”
“嗯,谢谢您。”
做守陵这行的大部分都是没有任何亲人的,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无女,这个公墓实在偏远,老头似乎已有很久没再与外人说话,乍然见到这么个礼貌的小伙子,倒是又说了很久的话:“这里也没人来啦,我也老啦,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以后再没人看守这里啦……这雪下得蹊跷,南安多少年没有下雪了,今年天气不对头啊……”边说边走路边抽烟,他似乎也不在乎到底有没有人在听他说,他只是难得见到人来这里,想说一说罢了。
明雁静静地与他并排走,怀中抱着罐子,微微低头不言语,只是听他说。
到了门口,明雁小声道:“我走了。”
老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并没有在意这些,明雁走出去坐进自己的车中,倒车开离这里,他看了看后视镜,那个老头正扭头看向那处小房子,身影那样佝偻,那样孤独,却又那样坚定。
也许每个你认为并不特殊的存在,总会有一个独自守候它的人。
明澜子抱着那个罐子哭了良久,安安静静地哭,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在十四岁前,明雁从没见过他的妈妈哭过。他的妈妈与他一样,过去的人生太顺遂。可老天总是喜爱与人开玩笑的,见不得纯粹的顺遂,他似乎更喜欢曲折的东西。
保姆阿姨是知道这些的,也抹着泪,劝她不要再哭。四月明雁与她就要离开这里了,保姆阿姨没法跟着他们走,打算回老家。这些日子来,明雁身边的每个人似乎兴致都不高。
晚上临睡前,明雁的妈妈将他叫到床前,拉着他的手:“明明,将来,妈妈也去了,的时候,带我,和你爸爸……回他老家。”
“妈妈你胡说什么呢!”明雁近来很敏感,听到他妈妈说这样的话,下意识地便反驳她。
明澜子却摇了摇头:“宝贝,妈妈,的身体,我知道。”
“等四月份我们出去了,一定帮你把病治好,那里的空气很好,那里的天很蓝,我们再也不分开。”
明澜子微笑着听他说,眼神一直放在他身上。
“妈妈,其实这次的事情,外公和舅舅帮了很大的忙。我……一直以为他们对我们不闻不问,是嫌弃我们,现在才明白,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妈妈,你要见他们吧?”
明澜子微微摇头,移开视线,看着头顶的灯,喃喃道:“见,什么呢,见到,我,这个样,子,他们,岂非,更难受?
那还不如,一直,当我,不孝顺,而已。”
“妈妈!”
明澜子又朝他笑了笑:“妈妈,知道,你这些年,很不容易。我们,宝贝,长大了,能赚钱,给妈妈,买,房子,给妈妈,治病……”
“妈——”明雁不明白她为什么今天突然要说这些话,她已经很久没与自己说这么长串的话了。
“妈妈知道,你与,宁休,的事……不要惊讶,妈妈,自己看,出来的。”她拉住明雁的手:“他,结婚了,他,会后悔,我们,宝贝,这么好,这么好。”
明雁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脸埋到他妈妈的手掌心:“妈妈,是我对不起他。他很好,是我对不起他,我不配和他在一起。”
明澜子却生气起来:“我的,宝贝,这样好。”
明雁不停摇着头,眼泪糊了她一手掌心。
明澜子缓慢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明雁感受着后背上温柔的力量,觉得温暖与勇敢了许多。
一月份还是静悄悄地离开了,二月如期而至。
明雁身在南安,处理着最后的一些事务,小陆过来帮忙,明雁已经开始打包一些家中的东西,有些要卖,有些送人,有些还需带走。他收拾到栩栩的东西时,手停住了,箱子里有很多栩栩从前喜欢的玩具。小陆见他不动了,过来看,见到箱子里一沓栩栩的拍立得,高兴地拿出来看,笑着说:“栩栩可真可爱——”说到一半才想起栩栩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当初是她亲手将栩栩送到宁休手上的,暗恼自己说话没分寸,低头小声道:“明雁对不起……”
明雁知道她就这个性格,笑着没有在意,随手将那个箱子放到身后,继续收拾东西。那沓照片便是当初他拍的那系列照片,明思去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顺便带了回来。
他想无论如何,宁休总不会亏待栩栩的。
说来也巧,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宁休也在收拾东西。辛蔓与他互相尊重私人空间,来都没来看一眼,宁休的新助理帮他打包东西,收拾了一会儿奇怪道:“栩栩呢?”
宁休回身往琴房看去。
过去明雁每日弹琴的时候,它最喜欢窝在明雁脚边,一窝便是一个下午。
如今明雁不在了,这只随主人性子的狗仿佛也变了个样,再也不爱满屋子乱蹿,唯独还跟从前一样的便是,依然在那个房间一窝便是一下午。
新助理不知他们那些事,见宁休看向琴房,笑着往那里走去,把栩栩抱过来,笑道:“我们栩栩不愧是宁哥的狗,这么爱音乐,日日要与钢琴做伴!也是一只明星狗呀!”
宁休扯了扯嘴角,回过身继续收拾。
栩栩趴在地上,垂着脑袋。
新助理还在说话:“宁哥,你真的不把栩栩带上吗。”
“嗯,小蔓不喜欢狗。”
“宁哥对辛小姐真好!我一定帮宁哥照顾好栩栩!”
栩栩此时低低呜咽了几声,宁休的手一顿,到底没有转身看栩栩一眼。
二月的第一天,夜幕降临时,小陆不肯离去。
明雁知道原因。
因第二日是宁休举办婚礼的日子,前几天开始网上的热门全是宁休的消息,宁休的妻子实在温柔又漂亮。宁休这样的年纪,终于结婚了,粉丝几乎都是祝福。尤其今晚,婚礼的前一晚,整个网络与媒体似乎都被宁休与辛蔓的名字填满了。
明雁也是此刻才知道她叫做辛蔓,与她的人一样,她的名字也是简单又漂亮。
小陆最终还是被明雁催回了家。
明雁打开家中所有灯,坐在客厅的长桌前,桌上细细地摆放着洒金宣纸,手边是砚台与毛笔,他已许久未曾练过字。他伸手细细地磨着磨,他小时候学过一阵书法,那时爸爸说写字能练心性,那时他写小楷为主。
教他写字的师父说,小楷练好了,功底也就好了。
后来家中出事,练字也就断了。
这么些年,他还能记得的也就只有小楷了。
他也不知今晚到底该如何度过,睡是肯定睡不着的。想了片刻,才决定抄经书。他对不起宁休的太多了,他希望宁休能够一生顺遂,能够与辛蔓幸福甜蜜,再也不会遇到荒唐的事。
他一笔一划地抄着面前的经书,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平静了下来。
茶几上他忘了移开的手机却振动了下,他的笔一抖,一滴墨滴在纸上,看着刚抄好的那张,明雁暗暗叹气,又是一张废了。
他起身去看手机,安歌发来的微信:明雁?
仅仅这两个字与一个符号。
他知道,安歌是在担心他。
他笑了笑,其实他没什么好担心,他平静得很。
他将手机送到卧室,再走出来,端坐着继续抄经,他想,他的确平静得很,还能如此般抄着经书。
不知从哪一分哪一秒开始的,等明雁反应过来时,他突然发现纸上写满了“宁休”二字。
他愣了愣,下意识地在“宁休”两字的左侧又写下了另两个字:明雁。
他怔怔地看着并排的那两个名字,很久之后他才回神,一把抓起那几张纸,揉成团扔到水杯里。然后立刻在纸上写宁休与辛蔓的名字,在一张张的纸上写满了这两个名字。
写了十来张,他突地站起来,满屋子地找安眠药。他想睡觉了,他不想再写了。上次家中所有安眠药都被明思带走了,他翻遍了每个抽屉,丝毫不见安眠药,他不知自己的脸上是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他不想再写了,他不想再想到宁休了,他想睡觉,他想好好地睡一觉,他想什么都不要想起。
拉开最后一个抽屉时,他看到里面的笔记本微微凸起。他立刻伸手进去掏,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来,只有两颗,尽管不能维持太久,但是够了。
他却又再瞄了眼那本笔记本,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他却想不起来里面到底夹了什么,他将小瓶子放到桌面上,伸手将笔记本也拿出来,翻开一看,身子微微后仰,他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那是宁休曾经给他唱的哪首歌。那首宁休曾唯一唱过的歌。
他深呼吸,抬头,拼命地眨着眼睛。随后撑着地板跪坐起来,跪爬到床头柜跟前,将CD放到电脑中,连上音响,瞬间宁休的声音流淌一室。
明雁知道他不该听的,既然已经听了,那就快点关了它,可他怎么都没办法伸手去摁住停止键。他看到桌上刚刚被他找到的瓶子,以及一边放着的两颗药,猛然回神,连水都没喝,立即直接把药吞了下去,翻身就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速度太快,他甚至忘了关掉音响与这一室的灯。
明明凌晨一点多,整座房子却明亮如白昼。卧室里久久地飘荡着一首其实不算动听,却又莫名动听的歌,久到床上的人渐渐睡着。
不知多久之后,自动定时的音响才缓慢停了下来,乐声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