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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番外·陆文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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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陆文轩
在一切还未发生,石轩依旧是石轩,是那个长在乡野大字不识,浑浑噩噩度日,对未来前途一片茫然无知的赤贫猎户,还没有遇见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让他用毕生追逐信仰的那个人时,背着辛苦猎得的动物前去集市叫卖的他曾经听过一些穿得光鲜亮丽,仪表堂堂,看起来根本就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郎君们提及过,这天上的诸多神灵,还有那掌管着人死之后何去何从,虚无缥缈的地府幽冥之说。
那时的他,虽然并不知晓这些故事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眼见那些于他而言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世家公子都对其敬畏有加,他也便懵懵懂懂地转了信,相信那诸天八荒的神明,相信那死后轮回的寓所。
可是到了后来,亲眼看着重逾性命,奉若神祇的那个人含笑阖上眼眸,身体一寸寸冰冷,再不会用竹板敲着他的脑袋笑骂他“榆木疙瘩”,再不会细细碎碎指点他通读四书贯通典籍,再不会于暮色四合灯火摇曳之际摆上一盘珍珑棋局,兴致勃勃地招呼他来对弈…………
永安一年的冬天,先生便这么去了,年不至而立。
壮志未酬,抱负未显,空余那呕心沥血留下的万言书和期盼国泰民安的满腔热忱。
倘若天上当真有一双眼睛窥探着世上善恶,分辨这红尘清浊,又怎会让先生这般心系苍生,才华横溢的人这样早便离开他牵挂深爱的人间,留下数不尽的遗憾和怅恨?
抱着这样的不解和愤懑,当石轩静静地卧于床榻之上,身体僵硬,四肢冰冷,感觉死亡的脚步愈发逼近的时候,面对恭敬地跪坐正床头,满面哀戚地为他擦拭面庞的义子,心中涌动的,并没有多少不舍惋惜或是临死的恐惧,反而还颇有几分如释重负。
佛家有言,生死间有大恐怖——于他而言,形单影只地在这世上茕茕孑立,身前身后俱是一片黑暗,曾经照亮这一切的人却早早离开——这才是大恐怖吧,至少与其相比,便连生死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不知魂已断,唯有梦相随。
“仲雍此生……无愧国家,无怍于民,开疆裂土,镇守北境,威震四夷,他年史书之上,必有一纸之地以待。”
石轩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絮絮说着。
“父亲威名,四海皆知,自是一等一的英雄人物。”
石子归双眸含泪,握住那双曾经开弓裂石,力拔千钧,如今却颤抖得连双竹箸都无法抓牢的枯瘦手掌,泣不成声。
“……那便是了……那便是了。”
原本已经蒙上一层阴翳,显得浑浊不堪的眸子泛起星星点点的亮光,在义子面前素来是威重严肃家长模样的石轩在石子归略显吃惊的表情中,像是孩子般拍着手掌,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快活而惬意的轻快笑意,连那密密麻麻的皱纹之中,仿佛都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先生的嘱托……仲雍总归是不曾贻误……”
石子归正疑惑着义父口中的“先生”所谓何人,却见徐徐然吐出这句话的石轩身体轻颤,表情定格于那抹释然的笑容时,顿时心中大震,哀恸之下泪水漱漱滚落,良久才发出了哭嚎。
“父亲———”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石轩既高兴于他不曾负了轻凡于他的期许,尽管不是至善至美,但终究也是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不遗余力,却又隐隐地忧心,是否还能再见到先生一面。
【世上若真有轮回一说,我死之后,魂灵自入地府,想来先生也该如此……】
【可是先生先我而去这般多年,想来,或许早就投胎转世,并不曾停留在那幽冥之地罢……】
【那样也好……那种阴森可怖的地方先生待久了自然不好,若是能早早来到人间也是件好事……痴缠等待这种事一点也不适合先生,还是尽皆交由我比较好。】
【却不知这地府是否真如传言里有着忘川奈何,桥头又是否有着老妪守着烹煮可叫人忘却前尘的孟婆汤。】
【便是这点……什么都可以,可是要让我忘了先生,却万万不能……】
七零八碎地想了一堆,待到石轩真正从那一团乱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再度睁眼之际却见着眼前一张被奇怪物什挡着大半脸庞,只露出一双含笑眼眸的陌生人脸庞,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将他捧在手上。
石轩——或者我们现在可以称呼他为陆文轩,伴随着疑心于这新生儿怎么半天没有动静的医生大手掌落在他的屁股上,终于还是“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哭得这么狼狈的石轩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正安慰于又一起母子平安的接生手术的医生和欣喜若狂于新生命降生的父母家属们都没有注意到,某个明明该是刚出生的孩子脸上写满的不知所措和苦大仇深。
陆文轩——对,他的新名字——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降生在一个与晋朝大相径庭,甚至比它先进优渥上许多的世界这个现实,那一段时间,他沉默寡言到让这个世界的新父母一度忧心怀疑他是不是得了自闭症。
这个世界很好,好到不可思议,在陆文轩的眼中,并不逊色于人间仙境。
这里的孩子可以沐浴阳光成长,无论男女都可以得到最基本的教育,他们的玩具是各种各样奇怪的娃娃或者电脑游戏,而不是冰冷的大/刀或者弓/箭,壮年青年人不必日夜忧心被硬是充作兵丁,踏上很少会有归路的战场厮杀,白发苍苍的老人大都儿女绕膝,共享天伦,至少不会随时随地地害怕担忧自己孩子的尸体残缺不全地从战场上回来——更有甚者甚至连尸体都得不到——后者叙述的一切,在陆文轩作为石轩的前世中并不鲜见,特别是在对抗那些犹如豺狼的夷族之时,他每日所经历的不啻于人间地狱。
陆文轩原以为他在这个世界能够支撑得更长久些,即使这个世界里依旧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是看着这样的人间,这样的生活——先生曾经和他提及过的太平盛世——他想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去记录,若是他日能够再见,也能说上一说,能让先生高兴些许,那也是好的。
然而对于这个世界的美好观感,在陆文轩偶然之下看到一本有关于魏晋时期的历史文献时,却仿若是烈日骄阳下的薄冰般,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迅速地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陆文轩迄今为止还记得那时的自己不经意间扫过放置在高高书架上那本厚重的《魏晋通史》,兴致勃勃地取下并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读完后,那种绝望惶恐,如坠冰窖的可怕感觉。
即使是在战场上砥砺而出的坚韧意志,在那个瞬间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崩溃到歇斯底里地将那本书撕得粉碎,以此来否认毫无温度的文字间记载的冰冷现实。
这个世界发生的历史里,没有许轻凡,没有石仲雍,八王之乱带来的动乱,外族的入侵,五胡乱华的血腥残忍,神州陆沉的哀怜无助……字字句句,都像是流淌着鲜血般触目惊心,让曾经亲身经历过一切的陆文轩浑身发冷,目眦欲裂。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先生为之付出生命的,他用上一生去践行的,那些人那些事,时隔那么久依然鲜明而滚烫,回忆起来兀自带着温度,一切的一切,在这个世界里难道便这么轻松地被消弭无形?
历史上没有留下他们的任何痕迹,他们所做的一切也全都是徒劳无功,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么?!
那一刻涌上心头的冰冷感觉,除却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的难以置信之外,更多的是从未有过,却是他无法抗拒或否认的,一个他或许潜意识里已经有所预料,却始终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的现实。
——他再也无法见到先生了,他们之间横亘的,是死亡都无法达到的距离。
他原以为先生离去之时,“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便是世界上最无望最痛苦的终局。
却不想,再回首百年身,他便连那人的背影都无法看清。
连最后的念想,都不曾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