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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中 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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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某甲,陪同妻子回娘家。不料夜里家中遭贼,贼窃走其妻金饰三件,银钱若干。贼临走时,见到门边某甲的新靴,贼便换下自己的旧鞋,穿走了某甲的新靴。某甲回家后,发现家中失窃,便拿了这双旧鞋到官府去。官员遂召集村中妇女,说:‘中午有人在河边发现这只旧鞋,疑是村民落水了,你们知道这鞋是谁的吗?’此时,一个老妇放声大哭:‘这正是我儿子的鞋啊。’官员便着人去捉拿老妇的儿子。”先生陈述完案例,拿起案上的茶,饮了一口,“如果这老妇明知道犯下此案的是她儿子,她非但没有承认,反而偷偷去向她的儿子通风报信,促使他逃走。那么,如果是公子,要怎么处置这个老妇呢?”
茂卿思索了半晌:“我不会惩罚这个老妇。”
先生提醒道:“公子,知而不报,可依所犯之罪大小,处以笞型。”
“既然是老妇,怎么能够承受得起笞刑呢?”茂卿反问,“我会让老妇代儿子退还赃物,对她的儿子则施以徒刑。”
先生莞尔:“这是我朝律法所述之‘亲亲相隐’。至亲之间,因有血缘及情感上的羁绊,不忍将犯罪的亲属供出来,这样的情况,可以减刑乃至免予刑罚。”
“正是这样的,”茂卿赞同说,“我记得老师说过,本朝崇尚‘仁’道,对老弱、妇孺之辈,怎么能不施予怜悯?”
在王府,茂卿要学习的,比在家的时候多得多。茂卿还只是刚刚入学的年纪,习武只练基本功,习文也还停留在读书认字。但是,王府的先生不大教他读书认字,他说字不认得不要紧,听得懂他说什么就行了。文学、历史、律法、地理、品德,先生讲的东西,天南地北,无所不包。但先生授课,乐于给茂卿讲很多很多的典故,是以虽然他说得多而且杂,茂卿的课上得津津有味。
白天里听先生授课,夜晚则在书房里练习书法。先生的讲课并非一点益处也没有,翻看先生每日讲的文章,记起来特别容易。茂卿打开字帖,压在书案上抚平,正待磨墨时,见砚中干涸,水盂中亦无水,料是婢女姐姐忘记装了。茂卿不知婢女人在何处,只好自己拿起水盂,到外头寻水去。
隔着一排房子的院落,墙根下便放着一口大水缸。茂卿将水盂打满,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忽然听到一阵琅琅读书声:“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冰、冰……”看来是不认得下面一个字了。经由旁人指点后,读书声又起:“冰霜正参凄,终岁常端正——”
突然有人打断道:“不对,是‘惨’。”“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岂不——这个字念什么?”又问。“罹,遭逢、遭遇的意思。”“这个呢?”不认识的字可真多啊。教书人答道:“凝。”最后一句终于成句:“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这首诗,听起来是赞美松树的不畏严寒,四季常青。茂卿不由得好奇起这首诗来,默默记住了诗的末句。不知他来读这首诗,又有几字不认得?
茂卿低头,水缸里的自己眉头微蹙,好像他来到王府以后一直是这样的表情。难怪济川王常说他不像个孩子,这样的表情,哪里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看到水面自己背后的满月,茂卿忽然想起,似乎就快要到中秋了。爹娘临走时说过,中秋节后,会再来看他。
然而,他真的期待他们来吗?母亲的那一巴掌,狠狠扇在了他的心里。
他的母亲,从前并非严厉的人。在茂卿的印象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他。那日在端阳厅他见到的母亲,严厉得仿佛换了一个人。
“王爷,你看,这是筑云写的中秋贺词。”王妃喜滋滋地将一幅字推到济川王面前。
济川王拿起女儿的字,乐得眉开眼笑:“好、好,筑云的字写得越来越漂亮了。我要让人裱起来,挂在我的书房里。茂卿,你写了吗?”
茂卿颔首,从坐席底下拿出自己的字,由婢女呈上。茂卿写的,是“明月悬秋夜,好梦更重游”。他瞄了一眼济川王放在桌上的筑云的字,写的是“世事如明月,皎皎又团圆”。济川王道:“茂卿写得也好,我要让人裱起来,挂在我的寝室里。”
筑云愣了一愣,问:“爹是更喜欢书房呢,还是更喜欢寝室呢?”筑云从来没见济川王读过书,却知道他几乎夜夜都睡在自己的寝室里。这么一比,似乎父亲是更喜欢茂卿的贺词。
茂卿也听出了筑云的意思,济川王看看两个孩子企盼的眼神,为难道:“爹都喜欢、都喜欢。我见筑云写的是‘世事’,理合挂在书房里,愿我们济川的人和事都团团圆圆。茂卿写的既然是‘好梦’,自然当挂在寝室里,愿你爹每晚都睡个好觉。”瞧那两个孩子的神色,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说辞,济川王总算松了一口气,又感慨道,“其实,你爹的‘好梦’,就是世事皆团圆啊。”
茂卿的好梦,何尝不是世事皆团圆呢?而现在看着济川王一家团圆,茂卿愈发感觉到孤独。
八月十七,当月亮看起来不再是个完美的圆的时候,春石夫妇再次造访王府。这次,他们还带来了小儿子昱卿,和一个济川王不认得的少年。虽然春石没有对这位少年进行介绍,但昱卿将少年唤作“哥哥”,济川王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有赖王爷的照拂,茂卿这两个月,长得更壮实了。”春石谢道。茂卿静静地坐在席上,远远地望着自己的父母,他不知该不该向他们走近,而父母似乎也没有亲近他的意图。只有小弟弟昱卿欢快地跑到哥哥身边,高高兴兴地趴在哥哥背上撒娇。
济川王哈哈笑道:“岂止是长得更壮实了,这两个月,茂卿的武艺和文学都有不少长进呢。这个孩子格外勤奋,先生和武师都赞不绝口。”
一个小小的人影悄悄地靠近端阳厅。忽然背后一紧,筑云险些尖叫出来,一只素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口。筑云被她揽过身,原来是王妃的婢女。婢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筑云走到端阳厅的小门。
小门打开,昏暗的空间里隐藏着两个人影。筑云惊讶地叫道:“妈妈?”王妃赶紧向她嘘了一声,招招手,唤筑云到自己身边。筑云把耳朵贴在隔门上,果然,能把端阳厅正厅里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这孩子为人本分,做事踏实,虽然父亲去世得早,幸有夫君关照,六艺是一样也不落下。如今茂卿有幸得到王爷的关照,能够在王府学习、生活,但茂卿毕竟年纪尚小,妾唯恐他照顾不好自己,也害怕他给王爷添了麻烦。妾希望王爷能够考虑一下,让我的儿子骐卿,作为茂卿的伴读,借居在王府。骐卿今年十二岁了,很是懂事,必然不会给王爷、王妃添麻烦,还能监督和照顾茂卿。”
王妃低声说:“这女人可真是贪心,送进一个春石的儿子来还不够,还要再塞个不知谁家的野种进来。她是要把整个家都搬进王府来住吗?”
筑云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又往窗缝里瞅了瞅:“妈妈,那个哥哥是谁?”
“是茂卿的仆人。”王妃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