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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残 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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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鲜花开得争奇斗艳,王妃拿着一把修枝剪,在花丛中挑选合意的花朵。看中了便带茎剪下,放置在婢女拎着的花篮里。济川王的身影躲躲闪闪,向这里移近。王妃假装没看见,径自挑选花朵。
只隔了几丈的路,济川王却始终移不到她跟前。直到王妃剪好了花枝将要离去,济川王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王妃故作惊讶地看着济川王:“王爷?”
“王妃在此处做什么?”济川王问。
“心烦。”王妃说,“你看这些花,长得这样好看,却一点也不中用。花儿只在刚刚开放的时候被人呵护,过个三五天,就要枯成一团。这时候,人们就恨不得它赶快凋落、赶快烂成泥,好给根茎做肥。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在它们开得最盛的时候,把它们都剪了。”
济川王道:“花自有花的命,王妃何必替花烦恼?”
王妃难过地道:“因我是容易想得多的人。不似王爷,我们母女自有我们的命,王爷何必替我们烦恼?”
济川王怔了一下:“我这个人,从不招惹无谓的烦恼。唯有对你们母女,烦恼得我这一把白发,都快掉光了。”济川王特意低下头来,要让王妃看看他头发稀疏的脑壳。
王妃转身不理:“真真烦恼。烦恼如何扫除我们母女,给那个叫茂卿的小子开道!”
济川王解释:“春石也好,茂卿也好。我的安排,不是为了给茂卿开道,是为了你们母女,将来有个托付。茂卿是值得托付的人,春石为了儿子,定会尽心竭力辅佐筑云,这才是济川王室的长久兴盛之道。”
“你的眼中只有济川王室的长久兴盛,哪里有我、有筑云的一席之地?你将原本属于筑云的东西硬生生从她手里夺走,交给一个全不认识的小子,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就值得筑云托付终身?”王妃越说越悲愤,眼中泪光闪动,“宁可让一个全无关系的小子继承你的王位,也不肯让你唯一的女儿来继承。但是,王爷,你如何确定茂卿一定会待筑云好?又如何确定筑云一定会乐意嫁给茂卿?你确定不了。”济川王默默凝视王妃,答不上话。
王妃冷笑:“竟然用荒谬的直觉去判定筑云的终身。你会后悔的,王爷。你这样做,只会让筑云一无所有。”
济川王给不了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或许,仅仅是出于对春石的信任,他知道春石是那个能代替他守护筑云、守护济川的人,那么,茂卿应该也可以?即便茂卿不如他预想的那样,他也可以利用筑云与茂卿的这一层关系,把春石逼迫到他希望春石待着的位置上。“筑云是个女孩,如果只给了她王位,那她还是一无所有。”王妃的怒视没有使他退缩,所有的人都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王妃也好,筑云也好,只应该在属于她们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地待着,他会负责给她们一切,但绝不容许僭越。
王府西南角的冷翠斋,是原来筑云的书房,比茂卿的书房宽敞许多。决定将两个孩子放到一起学习后,自然而然就将冷翠斋改成了课堂。冷翠斋名副其实,虽然并不偏僻冷清,在重重青竹包围之下,总是盘踞着一股莫名的寒意。
春石第一次来到冷翠斋,讶异的发现,两名学生都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席上,等待他的到来。准确地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筑云竟然能够如此认真地对待他这个老师,毕竟在拜师之时,筑云可是百般不情愿。
然而,春石却能感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冷,冷静、冷清、冷漠,冷翠斋中,冷得不同寻常。那似乎是围绕在两个孩子身边的奇异气氛,在春石到来之前的时间里,他们各据一席,相距不过三五尺,却不交一言。
茂卿率先从席上移开身子,向春石行见面礼。春石正要向他回礼时,筑云也从坐席上离开,向他规规矩矩地行礼。春石笑道:“王女尊贵非常,不必向我这下臣行如此大礼。”
“不行。父王说您是我的老师,我就要向您行师生之礼。筑云不是无礼之人,这种重要的礼节,怎么可以摒弃?”筑云回答得字正腔圆,过分的正经反而令人感到不适。春石付之一笑,坐在他们对面的席上,翻开了书本。筑云看着他一页一页翻过书本,却不问一问他们学到了哪里,忍不住问:“老师,我和茂卿本来由不同的老师教授,学习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现在却被塞到一个课堂里。老师你打算怎么教导我们两人呢?”
春石和蔼地问:“王女想学习什么呢?”
筑云想了一想:“兵法。”
春石又问茂卿:“公子想学习什么呢?”
茂卿淡淡看了筑云一眼:“历史。”
“那么,王女学习过兵法吗?公子学习过历史吗?”
筑云沮丧地摇头,茂卿低声回答:“学过一点。老师教给我政事和律法的时候,常常会以古人举例。”
春石莞尔一笑:“那么,我们就一起来学习,你们都没学过,却不得不学的——做人的道理。做人的道理,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书本中有做人的道理、田埂里也有做人的道理。王女,做人的道理,你学习了多少?”
筑云嗤笑道:“世上原无‘做人的道理’这样一堂课,也无这样一本书。老师这个问题,要学生怎么回答呢?”
春石望向茂卿,茂卿犹犹豫豫地说:“若老师指的是为人处世之道,我想礼仪、美德、容止都算是其中之一吧。父亲教导过我,对上位者要谦恭、对下位者要和善,对年长者要尊重、对年幼者要关照,对爱护自己的人要感激、对憎恨自己的人要宽容。我想,这就是‘做人的道理’。”
春石点着头表示赞许:“那公子都做到了吗?”王妃那总是带着轻蔑的笑容浮现在茂卿脑海里,茂卿颔首:“学生惭愧。”写在纸上、挂在嘴边的道理,是那么简单,但实践起来,又是何等不易。茂卿无法宽容憎恨自己的人,就像筑云无法接受茂卿的存在。
“那么,王女呢?”
筑云斜了茂卿一眼:“这些话,是古代的圣人说的。既然是圣人说的,我们凡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做不到,又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呢?”
想不到春石抚掌大笑:“好、好,王女说的太好了。”春石的反应不仅吓了筑云一跳,连茂卿不解地看着父亲。春石继续说:“其实,说这些话的圣人,也未必能做到这些事。但是,圣人依旧要说这些话,并把它编撰入书籍,告诉后人。这是为什么?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不是他做到了凡人做不到的事,而是他悟出了凡人悟不出的道理。圣人用自己一生的经历,告诉后人你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这就是道理。但如果没有这些道理,后人如何知道杀人是错、盗窃是错、行骗是错呢?道理是用来约束人的行为。每个人生来,就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有好的,也有坏的。如果每个人都不讲道理,率性而为,放任自己不好的欲望,而我们又不能用道理去加以约束,那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筑云看着春石,竟觉得无言以对。见到筑云已经被自己说服,春石继续问:“那么,王女可否告诉下臣,圣人说的这些道理,王女做到了哪几条呢?”
筑云认真地回答:“我尊敬父王、母妃,他们既是我的上位者,又是我的长辈。我对王府里的婢女姐姐也很好,所以我也做到了。至于爱护年幼者——如果昱卿是我弟弟,我一定会爱护他的。”筑云说着瞄了茂卿一眼。听她提到昱卿的名字,茂卿也看了过来。
“还有宽容呢?”筑云不答。看透了她的小心思的春石,没有责备,没有教育,露出一抹筑云看不懂的笑意。筑云不可思议地觉得,这个老师说的,似乎有那么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