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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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停在路边的那辆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白色SUV，张良在瞬间的惊讶过后随即一笑了之。纵是天下第一又如何，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刻板的人。
“去哪里？”盖聂坐进驾驶席扣上保险带一拧车钥匙。
看过仪表盘上显示的数字，张良道，“现在这个时间点是每天夜里交通最拥挤的时候，不妨围着商业区绕一圈看看霓虹灯吧。在车河游完前，子房的话肯定能够说完。”
盖聂踩下油门，手中方向盘旋转，车子在滑入右转车道几百米后果真就再动弹不得。
瞄了窗外一眼，张良开门下车，十分钟后带回一只纸袋。
“多谢。”盖聂接过咖啡和点心，看着满街灯火和走过车边的孩子拖在身后的兔子灯，才想起今日是上元。
“人月两圆，先生可是在想人？”瞳似点漆，映着人影灯影，张良目中光华盈盈。
盖聂不语，只因愧于言。原本出门来寻卫庄，是想着在突逢变故时刻在他身边陪一陪，最后却以如此结果收场。
咖啡很烫，张良慢慢喝了一小口，道，“先生现在，算是墨家门人了？”
盖聂闻言回头，“此话从何说起？”
“先生所作所为，从很多年前开始不都是为了墨家么。”张良微笑，“纵是天下人嘴上不说，心里应该都是如此默认的吧。”
盖聂低声道，“我是为了天明。”
“哦？”张良挑眉，“天明那孩子早就是墨家巨子了。先生这般强调，有区别么？”
“我是鬼谷弟子。”盖聂正色，“此生不变。”
“难为先生还记得。”张良依旧是笑的，“先前子房就说过，有一事想向先生请教。”
“请说。”虽不比卫庄一贯的冷然，但张良素来的温和笑意盖聂同样是看不透的。
“先生当年为何会加入秦氏，现在又为何要帮着墨家推翻秦氏？”张良兀自继续，完全没有准备给盖聂回答的时间，“七国纷争是生灵涂炭，秦氏一统后的严刑峻法亦是生灵涂炭。倘若秦氏再次分裂，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盖聂皱眉。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与救天下于强秦暴政相比，孰轻孰重的取舍他还是能够做到的。
“天下是将重回乱局，还是会保持现在的整体？退一步，又是群雄逐鹿；进一步，不过换一个人坐那个位置。无论哪种结果，这天下依旧还是生灵涂炭，不是么。”
看着挡风玻璃上前车尾灯的鲜红反光，张良语气淡淡，仿佛千万人的生死不过是一盘棋局，“子房知道先生所想的一直都是要让尽可能多的人避免伤害，想要尽可能多地去保护那些无辜的弱者。但，先生在保护别人的同时，当真从未伤害过一个人么？而那些正被先生保护着的无辜弱小的人，当真从未伤害过其他无辜弱小的人么？”
盖聂心头一惊。往昔种种片段，竟是自脑海中纷乱而起。
“那些受秦氏压迫的人是无辜的，所以，那些为秦氏效力的人天生就是有罪的，天生就是该死的。”霓虹变换，蓝紫的色彩为张良漂亮的脸庞镀上一层冷光，“荆天明是无辜的。可嬴政当真亏待过他么？荆天明无父无母，真的是嬴政造成的么？”
盖聂闻言皱眉，那个在离开秦氏那年埋藏在心底最隐蔽的动摇再次被触及。若荆轲不刺秦，骊姬就还是最受嬴政宠爱的女人，天明就还是最受嬴政宠爱的幼子。骊姬从来就不是被强行掳去的，至于天明的身份，嬴政从一开始就知道那的……
“在先生眼中，荆天明是个活泼单纯的孩子吧。所以，这个孩子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对吗？”张良微微一顿，语气不变，眼底竟有一丝隐戾滑过，“因为是个单纯的孩子，所以不管伤害过什么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即使对方代价是生命也不足为惜。”
因为盖聂的沉默，张良再进一步。
“盖聂先生。公子在你眼中一直就是不择手段，追逐无上权利和利益的人的吧？但，你所做的事情，当真与公子是不同的么？”说到此处，张良轻声笑了起来，“我错了。盖聂先生是剑圣，是大侠，而墨家代表的是这天下的公理正义。像流沙那种肮脏邪恶的组织，怎配与你们相提并论。世人皆说燕丹是被卫庄一剑所杀，所以在墨家机关城里传授天明内力的不是活人，只是一缕幽魂罢了。世人皆说流沙冷酷无情，只看得到金钱和利益。所以墨鸦一躺十年是自找的，公子被关在地牢中整整三个月也是自找的。姬无夜那样的人，只要与流沙为敌就是正义之士，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对么？”
宛如诡辩一般……可这样的言论盖聂并不陌生。每一次在墨家听闻流沙陷入困局的时候，听闻卫庄与人交锋受伤的时候，这样落井下石的言语都会从四面八方而来，以那样一种理所当然、大快人心的语气和姿态。会觉得刺耳，会觉得有失公允，但终究从未曾阻止。难道其实自己的内心，对这样不耻的行为，竟也是默认的么……若是这般，自己今生有何面目再面对小庄，又有何面目再去做那些所谓的以天下为已任的事情。
桃花唇畔染上些许残忍意味，张良深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多言便有戏过之嫌，遂顺势放下纸杯侧身对盖聂拱手，“先生是大侠，心怀天下，坦荡仁义，诸般事情取舍有度。子房是小人，只知道心中但凡存有疑惑就必须要向当事人求解，否则便会寝食难安。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先生不要挂怀。”
沉吟片刻，盖聂终于稳住心神，待看向张良时眼中微有锋芒，“敢问张三先生与流沙有何关系？”
看来也不算太笨。藏起狡黠，张良露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惊讶表情，“先生竟是不知道的？”
盖聂摇头，“当真不知。”
“我原以为先生是知道的。张韩两家有五世之交，子房从小就与韩家三位殿下相识。”故园如梦，张良语中似有怀恋，“若硬要说穿，韩家人首先应当是子房的主人。”
原来张良与卫庄之间还有这一层的关联，如此，其中许多周旋便豁然开朗了。或者其实不知道的人只有自己吧，盖聂默叹。
咖啡喝完，张良低头看了眼手机，胸有成竹地一笑，“盖聂先生，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语毕，不等盖聂反应过来张良已推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扬长而去，只留下盖聂独自面对排成一条长龙的车流。
站到落地窗前往望了眼楼下，看着在雨中布衫湿透的剑圣先生，嬴政语气中流露的绝对不是惋惜，“扶苏说起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谣言，这一个多月里你还真就忍心把他当成块扔在路边的木头。”
卫庄坐在办公桌后对嬴政难得的啰嗦置若罔闻，只仔细翻阅着流沙今日的线报。
摸出烟欲点，嬴政随即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秦氏，只能讪讪收起打火机，一舔嘴角，道，“不给客人上杯茶？”
“你应该庆幸自己现在还活着。”卫庄的视线还是落在手里的东西上。
嬴政一声哀嚎，“你们就是这么对待雇主的。”
卫庄语气平平，“花钱的人是李斯，所以雇主是李斯。而且流沙已经单方解约很久了。”
撒泼耍赖都不管用，嬴政只能认命地又掏出烟盒放在鼻子底下浅浅呼吸烟草甜腻的气味，“你打算晾他多久？”
卫庄微微挑眉瞥了嬴政一眼，一副“要你管”的表情。
嬴政摇头，心里为剑圣先生默哀了三十秒，而后正色道，“告诉我，韩非在哪里。”
卫庄没有说话，只放下手中文件站起身走到嬴政面前与他对视了两分钟，而后道，“一辈子的时间很长你可以慢慢挑，慢慢考虑，一个一个试过来。李斯，赵高，蒙恬……哦，对了，还有骊姬。总会有那么一个对你言听计从让你满意的人。”答非所问，卫庄只挑衅地看向嬴政，极慢的语速将字词间的嘲讽发挥到淋漓尽致。
嬴政皱眉，面上有极淡的纠结，“李斯眼下还有价值，等事情结束后胡亥会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我欠韩非一个解释，但……”忽然之间，一切关节都在嬴政脑海中变得通透，“你一直就在试探盖聂？”若非素来拥有的强大自制力，嬴政觉得自己此刻怕是已经失控了。真是荒谬！不，不对，应该说到底卫庄身上流着的也是韩家的血。一个两个都是这幅样子……韩家人真是可笑之极，却也可悲至极，让人无法不心疼。
“当真值得么？”嬴政叹息，既是向卫庄寻求一个答案，也是扪心自问。
卫庄移开步子，却并未走到窗前去，“有你这一问，大哥已经值回了所有。”
“那你呢？”嬴政问。
“已经不重要了。”卫庄道。世间没有第二个嬴政，自己也没有韩非那样的幸运。
对于卫庄，嬴政从来就是没有什么好感的。毕竟，面对性格里有一部分太过与自己相似的人，大多数的强者都不会感到快乐。但，此时此刻的卫庄却让他觉得有些许的疼惜，“那日是我要盖聂阻止你的。”
“我知道。”卫庄道。
嬴政想了想，问道，“你在害怕？”
“你觉得我应该害么？”卫庄反问，“怕什么？不被爱？”
嬴政叹息，“我换一个问法吧。你恨盖聂么？”
“大哥恨过你么？”卫庄亦问，双眼中的清澈让嬴政微微一怔。
文件柜门上明净的玻璃映出卫庄的侧脸，“爱恨纠缠有什么可怕。说到底不过偿还二字，不过是一个数字或者一条性命罢了……”卫庄说话的声音渐弱，到最后几不可闻。
察觉到卫庄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孤寂疏离，嬴政有些许并不乐观的猜测，“你……在谋划什么？”
嬴政就是嬴政，洞察人心的功夫到底非同一般。卫庄轻笑，“拭目以待吧。世间所有事总会有一个结果的，不过早晚而已。”
不顾站在原地暗自消耗脑细胞的嬴政，卫庄走到墙角的衣架边，“走吧。”
“什么？”嬴政回神。
“方才你不是说流沙不会待客么。”卫庄利落地穿上风衣，“蹭你的车，我请下午茶。”
又玩什么花样……猜不透卫庄的打算，嬴政只能认命地给司机打电话。
走出流沙大门嬴政刻意减慢了步子把卫庄放到自己前面六七米的距离，故意让出了一个给卫庄和盖聂可以单独交流的空间。这是他欠盖聂的，同时也是欠卫庄的。
“小庄。”盖聂站在不远处，雨已停，因为没有离开过，身上依旧是透湿的样子。见到卫庄后盖聂只动了动唇，没有上前。
这一个多月以来，剑圣先生每天风雨无阻早出晚归，准时去流沙楼下报道，只面色有日渐凝重的趋势。
卫庄每天进出要看到他两次，除却如同对待眼熟的人一般淡淡瞥过眼，再无其他。
几天之后实在觉得看不下去的盗跖给盖聂出了个主意，让他直接跑到卫庄面前去讲话。看似简单直接的方法，事实却是盖聂尚未近到离卫庄一米的距离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麒麟挡了下来。
流沙成员对盖聂没有过多为难，只是纯粹的阻拦，并没有实质性的出手，所以盖聂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未曾想到，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墨家人却不干了。荆天明在知道后一跳三丈高，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带着项少羽和石兰直窜进了流沙，大闹底层问讯处。等高渐离、盖聂、盗跖等人问询带着墨家的部众赶到时，三个少年已被流沙部众团团围住、进退不能。
环顾四周，大理石地面上有名贵的茶具和花瓶的碎片，散落的泥土，被折断的盆栽，还有被扯裂的精致的刺绣沙发靠垫。盖聂看了眼荆天明，得到的是一个洋洋得意的鬼脸，“大叔，我帮你出气了！可惜这里人太多了，我们逃不掉。”
忽然之间，张良那夜所说的话凭空而来。面对这样的荆天明盖聂只有皱眉，或许自己和墨家的人平日里对他是有些纵容了。
卫庄带着白凤凰和赤练走到事发现场时候，流沙又同墨家成了对峙之势。水银色的双目自荆天明面上冷冷滑过，流沙的部众随即会意，自动退向两边在中间让出一条过道。荆天明见状又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跑到了高渐离身边。
与兴奋的荆天明不同，项少羽始终都低着头。因为距离极近，石兰发现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乎耻辱的表情。心头微动，石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项少羽的手腕.感觉到少女柔软掌心传递而来的温柔劝解，项少羽抬起头对着她微微一笑，而后翻掌握住了石兰的手亦退到了墨家那边。
高渐离心中微讶，他并不曾想到卫庄会如此轻易地放人。虽说流沙与墨家想来油水不融，但这次到底是荆天明理亏了，高渐离双手抱拳对着卫庄行过一礼，“这次的事情，墨家会给流沙一个交代。”
卫庄面色如常，未知可否。在卫庄的默认下，高渐离带着墨家众人准备离开。忽然之间，两道杀气扑面而来。眨眼间地上多了一条瘫软的三角头红色小蛇，盖聂已经站到了荆天明身边。
高渐离手中水寒出鞘，剑锋上有一缕极细的鲜红液体。他并不是真的想出手……木然地看着剑上血迹，高渐离心中百味陈杂。
“小高，你……”盗跖皱眉，终是因为人多眼杂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
心头一下抽痛，待高渐离回头寻人，却只看见白凤远远站在直达电梯前的背影。
自始至终，卫庄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只看了赤练一眼转身就往白凤凰站在的电梯门前去。
黑衣白发，清瘦的身形经过时盖聂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些什么。
银丝如缎，带着些许清寒气息，因为内力不再，卫庄不知道自己的发尾轻悄地从盖聂指尖划过。
五秒的失神，盖聂看着指尖。如沙似水，纵然拥有过刹那，终究是握不住亦留不住，宛若宿命。
两座的跑车，黑色漆面在阳光下范出隐约的深朱红光泽。
王者尚玄，有意思。卫庄抬手摸了摸车顶，掌心仿佛不是一堆机械零件而是一个通人性的活物。
从司机手中接过钥匙，嬴政回头看到的就是卫庄眼中的光芒，“等下直接开走吧。”说完，作势就要将钥匙抛给他。
“我不会开车。”卫庄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不是难事。”嬴政的车技相当好，发动、提速、转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是没必要。”取过嬴政的手机打开导航输入目的地后卫庄单手支腮看向窗外，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后视上，待里面的人影逐渐缩小看不清时才意识到那是盖聂。
嬴政话中有些许促狭意味，“你还真是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该说的早就说尽了。”卫庄平静回答。
“我时常会想，韩非若是对一个人决绝，应该就是你现在对待盖聂的样子。”嬴政道。
“不会。大哥极重情义，如果是对他而言重要的人，他永远都不会放手。”艳丽的唇角勾出一个有些俏皮的孤独，卫庄道，“只是，验证这一点需要花很长的时间。”
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嬴政道，“随后有什么打算？”
卫庄摇头，“一个人管两边，现在的我做不到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一切都稳定后，我想找一个清净地方修养几年。”
“也好。总归身体是自己的，尽快养回来才是正经事情。”嬴政表示认同，“韩家那里你放心，有问题交给我就是。”
卫庄不答，只轻轻用左手食指敲打着膝盖。
是年春，卫庄隐，白凤凰掌流沙。
--正篇完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