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时值天朝盛世,诸国使臣或舸舰往还,或走马行车,定期前往上邦觐见朝拜,洽谈盟约。
泱泱大国的锦绣气象随着异邦人之口传回国中,引来一批又一批商人,企图在这个遍地黄金、古老神秘的国度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好运。
一支来自粟特的商队穿越重重沙海,抵达吐番下辖的于阗。
于阗原属安西四镇,因百多年前李朝政变,军力吃紧,皇帝李焱罢置四镇。之后突厥人趁势兴兵,试图联手吐番入侵中原。眼见盟约将定,却被朝廷官员以计离间,双方反目成仇。吐番人大败突厥之后,朝廷将安西四镇赏赐吐番。
经过几十年的休生养息,四镇虽比不了古都长安的繁华,亦不及江南的富庶精致,但也是草原最为重要的一处互市之所,百姓远较别处来得富足。
商队进城后,依例到关所验过路引。但因所携货物太多,这会儿又正是交易旺季,寻遍城中,竟找不出一家合适的客栈。迫不得已,只好将骆驼驱赶到角斗场,扎起帐篷安置好牲口,留人看守,再往附近去找吃食。
等到吃饱喝足,天色已黑。一行人打着酒嗝往回走,远远的却被吓了一跳:原本空空如也的角斗场,不知何时生起了许多火堆,许多年轻人团团围坐,谈笑风生。和着飘散的酒香肉香,恍惚间竟不像是在城里,而是又回到了荒漠夜宿的日子。
商队首领小心翼翼地打听了半天,才问明白:今日月圆,是城里的年轻人约定赛舞的日子。于阗几兴几落,既有为避战火远走他乡的中原人,亦有不愿再逐草而居、想找个安定住所的西域人。小小一座城里,汇集了许多民族。
也不知从哪年开始,城里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每月月圆之际,各族当龄的青年男女汇于一处,以斗舞为名,相互相看。若有遂意者,禀过父母即可成亲。
搞明白由来,从没来过于阗的商队首领这才释然。
商队里的人大半年轻,眼见对面欢声笑语,更有妙龄少女翩翩起舞,哪里还坐得住。这个拿袋囊酒,那个提块干肉,纷纷都凑了过去。
粟特距此颇远,城里也难得见一次粟特人。年轻男女们都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当下并不拒绝,反而颇感兴趣地同他们攀谈起来。其中一名美貌惊人的少女更是大胆,笑吟吟地将他们一个个打量过去。
被少女上挑的眼角一扫,商人们顿觉心魂蠢蠢欲动,仿佛被看不见的小勾子钩住了似的。
将他们那副色授魂消的模样看在眼里,少女笑容愈甜,眼底却带了几分不屑。蓦地,眼风无意瞟到一名散发未系的青年,她不禁顿住了。
与高鼻深目的西域人不同,青年英俊的面孔带着中原人特有的柔和,但却分毫不减阳刚之意。他一身西域衣袍穿得十分随性,衣襟半敞,露出结实的胸膛,却不像西域人那样黑毛纠缠,古铜色的皮肤光滑紧致,显得一身肌肉格外漂亮。
他坐在篝火旁,却吝啬于向周围的姑娘看上哪怕一眼,只顾着翻看那堆酒坛。终于挑到了中意的酒,他双眼一亮,甚至来不及用碗,抄起坛子就往嘴里灌。
借着火光,少女看得分明,坛子的红笺上注着八色酒。
相传李朝圣元帝破高昌时得到秘方,植马乳葡萄于禁苑酿成此酒。酒呈八色,芳辛酷烈,昔年只有重臣方得赐饮。李朝政变后酿酒方子流落民间,但能制成的人并不多,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这是最金贵的酒,也是最烈的酒,少女相信,喜欢八色酒的人必是英雄。
于是,她笑着解下了披风,脚尖一旋转到场中,折腰仰首,比了个起手势。
见她居然要跳示爱的舞蹈,城里的年轻人都拼命鼓掌叫好,每个人眼里都透出希冀期待的光彩,暗暗盼着这朵城里最美的鲜花会落在自己掌心。
唯有那名青年,仍是头也不抬,径自畅饮不休。
西域女子的性情正如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奔放野性,直白热烈。而她们的舞姿恰是心声的证明,毫无保留。
随着身体不断旋转,少女宽大的袍裾荡成无数盛放的鲜花,簇簇盛开在青年面前。每踏近一步,她的歌声便愈发悠扬,神秘动听的西域言语,诉说着女子千年不变的春怀。
见状,原本跃跃欲试的小伙儿们都垂头丧气,纷纷向那有幸得美人青睐的青年怒目而视。
原本专注饮酒的青年无意抬头,正好撞进少女那泓含情脉脉的秋水,顿时吓了一跳。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放下手里的酒坛想要避开,但注意到四周有意无意围拢上来的年轻人皆是神情不善,料着若是就此走开,必然讨不了好。青年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突然仰天一笑,脚步一错,也加入了舞蹈的人群。
少女双眼晶亮,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待他折起一枝开得正俏的霜里红,踏着舞步插上自己鬓角。
按于阗的规矩,男子单是获得女子垂青还不够,他还要有胜过女子的舞技,压过她们灵巧的舞步,将象征心意的鲜花插入女子发髻。就像一位老练的猎人,亲手捉住狡猾的白狐。大家相信,唯有如此,新人方能一生幸福。
可是,我才不会为难他——少女娇俏地眨着眼睛,慧黠地想:他是中原人,舞技差我一些也没什么。等会儿只要他一过来,我就主动靠近他,只要插上了鲜花,便算完成了斗舞。他们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咦,他为什么会空着手?
为了方便斗舞,这处角斗场被打理得十分整洁。场中青石平滑,设有几处火糟,比火焰更加夺目的霜里红环场而植,以便男子们斗舞时采摘。
历来但凡下场的男子,从来都是手持鲜花,但这中原青年的双手却是空空如也。他灵活地舞过呆滞的少女面前,毫无留恋。
那一瞬间,少女看得分明,他脸上唯有歉意。
与预想完全不同的结果让少女哇地哭出了声,掩面跑出角斗场。对她有意的男子怒气冲冲地瞪视那中原青年,认为他有眼无珠,亵渎了他们最美丽的姑娘。几个人迅速围拢上去,意图给他一点教训。
场中火药味陡然浓烈。但青年却像毫无所觉似的,依旧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
他从容不迫地舞着,每次即将被捉住时,总能在千钧一发的关头轻轻松松地错步滑开。身姿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
如是几次,男子们脸上的愤慨渐渐被惊叹所取代。不知何时开始,青年变成了众人的瞩目的焦点。人们兴奋而好奇地打量着他与西域截然不同的舞蹈,笨拙地模仿着他看似飘逸、实则刚劲有力的舞步,并不知道那其实源自道家的太极。
但青年却并不留恋这份无言的荣耀。转过又一只火堆,散披于肩的长发被热气激得飘荡不休,衬得他英俊的容颜更显不羁。踏碎月光,踩着焰火铺出的残红,穿过兴奋的人群,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拉起一个人的手。
那人原本坐在暗处,带着一切与己无涉的闲适,不经意间就将自己划到了红尘之外。他全身裹在绣纹精致的披风里,只露出一截尖巧的下巴和淡绯双唇。
人们甚至看不清那人的身形,更见不到对方的容貌。但仅凭这一抹洁如温玉的侧颔,就让人不由自主认定这是个美人。
这念头不知由来,但许是因为那份安然,又或许是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兀。待众人回过神来,青年已将那人拦腰抱起,含笑甩下一句话,便双双消失在夜色之中。
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
青年说的是,春宵苦短。
“千觞,你要去哪里?”
夜风吹拂披风猎猎作响,像鸟儿舒展的双翼。但欧阳少恭这只飞鸟却被尹千觞困住了臂膀,除了嘴唇,余下皆动弹不得。
尹千觞笑了一声,带得胸膛震荡,与他的话语一起,清晰地传入欧阳耳中:“你没听见我的话?春宵苦短,自然要找个清静地方尽兴而归。”
“千觞莫要说笑。适才我新想了一支曲子,你若再耽误下去,只怕我都要忘了。”
“怎么,你还带了琴?古人云何可一日无此君,这话放你身上,一点没错。”
他们对城中道路不熟悉,闯了几次死巷后,尹千觞索性施展法术在重重屋檐上奔掠而过,专捡灯光疏落的方向走。说话间,尹千觞瞥见前方有一处幽林密密,几个纵身后,托着欧阳轻飘飘落在地上。
这是数十年前某任督府的别苑。但经历了多年的战火风霜,昔年的精致屋舍,已然败落倾颓。后院野草蔓蔓,被附近的居民们辟出几块田地,种些蔬菜。
个中由来,两人自是不知。但打量那残垣断壁,也能猜出这是处荒园。当下尹千觞回想着之前在屋檐上看到的景象,拉着欧阳在林子里转几个弯,最终找到一处保存完好的曲廊。
打量着廊下的残枝败叶,欧阳皱眉道:“怎么不回帐篷?”
尹千觞笑道:“和商队挤了一路,你还没听够那些人的呼噜声?难得进了城,找个地方躲躲清静吧。”
话音未落,他已用法术将长廊清理干净,又生了一堆火。末了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掏出只银质扁壶灌了一口,舒服地“喛”了一声,又指指身边:“少恭,你不是要弹琴吗,还不快坐。”
“……你啊。”欧阳无奈地摇了摇头,除去披风,坐到了尹千觞身旁。
“你的琴呢?”
“在这里。”
欧阳手腕一翻,一把西域冬不拉顿时从披风里滑了出来。
尹千觞好奇地打量它。桦皮为身,马鬃为弦,不折不扣的西域制物,全然不似欧阳素日所用的精致七弦琴:“你会弹?”
“在沙漠里待了近两个月,你当我完全只是找药么?平日歇宿之时,我曾向商队懂得音律的人讨教过。”说着,欧阳手指微动,拔出一串清音,在夜林中远远飘荡开去,愈显幽寂。
“哈,不愧是少恭。你新作了什么曲子?弹来听听。”
“千觞莫急。”
欧阳凝神片刻,眉宇一舒,轻轻阖上眼帘。一支新曲,便自修长十指间流泻而出。
虽为同为木制,冬不拉的音色却不若古琴那般清迈古越,而是朴拙平实。欧阳的曲子也一反平日的雅致,难得带上几分轻快。
悠扬的琴声乘着夜色在环绕曲廊的密林里飘荡开去,似有木香缭绕。教尹千觞情不自禁又想起了这一路所见的漠上绿洲、楼兰古城等种种美景。
微微阖眼,随着拍子,他轻声哼唱起曾在异族老者耳中听过的歌句。
古老的异族字句落到欧阳耳中,却教原本舒展的眉关蹙了一蹙,旋即波澜不兴。只是原本待要收尾的琴曲,又多加了一节。
待到曲终,欧阳取出新买的烟斗深深吸了一口。烟雾袅袅,教映染火光、原本就半明半晦的面孔越发模糊。
像要借这口气将某些不可言说的胸中郁积吐尽一般,直到雾气消散,他方说道:“这支十二木卡姆,商队那老者只唱过一次。难为千觞有心,竟悉数记下。”
“你不也记得。”尹千觞不曾发现他语气微妙,笑了一笑:“春雪初销,碧草连天,骏马驰野……岂不快哉?”
他所说的乃是长歌内容。这支十二木卡姆唱的是冬去春生,牧羊人跨骑骏马,将羊羔赶逐到青草肥美之地。用词虽然简单,却毫不掩喜悦之情。尹千觞独喜它的活泼,便记了下来,适才觉得与欧阳的曲子合衬,便信口唱了出来。
意犹未尽,尹千觞还想让欧阳再弹一次,却听他低声说道:“此歌唱尽牧羊人的四季艰辛,春日虽美,亦有种羊冻死、水涸草枯之苦。春季尚如此,更不要提夏时瘟疫、秋时征战、冬时荒寒……天地为炉,酷烈如斯。”
他言语伤感,尹千觞却是不以为意:“哪里就有你说的这么凄惨了。这歌唱的是一年到头,固然不致事事遂心,但总有几件高兴的。放牧、狩猎、婚嫁、角力……开心的事不少,你为何只在意不开心的那些?”
——或许是因为,触景生情,歌句让他想起了那些曾于某世刻凿岩壁、数不尽的四季轮转,日西月东。旁人无法想像的累世里,值得开心的事太少,太少。
一念及此,欧阳垂眸理了理琴弦,微微一笑,愈见温柔。隐于暗处的双眸,却隐生哀意。
“你……”
尹千觞虽不知他心事,但从这突如其来的默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分不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欧阳似乎总有许多烦恼,往往毫无预兆地沉默甚至叹惋。对鲜花着锦的繁盛视而不见,固执地瞩目之后的凋敝零落。
欧阳嘴里问不出因由,于是,他决定做另外一件早就想做的事。
执起欧阳的手,就势吸了一口烟草,尹千觞慢慢问道:“你加了别的香料?”
“添了些许安息香。”
“味道似乎不如从前浓郁,也许……”
一语未了,尹千觞吻上欧阳的双唇。烟草的苦烈与香料的馥郁,因交濡而变得愈发浓炽。
过得许久,犹自厮磨不休的尹千觞含糊不清地说道:“果然该这样品尝。少恭,刚才在混堂泡澡时,我发现你清减了。许是没看仔细,让我再重新看看,嗯?”
随着尹千觞的动作,欧阳眸中郁色渐消,渐渐被另一种色彩取代。
趁头脑还有几分清明,欧阳长袖一挥,青芒迸发之下,纠缠的人影与火堆骤然消失。夜色如故,只依稀有呢喃言语传出,渐渐又变为低吟,断断续续,直到玉兔将坠方止。
踩着晨曦,一名小男孩偷偷跑到荒园里。同伴中他生得最弱小,老是受欺负,甚至连同岁的女娃都敢抢走他的牛肉干。吃了无数次亏后,他无意发现小伙伴们都不敢来这园子,灵机一动,便将最心爱的东西统统藏到了这里。
小弓、羽箭、木珠……终于翻找到那包快风干的果脯,男孩咧嘴一笑,刚要离开,眼风突然扫到了什么:熄灭的火堆旁隆起一袭卷得严严实实的披风,露出一条胳膊,有人似乎枕在上面,却看不清模样,唯有一把光可鉴人的长发,如锦缎铺陈,显出无限缠绵意味。
于阗民风大胆,青年男女天地为幕星月为灯之事男孩从小没少听,但像今天这样亲眼看见却是头一遭。
十岁的男孩,已初解人事。满面通红地盯着那捧长发,他想到了许多许多,自己还没定亲,隔壁那个总和自己抢东西吃的丑八怪也没有,如果……如果她愿意,他也可以将就,不嫌她丑。
正魂不守舍,突然手上一轻,才发现果脯掉了一地。男孩顿时将所有绮思抛到九霄云外,心痛地捡起果脯兜了一衣襟。觉得吃了大亏的他眼珠一转,猛地大喊一声:“羊吃菜了!还不快来赶羊!”
大声喊完,他拔腿就跑,才不会傻傻地留下来等骂。
那对贪睡的人果然惊醒,却没有像男孩期待的那样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撵羊。青年磁性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更多的却是茫然:“羊?青玉坛哪里来的羊。少恭,难道是元勿又作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