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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慕容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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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卫派人来的时候,天才刚亮。崔江海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昨晚他的老婆把他折磨惨了。
说起他的老婆宁氏乃名门之后,是赫赫有名的翰林儒士宁虚的嫡孙女。宁虚何人?且不说他的门生桃李天下,单单是教导过两任天子,这朝中地位便是显赫。
如此名门,崔江海一个小伴读明显高攀了。
这桩婚事还是当今天子楚翎做的红娘。
那时候楚翎尚未登机,连太子都不是,顶多一个太子备胎。
十三岁的他抱着皇后的腿,纯粹的黑眼睛眨巴着,嘟着小嘴说:“额娘,江海陪我三载,是孩儿最好的挚友,孩儿想达成他的心愿。”
“什么心愿?”皇后问。
楚翎刚刚变声,略低的嗓音还带着童音的清脆,大咧咧道:“他看上了宁太傅的孙女啦。”
皇后用袖帕掩嘴,笑呵呵道:“哟,崔江海看着呆愣愣的,却是风流儿郎呀。江海年过十五,年龄上正巧相配,我去与你父皇说说,你等消息吧。”
十日后,崔江海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宁巧儿了,呜呜,我不喜欢她,我不想娶一个胖子……呜呜……”
楚翎虽小了他两岁,却长的比他高大了一圈。抓着他的衣领压在墙上,恶狠狠道:“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由不得你!”
楚翎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崔江海又瘦又小,男生女相。
崔江海鼻涕拖了二尺长,梗着脖子道:“就是不娶……呜呜……”
楚翎道:“不娶,就杀了你!”
崔江海不哭了,吓傻了,呆瓜了,打着哆嗦问:“为啥呀?”
楚翎咬着他的耳朵,恶狠狠道:“宁太傅那老东西打主意打到本宫的头上,今个儿你帮本宫挡了这一劫,今后……本宫定不会亏待你……”
新婚那夜,崔江海被那个比自己宽了一倍的胖子碾压一夜,第二天床都没有爬起来,不单是第二天……而是半月没能起床。
人们笑他纵欲过度,其实他是肋骨被压折了一根。
经典笑料,大齐众所周知。
“大人,大人!”管事在门口道:“张大人让我带话,说人找到了。”
崔江海昨夜又被宁氏压了许久,这会胸口闷痛,头脑昏沉。可是一听这话,顿时跳下地,打开门道:“真的?张坚人呢?”
天刚刚转亮,远处天际露出一抹霞光。
崔江海披了一件丝绸褂子,急匆匆奔到大厅。
张坚见他进来,抱拳行礼:“大人!”
崔江海急道:“人呢?在哪?”
张坚道:“暂时请去别院了。”他们只是得到命令查找此人,却摸不清此人的来路,于是都不敢怠慢,便带到了崔江海的另一处院子软禁起来。
“在哪里找到的?通知安王爷了么?”
两人坐着马车,边走边交谈。
“此人清晨出关,因为样貌太过异类,守卫便将我喊去,我一看,不正是大人给我们的画中之人么?”张坚道:“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记得大人说过找到此人立即通知你和安王,我便和李忠分头通知了。”
崔江海心道怎么处置自有王爷作主,由不得我们。
张坚见他闭目不答,忍不住试探:“大人……这白毛瞎子……”
“不该问的不问……跟我这么多年了,还没学点什么?”崔江海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打瞌睡。
张坚耸了耸眉毛,咧咧嘴,心道:装什么深沉呀,你心里也好奇得很吧,当我不了解你么。
崔江海拧着眉毛闭目。
张坚不敢打扰,一看自家大人这模样绝对在凝神思考,想到此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断了自家大人的思绪。
不一会……小呼噜响起……哪里在思考,根本是在睡觉。
别院处在环山傍水的远郊,崔江海的老爹晚年病重,在此处疗养身子,前几年去世后便一直闲置,偶尔有家仆打扫一番。
老远就看见门口栓了几匹良驹,张坚赶忙推醒崔江海。
“大人,安王爷他们已经到了。”
崔江海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马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去,奔到庭院的时候看见了李忠。李忠指了指前方厢房,黑龙卫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崔江海小心翼翼靠近,见没人阻拦,便甩了甩袖子背在身后走入屋内。
晨风从开启的门缝中涌入,吹拂那人一头的银发。长发没有束起,垂落在身侧,风一吹发丝翩然而起。
一截三指宽的黑色布带覆住眼睛,露出来的肌肤在阳光下病态的苍白,挺直的鼻梁和轮廓好看的嘴唇倒是给病容舔了些色彩,嘴唇轻轻抿着,嘴角自带弧度,似笑非笑的模样。
那人半靠在床上,一个男孩子也盘腿坐在床上,黑眼珠滴溜溜转着看着立在床旁的三座大山:安王爷,符左,贾彦。
下人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两个人,就先安顿在厢房,派人守着,等待上头的明示。
崔江海掩门走了进去,站在床旁,细细打量。这人虽瘦,身量却很修长,就连端正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都是修长好看………膝盖?崔江海眼睛落在那人凹陷下去的右腿,瞪大了眼。他本怀疑安王爷秘密缉拿的人定是嫌犯,可如今看来,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人会是凶手。又瞎又残的怎么可能,哈哈。
这样的想法不单是崔江海一人,符左和贾彦也是一脸的疑惑,不时用余光看自家王爷。
楚陌静静的看着那人,一炷香时间都不曾言语一句话。他不发话,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屋内静的诡异。
小宝终于忍无可忍,嚎道:“你们谁呀?大早上把人绑过来,还有没有王法呀。”
一阵安静……之前来的三个人就跟哑巴一样,进来了就跟看猴子似的打量他们父子,后来进来这个也跟个傻子一样不说话。
自己的爹也是不说话……他懂这叫以静制动……可是……以静制动快一个时辰了吧……他要疯了……
“我们是良民,你们凭什么抓我。”小宝又是一阵乱吼,眼睛瞧着为首的面具男,总觉得他的神色好吓人。。
他这一喊,倒是把陷入沉思的楚陌拉扯回到现实。楚陌习惯抬手摸了摸左脸的面具,猛喘了两口气,声音嘶哑道:“都下去!”
他这会儿只觉得气血翻腾,喉头痉挛,三个字声嘶力竭吐出,再张嘴便如破风箱一样,“嘶嘶啦啦”全是杂音,无法吐出半个清晰的字句。
符左有些担忧的看向楚陌。
他跟在楚陌身边十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自持能力以及定力都是一等。可自从进了这个屋子,他便能感觉到自家主子的异常,他虽然已经用内力压制了情绪,却还是能感觉紊乱的吐息,眉宇间更是有掩饰不去的焦躁。
“王爷,我留下吧。”他试探着问,见楚陌没有反对,知道这是同意了。
楚陌脸色更加阴郁,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他气自己,这样关键的时刻,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呃,我也要出去?这是凶案嫌犯?这个……我乃刑部主事……按章法应该刑部先审计犯人吧。”崔江海说的支支吾吾,眼睛偷瞄楚陌。
楚陌斜睨过来,冷哼一声。
贾彦立刻伸手去抱小宝,准备清除屋内一杆子闲杂人等。
“讨厌,不要拉我。”小宝挣扎着往床里躲。
一直安静坐着的瞎子突然双手往空中一抓,精准的握住了贾彦的两只手。
贾彦反手蓄积力量一推,只觉得打出去的力量仿佛被一股莫名的漩涡吸走,仿佛泥牛沉海。抓他的手柔若无骨,却又有无形的力量缠着他的双臂,让他甩不开。他换了几个擒拿的招式,都被瞎子迅速化解,缠绕捋挤按,这人已经把太极练就的出神入化,仿佛双掌之间游走着两条阴阳鱼,任贾彦进攻不得,逃走不能。
接着一个发力,黑龙卫副首领几个踉跄朝楚陌倒去。
楚陌伸掌,五指张开,稳稳的按在贾彦的后背,稳住了踉跄后跌的身子。
贾彦的脸充血般红到了脖子根。想他堂堂黑龙卫副首领,随安王爷征战沙场十余载,刀口浪尖磨砺过的人,竟然会输给一个瞎子……一个一条腿的瞎子……一个生病虚弱坐在床上的一条腿的瞎子。
若是传了出去,这让他的老脸往哪搁呀。
他吐了两口气,暗暗将内力绕着丹田行了一个周天。刚才是他轻敌了,这口面子得自己挣回来。
瞎子偏着头细细的聆听,然后撑着身子移到床沿,光着的左脚稳稳踩在地上,白皙的脚趾蓄力抓牢地面,单是这坐着的架势,便是提醒众人,切莫乱来。
贾彦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捏了拳头正要进攻,符左抬起胳膊阻止,朝着瞎子道:“你且放心,我家主子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决计不会为难这个孩子。前厅备好了早餐,先让这孩子吃些东西去吧。”
这两父子连夜下山。瞎子残端依旧肿胀,无法穿戴假肢,只能杵着两根端头分叉的树干替代拐杖,走走停停用了常人三倍的时间下了山。然后被盘查,又被迫坐了一个时辰马车到了这宅子……从晚上到现在还未进食。
瞎子都觉得有些饿了,更何况小宝。小宝毕竟还小,一听见吃的,肚子立刻“咕咕”乱叫,唾液分泌了满口。
“阿爹,别理他们,我不饿。”声音铿锵有力,昂首挺胸很有气节,只可惜说话时满嘴的口水声掩饰不去窘迫的现状。
瞎子叹了口气:“小宝儿,你先出去吧,阿爹没事的。”
“不!我要和阿爹在一块。”小宝扯住瞎子的衣袖。
“听话。”瞎子原本轻柔的声线凌厉起来。小宝皱眉嘟嘴一脸不甘,还是听话的下了床。
贾彦看着孩子长得不错,想牵着小宝往外走,被小屁孩一掌推开,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人脸贴个冷屁股,贾彦觉得今早背到家了。
“我……是不是……也该留下……”崔江海还未说完,就被贾彦拖了出去。
当真是利用完了?我好歹是刑部主事吧,审理嫌犯是我的正职好哒。你王爷了不起吗?当我不敢惹吗……崔江海一路腹诽的被强拖出去,只能任眼泪往肚里流淌。
瞎子端坐床边,脸朝着两人的方向,先开了口。
“阁下四处找我,请问有何贵干?”
“你……”楚陌艰难的吐出一个字,喉咙火烧火燎的痛起来,他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朝符左比了一串手语。
符左道:“你来京城做什么?”
瞎子耳朵灵敏,楚陌短短两个发声便听出不妥。“你的嗓子受过伤?”
楚陌盯着瞎子,见瞎子微微低垂着头,左右小幅度偏了偏头,仿佛在用耳朵收集一些信息。
他记得最后进门的男子称自己“刑部主事”。
“城门守卫为你所用……刑部主事被你呼来喝去……嗓子受过伤……”瞎子喃喃自语,抬起头正对楚陌方向,道:“你是骁勇王爷……安王爷?”
符左暗暗惊叹,侧首一看,自家王爷竟然不怒反笑,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仿佛是猎物看见美食的表情。
他一边打手语,符左一边说道:“我就喜欢和聪明人交道,正如你说,我的嗓子坏了,只能手语说话,可惜你又是个瞎子。”
瞎子接话:“我虽然看不见,好歹能说话,嘲讽大可不必,以免自取其辱。”
符左被噎了一下,看了看安王爷的脸色,尚可。
安王爷手指飞舞,长期握剑的手指长而有力,打着手语都显得颇有气势。
可惜瞎子看不见。
“我且问你,罗亚是不是你杀的?”楚陌手语,符左翻译。
瞎子没有回答。
楚陌咄咄逼近,手语比划的很快,仿佛发泄一般。幸得符左跟随左右十年,早已习惯这样张牙五爪般的手势,倒也能跟上他的速度。
“你可以不承认,可是我有四十九道刑法可以让你慢慢承认,你若愿意,大可闭紧了你的嘴。”
瞎子依旧沉默。
楚陌已经被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人扰乱了思绪。他直觉告诉自己这就是慕容尘,可是又不愿相信这个满头银发的残疾人是慕容尘。他平日冷静稳重,这会却觉得体内有一处火山,岩浆随时会喷薄而出。
他一把抓住了那人的领口,瞎子双手画弧将他双掌推开。下一秒他又贴合住瞎子的双掌,两人太极推手交了四五招,楚陌突然抬腿弯膝又快又狠的落下,端端砸在瞎子的残端上,用力挤压。
瞎子一个哆嗦,闷哼一声松开手跌回床上,身子弓成虾状,双手紧紧按住右腿残部,满脸冷汗,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楚陌居高俯视,冷眼旁观。
符左道:“你说是不说。”
瞎子疼的直哆嗦,残端剧烈抽搐着,他五指成爪用力按住,张着嘴喘息不止。
楚陌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几口口水,艰难道:“你……是谁?”
瞎子趴伏在床上喘息,满脸的冷汗,银发贴着面颊,气息断断续续,嘴角却扬起一抹嘲笑,挖苦道:“你们寻我……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瞎子因为疼痛,剧烈喘息着;楚陌因为愤怒,胸膛剧烈起伏着;符左皱着眉头,思索主子失态的缘由默默的关注着。
“慕……容……尘?”楚陌右手按住喉咙,咬牙切齿道。
瞎子也不打算隐瞒,微微扬起嘴角,如释重负笑了。“是……我是慕容尘……”
楚陌身子微微一颤,倾身一手抓住瞎子领口,将他上半身脱离床面,一手捂着喉咙,只觉满口血腥,忍痛一字一字恨声道:“慕容尘……你也有……今天……真真……老天有眼……”喉咙旧伤撕裂,满嘴的血腥,却执意说下去。有些话他必须说,闷在心里疼了好多年。
有些事……有些人……魂牵梦里几载春秋。
“绣画呢……绣画……”
说到最后,血沫子沿着嘴角往外淌。
符左急道:“王爷,切莫动气呀。”浓烟毁了楚陌的嗓子,这么多年他是经历了多少痛楚才能重新发声,符左近身伺候他这些年最是清楚。
楚陌嘶喊的那句“慕容尘”像一枚利剑扎入符左的心脏。他的父亲曾是楚曦的贴身护卫符文武,随楚曦去了齐国,一去便是六载。他十岁那年和父亲分别,哪知再见时却是阴阳相隔。
他们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为了救太子才被大火烧死。质子府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尸体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他们说,太子潜逃的计划暴露,慕容家的人便放火烧死了太子。
放火凶手正是慕容家的三公子,慕容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