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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肆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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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中元节,按照祖制帝王理应携后宫一起去祭祖,那一日早上,班恬挽着高高的发髻穿着穿着白色的祭祀服饰跟在一众妃子身后,发间一把银色流苏步摇熠熠生辉。上香火,叩先祖,祈平安。数月未见到刘骜,班恬站在数十步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这位帝王,忽的想起那日午后发生的事。
那日,她疲惫的正倚在廊下午睡,恍惚间,有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额前,自从稚子胶东王夭折后,全宫上下都知晓班婕妤丧子以后难以入眠,总是轻易惊醒,恐是患了疾症。她从梦中猛地惊醒,睁眼间就看到穿着朝服的刘骜,他站在她睡着的窗边,她的梳妆案子上还搁着他刚刚摘下的冕旒。
她平复呼吸站起身来拜倒,已然恢复如常神色。“臣妾不知陛下前来,失了礼仪,还望陛下恕罪。”
刘骜隐忍着情绪背过身去,沉声问道。“阿恬,你一直睡的这般不安稳吗?”
她轻笑,眉眼间甚至带了些多年前才有的娇气天真。“什么算得上安稳什么又算得上不安呢?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就好,至于旁的,请陛下恕阿恬愚钝。”
刘骜沉默着拿起她放在床边的一条墨玉发带,忽的转过身将她抱入怀中。“阿恬,你恨朕对不对。恨朕没有遵守承诺只宠你一人,恨朕不在你身边让我们的孩子白白失去了性命。”
她始终都只及到他胸口往上一点的位置,没有珠饰金翠,没有锦衣玉带,怀中的女子几缕长发落到他的手上,那种微微的刺痒好像一直绵延到了心里去,刘骜慢慢阖上双眼,语气中带了些哀求。“阿恬,不要恨我,朕封你为妃,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可好?”
看着刘骜钳制自己的双手,班恬还是之前巧笑嫣然的样子。“臣妾如何能恨陛下?你是帝王,帝王的江山社稷样样都来得比臣妾比臣妾的孩子要重要。”
刘骜抱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几乎是有些暴虐的咬紧牙捏起她的下颚。“你知不知道朕恨透了你这副深明天下大义的样子!!班恬,你身为女子,女子理应从夫从德。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总是迎娶新人吗?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立许美人为后吗?因为她们个个都比你珍惜朕的感情,而不是一张嘴就和朕讲什么伦理纲常!!!!”
手下的力道已然把女子精巧的下颚掐的通红,已然还能听见骨骼轻微的响声。班恬未施粉黛的脸上因为疼痛变得惨白,一双动人安静的眼睛扑簌簌止不住的落了眼泪下来,止不住擦不掉。任是这样疼痛,她也只倔强的看着高出自己很多的刘骜不肯低头。
“陛下今日才知臣妾是这样一个不懂感情的女子吗?班恬自幼熟习礼教,爹爹教导我万不可狐媚惑主做一个娇纵无礼之人,如今班恬只想安安静静在宫里善终,我已失去一子,难道陛下还想让阿恬也死的不明不白吗?至于你的恩宠……臣妾从不敢妄求。”
刘骜气的浑身发抖,从女子眼中流出的泪水像是被灼伤一般让他猛地收回手把她甩到一边,看着她俯在地上狼狈呼吸的样子,他冷冷转身朝着宫殿门外走去。
“杀死稚子的凶手是沈婕妤命宫人做的,现在盍宫上下皆已处死,算是我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班恬,今后若非生老病死,朕与你……也不必相见。”
转眼又是一年竹醉,班恬站在未央宫外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迟迟不肯进去。
宫里的人甚少知道,汉成帝刘骜的生辰,也在中元节。
因为是祭祀祖先的日子,以往当太子的时候逢上生辰还有母后和宫人为他偷偷煮上一晚寿面来庆祝,可是做了帝王,他就再没有过这样的机会。班恬还记得她封为婕妤的第一年,两人祭祖之后回到增成宫里他拉着她的手说,“阿恬,今日是朕的生辰,母后年岁大了,你为朕煮一碗寿面吧。”而今,却又是他的生辰了。
内侍官看到外殿跪着的班恬,有些手足无措。“婕妤,陛下他今儿不在,去阳阿公主府散心了,要不……你先回去?等陛下回来奴才再跟他通报便是。”
班恬看着手中提着的食盒,固执的摇头。“公公,我在这等就好。”
已经是子时了,汉宫内除了上夜的宫人走过再无他人,夜风寒凉,纵是点了炭炉也要被这夜色冰透了,班恬苦涩的看着食盒幽幽的想……只怕这面,也是要凉了。
慢慢站起早已经发麻的双腿,班恬朝着内侍官微微行礼。
“夜深露重,阿恬独自在这里不合适,既然陛下这个时辰也没有回来……烦请公公不必在告知陛下我来过。”
内侍官忙回礼,“婕妤折煞老奴,您请放心,奴才这就命人送您回去。”
宫灯从未央宫一路朝着东边增成宫燃着,相反方向,圣驾的马车刚好吱呀吱呀的行至宫门。
内侍官快步下去迎接,只见刘骜怀中拥着一个容貌极为艳丽的年轻女子,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看着内侍官一愣,刘骜拥着美人下了车,“这是长姐家中的舞姬,朕看着十分欢喜,吩咐人她今晚宿在朕的宣室。”
刘骜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宫灯,下意识的敛眉问道。“朕不在的时候可有谁来过?”
内侍官不敢说谎,跪地答话。“是班婕妤,自陛下出宫后一直跪在这等您,足有三个时辰了。后来见您迟迟不归,这才刚走。”
“她可带了什么东西没有?”刘骜带着美人往寝殿走,漫不经心的问。
“带了一个食盒。您看……用不用我命人去宣?”
食盒,呵……刘骜掐着美人腰笑的爽朗,“今夜有飞燕陪我,找她做甚?”
…………
赵氏姐妹飞燕合德宠冠六宫,汉成帝日夜笙歌不理朝政,气的生母王太后一怒之下在长乐宫当众教训了姐妹二人,与嫡子刘骜差点反了目,从此以后汉成帝变本加厉不惜重金修建宫室,远条宫与昭阳宫穷尽奢华好大的排场。
赵飞燕,赵合德……那对私下里与傅太后孙子定陶王交好的姐妹甚至挑唆刘骜立了侄子为太子,整个后宫霎时处于风雨飘摇动荡之中。
班恬披着外袍站在山中的高亭上,看着脚下的两座宫室不断传来的丝竹之声,笑容苦涩。刘骜……你当真要为了这两名女子葬送掉你大汉的江山吗?
石亭里摆着的琴还是她刚封婕妤的时候赏的,可现在,送琴的人怕是再也没有了听琴的兴致。
这日清早,宫门还未来得及开,就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有宫人披了外衣去开门,只看见当今帝王身边的贴身宦臣急匆匆的来报,请班婕妤立刻到未央宫,陛下有要案审问。
用了审问这样的字眼无疑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增成宫的人急的不得了,生怕主子招了什么灾祸上身。谁知班恬从蹋上起身冲着侍女轻声吩咐,替我梳妆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早就想到赵氏姐妹会把这后宫搅得天翻地覆,只是没想到,这把火这么快的就烧到了她的身上。
赵氏姐妹揭发的是许皇后滥用巫蛊残害皇嗣诅咒后宫女子一事,证据确凿。
大殿上方,坐着两年未见的天子,一左一右的是赵飞燕和赵合德。大殿下方,却只跪着许皇后和班恬两人。大殿内站着数十护卫,皆是手持长枪短剑。
许皇后见这架势吓的赫然失色,证据确凿她无从辩白,只跪在地上嘤嘤的哀求。飞燕合德见状掩唇娇笑道,陛下,听说许皇后和班婕妤最近来往甚是频繁,臣妾听说班婕妤自丧子以后日日精神不常,来往与许皇后甚是频繁,说不定,这巫蛊之事她是否有参与也未可知啊……
要不然这后宫,怎么会连姐姐都滑了胎?
终究是轮到了自己啊,班恬慢慢的抬眼与那大殿中央的男子对视,眼中一片寂寥。
刘骜定定的看着殿下跪着的纤瘦女子,忽然觉着这幅画面与多年前那个冒失撞入自己怀中磕头认罪的女子有些相像。
“班婕妤,许皇后巫蛊之事你究竟有没有?”
“陛下若信臣妾,臣妾自然是没有,可陛下若不信臣妾,臣妾就是没有也是有的。”
呵……刘骜捏着酒杯的手一顿,“几年不见,好似班婕妤的嘴愈发的厉害了。”
看着满宫的戎装护卫和身旁的飞燕合德,他手慢慢的挥了挥。“都下去吧,朕要亲自审问班婕妤。许皇后有违宫闱,陷害美人子嗣,打入冷宫,不问生死。”
大殿两扇木门发出沉重的声音缓慢相合,殿内烛火摇曳,气氛忽然冷清了很多。
班恬依然是挺直了脊背跪在那里,刘骜慢慢走下台阶蹲下身来与她目光齐平,姿态温柔的唤她。
“阿恬,我再问你一次,巫蛊之事你究竟参与了没有?飞燕滑胎,又与你有干系没有?”
男子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眸中的光芒也不再如以前一样凌厉清明。班恬沉下嘴角忽的伸手抚上这张太久未触摸过的脸,声音喃喃。
“人的寿命长短本是命中注定,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改变,班恬日夜在增成宫内诵经念佛都未曾打消这些业障,如此生这般邪念,又如何能够安生?”
“况且……班恬知晓失去子嗣的滋味,是断不敢再去陷害别人的。若是陛下认为班恬与许皇后同为一气,那臣妾,甘愿领受陛下任何责罚。”
“起来罢,我相信你就是了。”刘骜淡淡的转过身,只留给她一个宽厚高大的背影。“其实阿恬,你就是真的做了,朕……也不会罚你。”
朕撤走全部护卫,遣走飞燕合德,无非是想和你说说话……其实,我怎会不知我的阿恬,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班恬看着前方高大的男子,竟有一瞬分不清他是刘骜,还是汉成帝。
这深宫中,承载了她班恬太多的年华与岁月,她不想,也不忍与这风月情爱沉浮下去了。
重重朝着男人磕三个头,班恬摘下头上饰了多年的银色流苏步摇,墨黑色柔软的长发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披散开来。
“陛下,太后年事已高,臣妾请愿自去长乐宫侍奉太后替陛下行孝,永不踏入后宫半步。”
“你可想好了?不后悔?”
“臣妾不悔。”
“那就去罢。”
花信年华的女子带着浅笑一步一步走出未央宫,像是与这一切做最后的诀别一样。
她耳边还能依稀的响起多年前他对她说过的承诺,阿恬……朕会一直待你好的。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朕都护你周全。或许,准许她到太后身边,当真是他护她最后的周全了吧。
班恬想起刚刚在殿内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他问,阿恬,你可知朕为何要立刘欣为太子?并非朕昏庸无道,只是我和你的孩子都没了,立谁做太子又有什么干系?
他说,阿恬,朕与你冷落了这些年,生疏了这些年,但我还是每一年的生辰都会去你的增成宫外看上一看,就好像当年给我煮寿面的女子还在那个厨房里一样,而我,也还是那个只爱阿恬一人的刘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