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岛原 ...
-
吟笙歌,浪酒闲茶呵。
京都有一处地方,名作“岛原”,此名乍看之下虽无异样,却是一处非常之地,这里有一种人:艺妓。
日本的艺妓文化最初是由京都开始向外发展的,而艺妓并非中国古代所说的青楼女子,她们只是一些从事表演艺术的女性,除了为一些客人陪餐侍饮外,更多的是在宴席上舞蹈、吟曲、奏乐等,以此助兴。通常与她们往来交易的,都是上层社会有钱有权的男人。在昂贵的茶屋与料亭中,谈论生意的男子们喜欢请一位艺妓做伴,为他们斟酒上菜,调节气氛,只是这些便服务已价格不菲。而她们的交易便是满足男人们的梦想——享乐、浪漫还有占有欲。
在这个满是欢笑声的地方,屋檐门闩典雅宁适,“纸与木”的艺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吹弹歌舞,笑语欢声。然而,一切微妙的气氛之中,恰恰摆着一个我,滚烫滚烫的脸颊,目不转地死死盯着地板,身体僵硬到极点,乃至上了微微颤抖的更高一层境界。
“啊哈哈,原田,你看小静那张脸啊,跟柿子没什么两样啊,果然还是一个孩子呀!”耳边传来永仓端起酒杯的声音,心想他一定是满脸的嘲讥。许静啊许静,没想到你在这个时代,千算万算,千谨慎万小心,结果却要栽在这两个死党手里了,而且还是在这个恐怖到不行的花街,你辉煌一时的穿越史啊,马上就要毁于一旦了!
越想越生气,我终于坐不住了,猛地跳了起来。
“永仓新八!别以为你把我带到这种鬼地方我就任你嘲笑了!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病猫了啊?!”说罢,我挽起袖子,三步并成两步走到他面前,像平时与队员之间打闹一样习惯性地把他牢牢按在地板上,两人就此开战。
霎时,那飘逸的黑发被我的粗鲁举动弄得有些零乱,贴在他粉白的脸颊上,显得十分迷人。
一没留神,永仓嘴角微翘,竟乘虚而入,奋起反击,抓住我将要卡住他脖子的手反把我推在墙边,两个人一时间靠得十分逼近,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噢呀,看来你真的还是一个孩子呀,这样可不行哦,一点也不像上回那个有谋有勇的小静啊。就让大哥哥我来教一下你怎么和女子相处吧!”
看似调侃的话。一边的原田露出了那两排洁白的牙齿,爽朗地大声笑了出来,那些艺妓即掩嘴笑着,好似看一场八点档电影一般轻松愉悦。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闪念间,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永仓,他正满脸调谑的看着我,目光坦率毫无隐藏。
气氛,微妙得吓人。
我马上一把推开了永仓,他亦乖乖地被我推到了一尺以外,只是容颜不改,带着趣味的笑容不变。
“懒得跟你们浪费时间,本姑……本少爷我要走人啦!”我立起身,连拍去身上的灰尘的心思也没有,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人间地狱!
“啊?真扫兴呀。我还想看看小静与女子调情的样子咧……”原田一脱口,两个榻榻米即瞄准他的脸飞了过去。惨叫声响起时,我已经摔门走人了。
虽说我自可以走我的路,却无法做到无视那些艺妓和歌舞伎见到我时发出的涩涩的笑声。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孩童吗?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一个大学高材生吧!1.62的身高还算过得去吧!难道她们只认为那些人高马大的男子来才算是正常吗?也罢,这样的地方,管它适不适合孩童进出,总之我是死也不会再来了!
我抬头白了一眼天花板,冷不防撞上了一个人。忙不迭地道歉,定睛一看,是一个女子,色美如花,娴静如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自信地露出了一抹笑容。就此打住吧。我淡然地看着她。就算你是哪门子的花魁还是太夫,纵然你能迷惑万千男子。
任你娴丽到何种地步,可惜本姑娘是女儿身,咱可不吃你那一套!
不想再这样被她打量下去,乘着还没至于落一地鸡皮疙瘩,我直接无视她走人了。没料,她竟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渐渐靠近我,露出妩媚的笑靥,轻声对我说道。
“姑娘。你想去哪,这里有客人找你。”
简单的一句话,任我怎么想离开也无能为力了。她为什么知道我是女子?大概和布姐一样有着一双明智女性的眼睛吧。我暗自叹了一口气,也罢,任她也不能把现在的我怎么样,况且凭她那张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胸怀城府的表情,很可能是长州藩派来的,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吧。
定了定神,一字一顿地说道:“请带我去见那个人。”
池田屋事件后,副长他们探查到,殉难者与战俘中并没有那个长州藩尊王派巨头桂小五郎,是时才想起事发当晚,桂小五郎是因为迟到于半路中忽然得到新撰组来袭的消息,于是立即返回藩邸,才得以免遭此一难。再来,那晚上奇袭之后,土方先生总感觉池田屋中少一人,如果是真的,那么那个人大概是逃脱了吧。也罢,不管怎么样,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现在最重要的,应是该怎么应对。眼前这个艺妓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心里充满了疑虑,的确很有可能是维新派的打算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他们歼灭战的第一步,不管怎么样,如果我现在打退堂鼓一个人回去,永仓他们便可能有危险。于情于理,我都不得不铤而走险,再说如果对方真是维新派队士,在这个烟花之地也无法暗伏太多的人,我就算是孤身一人,也并非斗不过他们。
随着那个女子走到了一个房门前,这个地方离永仓他们那有一段距离,我不知是该担忧还是该庆幸。
一拉开门,见我缓步走了进去,那女子便合上门退去了。里面只站着一个人,随意扎起的头发,眉宇间透露着秀气与威严,修长的手顿在半空中,扶着油灯的光辉,似乎又想要将其捏成灰烬。
那个人,那张脸,虽只是几次谋面,我却再熟悉不过了。
“坂本龙马?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用埋怨的眼神望向他。然而,他那表情已不再是从前那样狡黠了,取而代之的,是紧闭的双唇,犀利的眼神,死死瞪着我。我感到莫名的害怕,却发现此时无路可退。他怎么了?
当我正不知所措时,他简明扼要的说出了他心中耿耿于怀的事情,亦字字刺痛了我的心。
“还记得吗?你在池田屋那晚?被你刺中了右胸的那个浪士吗?”
忽然,那晚上的场景浮现于脑海之中,想想的确存在着那个浪士,虽然长相并不是引人注目,但却面善得让我不忍心下手。但龙马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那个浪士没有死,逃脱了?难道土方的疑虑竟成了事实?心一颤动,我不敢直视龙马。手靠在门背上,摩挲了几下。什么叫“你还记得吗?”那究竟是质问,还是可笑地嘲讽?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我犯下的罪孽。
“对不起。”声音虽低,却敌不过整个屋子里的一片死寂。
“嗬。那个人对我说,你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龙马上前一步,戏谑地苦笑了一下,异常得痛苦,眼神却变得更加凶恶,他想杀了我吗?或许吧,就算过去他再怎么欣赏我,现在在他的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完全的壬生狼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短短几个月,你就变得如此虚伪吗?”
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心一紧,忽然满脑子只想着马上离开这里,离开眼前这个人。手一抖,便顺势转身想拉开门,忽然背后一暗。手一下子都被禁锢了。
被按倒在地上,脖子被卡得越来越紧。渐渐透不起来,明明已经麻痹了,却总感觉自己在哭。
原来这就是,临死的感觉。
忽然,脖颈上的禁锢已经渐渐褪去,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意识却仍然依稀存在着。或许灵魂在离开那悲哀的躯体后依然留恋着生前的燕语莺声,只是此时的我,已经找不到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或许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会躺在东京都医院的病床上,眼前会是泪流满面的双亲,能让我死第二次,我已经很满足了。
渐渐感到双眼湿润,模糊不清,以至不禁试探性地控制一下自己的神经中枢,看自己的血液是否仍流淌于躯体之中。
茫然间,举在半空中的手像是被什么抚摸着,温暖而干燥的触感使我渐渐恢复了意识。泪水顺着脸侧流淌了下来,冰凉的感觉告诉我自己还活着。我渐渐看清了龙马的脸,怒色似乎有所削减,但眉头紧锁,双目微闭,只是在我身边,用颊腮静静摩挲着我的手。见此情况,我无意识地向要抽走自己的手,那种温暖的触感,在我看来却异常寒悚。
发现微小的动静后,龙马睁开眼睛,隐藏不住眼中的痛苦,仿佛在不断地质问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撇开脸不去看他,不管他再怎么问我,我能回复的,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倏忽,他用力卡住我的下巴,使劲将我的脸扭过来。我正想反抗,一切的言语却已匆然消失于唇齿之间。
他似乎疯狂地想夺取什么,此时上无反顾之意,肆意地压在我的躯体之上,冰凉的地板让我开始发抖。想拒绝,想阻止,却不敢开口,死死被他禁锢着,一疏忽,必将防不胜防。
然而,他终究还是瓦解了我的防备,霎时间,整个屋子似乎都在旋转,我的心中,除了害怕,还是还害怕。身体渐渐失去了力量,变得软绵绵的,已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了。
泪水不止。却无能为力。
忽而,耳边传来门被拉开的声音,无论那是谁,一定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啊。
“龙马!你怎么可以这么鲁莽!”纤细的女声,还掺杂着阳刚之气,恰似方才那位艺妓的声音。
龙马渐渐松开了他的手,我亦慢慢清醒过来,顾不上扶去脸上的泪水,只是拼命地拉起身上被褪去一半的衣服,身子使劲往外挪,将自己缩成一团。不争气地泣不成声。
“龙马,告诉我怎么了?你不是这样的人!”那个女子口气中带着愤怒,揪起龙马的衣襟,对他喝道。
龙马毫无亏欠之意,甩开那女子的手。“我有我的想法,这不需要你插手!”
那女子并不想再与龙马追究什么了,斜眼看向我,“这个女子不能再让她回去了。”说罢,便欲向我走来。
平静的话语,出自那樱红色的唇中。龙马脸色大变,“忍!我不允许你杀她!我要把她带走!”
“带走?你别开玩笑了!她是壬生……”
“不!她不是!”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乘他们都没注意时,逃走了。拼命地向前跑。直到一头扎进人群之中,直到暗淡的夜色压于头顶,心中渐渐平息了。我没有听错吧,龙马要带我走?带我去哪里?他能够带我去哪里?我所向往的地方,他永远无法抵达。
叹夕颜,锦瑟怅无边。
人群之中,我无力地走着,脑海中忽然浮现总司那张温柔的笑脸,此时的我,真的好想好想他在自己的身边,因为自己真的好害怕。但是,就算总司在我面前又能如何,我终究无法坦然告诉他一切,他终究会离我而去。
忽然,面前出现了一个老婆婆,不知怎么的,她的样貌十分熟悉,大概便是和龙马第三次相见时,卖三叶草头饰的那位老人吧。
“姑娘,为情所困吗?”看着我散乱的头发,她露出了关切的表情。
我强挤出笑容,对她说道:“承蒙关照了。我没事。”
她似乎没有听我的话,从包裹中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姑娘,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身上有这个东西带着也没什么用处,在此便送于你吧。”
我没来得及推辞,袋已入怀。疑惑地打开一看,是一些彤豆。
“姑娘,这是相思子,必要时,可给予心中所挂之人。”说罢,她微微一笑,缓缓离开,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愣了许久。半晌,我再次看了看手中那一小袋彤豆,原来这就是相思子,只是它在我手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继续茫然着,我回到了屯所。
与其说没有睡意,不如是自己根本不敢入寝。回到屋中,只是赶忙换上一件白色的和服,发现那三叶草的头饰已经失踪了,大概是遗留在了龙马那里了,也罢,如此也好,我对他已无亏欠,但愿我们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坐在门栏外,吹着夏日的凉风,似乎走神了好久好久。
夜色凉如水,划过心泉,依稀映射出月宫之光。夜深,人静,迷惘,惆怅,辗转,无奈,花落,人散。
忽然,一双白皙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淡淡的香草味扑鼻而来,我便知道,总司已经悄悄地来到了我身边。极力掩藏住内心的悲伤与顿然之间的欣喜,我转身,面向他,微微一笑。
“怎么?找我有事?”
总司看到我的表情后,愣了愣,很快露出微狡黠的笑容,“真伤心噢,难道我来找小静就一定要有事啊。”
迎合着好不容易才构建起来的气氛,我咧嘴说道:“那当然,冲田大人可是大忙人呐,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好了好了,别说啦,说得我浑身不自在啊。”
“呵呵。”
凉风轻拂着我们的秀发。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场恐怕将是最终局的和谐。
“总司,告诉我,你的故人,和我长得很像吗?”
凉风,瞬间化作疾风,化作利针,针针刺如心扉,尽管疼痛难忍,却仍然强颜欢笑着,虚伪的我,到最后,也必将面对现实。
总司顿了许久,好一段时间没有正视着我,他在害怕?或许吧。
“在新撰组还没有组成时,我和近腾他们一起,还是壬生村的浪士……”总司讲述着,亦不断犹豫着,“那个时候,一个女子走进了我的生活。然而,这个女子很少出现,总是在我外出时,忽然与我不期而遇。只是有一次与土方通行时,三人谋面过一次。”
“她的名字?”我渐渐感觉到心中的乌咽声,开始回荡不止。
“……她叫瑾。很可笑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姓。但是,她却是我那是所见到过的,最坚强最特别,也是最惹人怜悯的女子……”总司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然而,就在与她相识、相知一个月后,土方查出了她的身份……她是探子……是探听我们壬生浪士消息的探子……”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遭受着千刀万剐一般。
“之后呢,你们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总司似有若无地苦笑着,“土方决定杀了她,执行者——就是我。”
痛苦,溢满空气。
“她死的时候,却仍然坚强地笑着,对我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轮回存在,那么,她一定会和我一起……”语止,总司顿了许久。
“那么,她和我……长得很像咯。”苦涩一笑,我强忍住内心的悲喜交加。
“……嗯。”
“所以,你才会莫名其妙就让我入队?”
“……嗯。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确以为你就是瑾的后世,可是……”
“可是什么!没有可是了!你好过分!你好自私!”原来我一直是瑾的幻影,因为我是幻影,所以总司根本不能对我动用什么感情,更因为我在他面前是男儿身,他更会不屑于我。原来,从最初的相遇,到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底的错误!
“小静,你听我说,其实我……”
“不!我不听!”悲愤冲溢着思想,我大步走进房屋,拉上门。听到总司离去的脚步声后,心里慢慢平静了一些。
我什么都知道了。但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相反地,既然我的存在对总司来说可有可无,既然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那么,我也能心安理得地离开了吧。
仅仅一个月,瑾便可以让总司深深爱上她,而我就算用一生的时间,大概也办不到。我永远都是一个失败者,我输给了瑾,更输给了命运。
我不会怪总司的,不会,从一开始大概就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吧。
室友们都一夜未归,我在房中独自彻夜未眠。
临近黎明时分,拿出准备好的包袱,将那件新撰组队服放在衣柜里,看了最后一眼,合上柜门。忽然想起那袋彤豆,便用它们做成一串手链,手艺粗糙,心中亦无可奈何。
现在走的话,大概不会有人会发现。我拿着来时穿得夏季服装和几件和服,站在门外,打量着整个屋子,渐渐合上门闩。
悄悄在总司的房门口放上了那串彤豆链,压着一张纸。我久久没有用中文写诗了,总司大概也看不懂吧,不过那样的话,也好。
那是王维的一首相思之诗,代表着最后的心声,愿这个美少年,能够听到: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