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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松 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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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清楚了吗?”王妃靠在凭几上,慵懒地伸着手,婢女小心地将蔻丹花末点在她的指甲上,用布条细细地裹起来。染甲是元京的风尚,王妃嫁来之前,济川从未有人这样做。王妃也是好不容易才教会了济川的婢女染甲。
一名婢女立在房中央:“没有。那个骐卿,应当是春石先生的夫人与某个前夫所生。不过,奴婢发现,他原来应该不叫骐卿,因为茂卿公子喊他作‘骐尧哥哥’。”
王妃思索了片刻:“难道是为了进王府,特意改的名字?”茂卿看起来与那名哥哥也不甚亲近,王妃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那个女人,想让自己其他的孩子,都来沾沾茂卿的光。骐卿并不会对她的女儿有任何威胁,但是,想到他是茂卿的帮手,王妃的心里就忍不住厌恶。
王妃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一旁席上的筑云打了个哈欠,王妃转头对她道:“困了就回去睡吧。”筑云乖巧地站起来,向母亲道了声“晚安”。
济川王多数时候,会跟妻女一起用晚膳,也从来不会落下茂卿。用膳时各据一席,茂卿很少与王妃和筑云有所交流。这样更好,每当王妃开口跟他说话,茂卿都会感受到她华丽的措辞后若隐若现的锋芒。
今日的晚膳,开了五席。茂卿忐忑地看着自己身边多出来的那一席,他知道这一席存在的意义,但是,骐卿像个侍卫一样守护在门外,他并不知道,骐卿是否适合与济川王一家一起用膳。
济川王看见那多出来的一席时,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似乎突然反应过来,对茂卿道:“茂卿,怎么不唤你的哥哥进来一同用餐?”
此时筑云正用不友善的目光打量着他,茂卿不敢出声,听得王妃道:“骐卿是吗?他既然是来侍候茂卿的,就算是王府的下人,怎么能坐在这里用餐呢?这席是谁加的,擅自做这样的主张?赶快给我撤了。”
茂卿红着脸,深深埋首。济川王劝道:“骐卿是茂卿的哥哥,弟弟坐在席上,哥哥怎能立在堂外?何况饭菜都备了,就让他坐进来吧。”不等王妃回应,济川王高声喊道,“骐卿、骐卿!”
守候在外的骐卿听见呼唤,立即出现在门口:“骐卿在此,王爷有何吩咐?”少年身板笔直,削瘦的他立在门框里,□□得犹如一棵小松树。这种明显的身份有别的回答口吻,反而让意欲喊他一同用膳的济川王不知该如何开口。
餐厅顿时陷入了奇怪的安静。茂卿缓缓抬头,目光在众人之间游移,王爷望着王妃,王妃望着门外,只有筑云在他的目光飘过去的一刹那,迅速把头扭了过来。王妃笑了一声道:“王爷说的也对,既然已经备了饭菜,就不要浪费了。”济川王面上的笑容尚未展开,只听得王妃下一句就说,“把这份饭菜拿到下人的食堂去,让骐卿过去吃了吧。骐卿,这顿饭,就算王爷为你设的接风宴,可从来没有其他的下人,能让王爷为他们接风的。”
婢女端起托盘,走到门口。骐卿双手接过,躬身道:“谢王爷、谢王妃。”
下人,两个字在茂卿脑海里盘桓。骐卿虽然不是他的亲兄弟,也算是他的哥哥,因是继子在家中地位不高,但并没有人敢将他当作下人看待。母亲也说过,骐卿来到这里,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自己侥幸被济川王认为养子,骐卿却不是,那么王妃将骐卿称之为“下人”,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可是——
茂卿分明觉得,王妃那番话,是冲着自己来的。
无意识拨动的手指,将书本又翻过了一页。“松柏有本性”,五个字跃然入目。茂卿低头,看见书上的字句:“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这个字,记得是念“梨”吧?“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这是那晚筑云读的诗。茂卿握起笔,在白纸上涂画“罹”字,不是少了一横,就是多了一勾,好不容易笔画都对了,却只觉得自己的字丑得不堪入目。茂卿抬起头,目光穿过敞开的房门,望见孤独地在月下挥刀的身影。
骐卿很瘦,不动的时候,干瘪得就像一截松树。但动起来很是矫健,挥起刀来气势凛然。但今晚有些不同,他每出一剑,都要犹豫半天。茂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才看出他是在模仿今日武术师父表演的招式。师父还不会教他们招式,但有时会应他们的要求,显露一下身手。骐卿的基本功已经练得很扎实,应该早已开始学习招式了吧。
两个孩子正对着墙压腿,茂卿俯下身,心中寻思着骐卿的事,偶然侧过头,正遇见筑云也转了过来。筑云脸色一僵,装作若无其事地直起了身。马上,筑云又俯身下来,小声说:“你看那边。”茂卿换了一条腿,转身看到筑云所说的方向,骐卿正笔直地站在阳光下,面无表情看着师父。而此时此刻,师父正拿着一根藤条,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盯着他们。
“他是你哥哥吗?”茂卿回过头后,筑云问。茂卿点头。筑云的脸上泛起奇怪的笑容,又问:“听说,你们有五个爹爹?”
茂卿立刻板起了脸。母亲先后嫁了五个丈夫,他知道有些人在背后说闲话,但那也只是在背后,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当着他的面讽刺,但他却觉得无力回击,因为这是事实,不可否认的事实。茂卿撇过头,过了半晌,突然又转过来,咬牙切齿地对筑云说:“我只有一个爹——不,两个,还有我的养父、你的父亲济川王。”
筑云撅起了小嘴:“我爹是我爹,就算他说要认你做养子,也只是养子而已。你凭什么管他叫爹?”
她居然不高兴了。茂卿的心情瞬时转好:“是你爹自己说的,我要管他叫爹,还要叫‘父王’。”
筑云居然把腿放了下去:“‘父王’是你叫的吗?好吧,就算你有六个爹,我爹也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的王位、他的王府,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筑云不忘强调,她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这份荣誉。对她来说,王位就像一块绿豆酥,被别人咬了一口,就会少了一块,别人咬得多了,她就没得吃了。这种东西,是万万不能与人分享的。
师父的藤条狠狠往地面抽了一记,筑云吓得立刻把腿重新抬上木桩。茂卿沉默了片刻,问:“你爹有没有告诉你,女孩子是不能继承王位的?”
筑云骄傲地说:“我娘告诉过我,女孩子可以当郡主,一样是继承王位,只是称呼不同。”
茂卿轻笑:“如果一样,父王为什么还要收养我呢?郡主出嫁后,就不是王室了;郡主的后代,是不能继承王位的。”
“那我就不出嫁。”筑云不以为然。母亲嫁给父亲,是为了通过婚姻取得更高的身份,而她,不需要。她是济川王的独生女,除了皇室,已经无人能给她更高贵的地位。至于后代什么的,她更不需要。
“但是你没有兄弟,你的王位无法传承。等你当上了济川郡主,就是济川王室断绝的时候。”
筑云好似听见“咯噔”一声,什么东西坠入了自己的心里,或是自己的心脏,坠入了什么奇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