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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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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剑之初的名字响彻整个慈光之塔。
就与师尹对谈之后,剑之初一夜连败数百高手,夺下慈光之塔的惊叹之名。
无衣师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叹了一声,那孩子终究没有让他失望,而他,却对自己感到了失望。
放在平时,他不会这么多愁善感缅怀往事,只是有了剑之初这个契机,让他想到当年即鹿刚刚发现有身孕的时候。
那是他当上师尹的第一年,尚会在无人之时默念变革的誓言。
不知是什么样的缘故,今天的无衣师尹觉得特别困乏,一沾到枕头就沉睡过去,睡的无比香甜。睡的太早会造成一个弊端,无衣师尹半夜就睡饱了醒来,抬头看外面还是一片黑夜。
原本慈光之塔并无黑夜,但近些年四魌天源逐渐衰竭,就连永昼的慈光之塔也渐渐出现黑夜。
无衣师尹厌恶黑夜。
若非是这黑夜,他的小妹或许并不用死。
月光下,竹林中,一片惨白尤为突兀。
师尹自认视力颇佳,却发觉自己竟然看不清那是何物,没来由的,自己竟主动拨开竹枝深入竹林深处,也不知道是在较什么劲,非要看清那月色下发白的是何物。
等终于近了,足够近了,甚至可以说太近了,无衣师尹才从那种恍惚的状态回神,随即心头猛的一跳,那反着月光惨白的东西已经与他鼻尖贴着鼻尖,两眼对着两眼。
那分明是一颗面容姣好的女子头颅,诡异的飘在半空,肤色透着死人独有的灰白,青丝纠缠,将无衣师尹捆的无法动弹。
那头颅睁着眼,眼含笑意的看着他。
那头颅张开嘴,似乎说了什么,但师尹没能听清。
因为乌黑的发丝缠绕着他的耳朵,卷上他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收紧,紧的让无衣师尹喘不过气来。
次日晨起,无衣师尹只觉得全身僵硬,从骨头里发冷,自己摸了摸额头,果不其然有些发烫。
位高权重的无衣师尹不得不承认。
也许,他真的碰到自己无法处理的情况了。
要不然,怎么解释连日来光怪陆离的梦魇,还有明明近在咫尺却记不得的容颜?
无衣师尹身边的侍童名为撒手慈悲,三岁时便以才童天质让师尹带在身边调教,做些洒扫杂务,偶尔会得师尹几句提点。
他三岁跟了师尹,至今年八岁,跟在师尹身边足有五年。
人这种动物,身边任何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相处久了也会生出感情,何况是一直贴身照料自己的侍童,每日为自己跑前跑后,才到成人腰间高度的小小身量,却将无衣师尹一直侍奉的妥当。
最终让师尹有所动作的,也是因为撒手慈悲出了事。
那天醒来,撒儿并未在身旁侍候,无衣师尹一心疑惑出门去寻,正瞧见撒手慈悲像是被什么魇住了,痴痴的坐在院子中间,也不知道是在那里多久,身上单薄的衣裳已经被清晨冷露打湿。
无衣伸手去推他,他才惊醒了一般,打了个抖,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睁着一对迷蒙的眼对师尹说:“天亮了?”
无衣师尹面上微笑不变,温和的问:“撒儿为何一个人坐在这里?”
撒手慈悲挠了挠脑袋,对自己现下的处境也很是不解的模样。
他说:“有个姐姐在唱歌,唱的可好听了。”
无衣师尹笑着将他打趣一番,打发他去做些洒扫。
撒手慈悲离开之后,无衣师尹立刻敛下了全部表情。
他未聋,怎不曾听得有女子歌唱?
何况这是他的小院,如果有人踏足,无衣师尹又岂会不知?
如果只是自己一人遭殃就算了,若是牵连到他的弟子……
无衣师尹没有去道观,也不曾造访什么青灯古院,他知道有一个地方或可解决他的麻烦,那处所在可能有些远,十里青峰,一片树海。
说到底其实师尹也并未来过,对住在这里那人也并无深入了解,只是曾从弭界主口中听闻,他素来有心,便记下了。
这地方实在不适合人居住,又阴暗又潮湿,腐烂的树木和不知什么东西的尸体一并沉在泥土里,每一步踩下去都会飞开一片密密麻麻如黑雾般的小虫。
住在这里的人也干的不是什么磊落勾当,修炼着损人利己的邪术,和数不清的,下作不入流的咒术。
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衣师尹想着,只要能够解决他的问题,用什么手段并不值得在意。更甚者,比起让纠缠他的东西超度,他更乐于见那东西魂飞魄散,以绝后患。
这里住着的这个人已经年逾古稀,当然那只是外表,实际上这老翁活了多久根本没人知道。
此人擅咒,擅毒,擅阴损之道,擅伤天害理,损人不为利己,单纯看着好玩。
无衣师尹看着他,只觉得入眼的东西完全不能称之为活物。灰白的头发跟落叶枯枝尘土混在一起,露在外面的手背脸皮也如老树一样斑驳粗糙,手里的烟斗布满锈迹,那里面冒出来的烟异常呛人。
这人……看着就像一团垃圾,靠在生满了青苔的大树下,好像是随时可能腐烂成泥。
无衣师尹将那条红色的丝带递过去,那老翁一瞬睁开了眼,被皮褶几乎要挤没的细小眼睛里闪过精光。
老翁将那条丝带放在手中来回摩挲,然后对着无衣师尹,露出极为猥琐的笑。
“少年人,艳福不浅。”
那老翁的声音像是漏气的风箱,相当令人难受,那对奸诈的眼也如恶虫贴身,跟这密林里湿黏的空气一起贴在无衣师尹身上。
无衣师尹忍着心中不悦,问:“此话怎讲。”
“你惹上了艳鬼,活不了了。”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那老翁眼中的觊觎却无从隐藏。
无衣顿时失了与他继续周旋的兴趣,直言道:“先生定是有办法。”
他说的笃定,那老翁也算默认。
故作姿态了一番,那老翁道:“吾自然有办法,不过……”
无衣师尹很上道:“先生所求为何?”
老翁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腐败不堪的烂牙:“老朽要这只鬼,还有阁下一滴心头血。”
无衣师尹顿时皱眉,他更乐于让那只鬼魂飞魄散,而不是为他人所用。更何况这种擅长邪术的人,怎可轻易将心血交付?
位高权重的师尹大人脑子里瞬间飘过四个字的应对方针:杀人灭口。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不动声色的问:“可以问要吾心血是做什么吗?”
那老翁用鄙夷的眼神看他,不耐烦的解释:“只有你的心头血,才能让吾抓住那只女鬼。”
无衣师尹:“具体的实施手段呢?”
无衣师尹能爬到如今这个位子,靠的不是武力而是脑子。
慈光之塔对比另外三界来说战斗力略显薄弱,但武力强势又能怎样?强如雅狄王,最后还不是死在他无衣师尹的算计中,一杯毒酒,一场围杀,从此四魌再无武魁。
无衣师尹精于算计,精于人心,这老翁的贪婪如腐烂伤口流出的脓,在他眼中一览无遗。
几番言语交锋,已经足够他推测出这老翁的意图。
他怕死,而寿元已到尽头。
所以他抽的是烧给死人的灰,服的是阴魂炼成的丹。
越是强大的鬼魅越是有效,他谈起这女鬼,仿佛说的是千年人参精,吞下去便可以延年益寿,让他再苟活个百八十年。
直到猜透全部意图,直到摸清全部步骤,无衣师尹这才答应了那老翁的要求。
无衣从来没想过自己结婚会是什么样子。
他穿着一身红色似乎是喜服实际上是寿衣,身边站着个用木架撑起来的假人,一人一纸人的手被那条红丝带绑在一起,一本正经的过着婚礼的流程。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干过最荒谬的事……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要引那只鬼出现,只能用无衣师尹自身为饵。在慈光之塔日夜交替的时分办一场婚礼,引诱那只看上他的鬼出现。
然后无衣师尹就跟那个纸人一起,被埋进一口宽大的棺材里,盖棺掩土,眼前就成了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无衣师尹本来是不担心的,他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他被埋超过一炷香时间,事先安排好的部署就会干掉外头那个老头将他挖出去,所以不必担心会被活埋到死。
再说,他就算武艺不佳,从这小小一座棺材里逃生还是很轻松的。
这份笃定和自信,一直维持到那个纸人开始发生变化为止。
无衣师尹一直警惕着,身边发生的任何变化按理说都不会被忽略,但鬼神之事,从来就是常理难以预测。
前一秒还是轻飘飘的一具纸人,一个呼吸之间,已经变作微凉柔软的女性躯体。
就在他意识到这种变化的那个瞬间,无衣师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动弹。
不过是一小会儿的时间,无衣师尹一直努力保持心神清明,却不可抗的陷入半梦半醒一样混沌的境况。
有半分神识清明,默数着时间,眼巴巴的盼望救兵来到。
另半分神智混沌,引以为傲的大脑放弃思考,只能感受到趴伏在身上的柔软。
糟糕的是,清醒的部分似乎越来越少。
渐渐地,无衣师尹发觉再记不得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是为何而来,好像彻底陷入梦中一样,周遭的一切都化作虚无,唯有自己的存在,和紧贴自己的柔软。
待最后一丝理智也沉入混沌,恍惚间,似乎看到烛光映着满目红绸,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坐在床边,身侧坐着一名少女,喜帕遮面,只不过那一身霞帔尽是惨白。
无衣师尹也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受人控制,还是确实有意如此,主动揭下了少女的盖头,见到喜帕下娇艳的容颜。
那确实是极致的美貌,无衣师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美的令人遍体生寒。
那新娘子含羞带怯,软软的靠在他怀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手上都拿着一杯酒盏,新娘子挽起他的手臂,半靠着他,将酒液交杯饮下。
无衣师尹脑中混沌一片,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身边女子是谁,只是昏昏噩噩将酒盏放到嘴边,才张开嘴,鼻翼中忽然冲进一股腥气。
低头看,惨白的瓷盏,内中是红艳的液体。
他怔愣之间,手臂已经被身旁少女托住,将那杯不知是血还是酒的东西灌入他口中。
闻着好似是血液的东西,入喉却并没品出什么味道,无衣师尹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却偏偏想不清楚,这一小会儿的怔忪,已经被身边的姑娘勾住了脖子,拉着他滚倒在床上。
床边的帷幔主动落下,映着绰绰红影,那娇艳至极的少女趴伏在他身上,含情脉脉的扯开他的衣带,诱着他共赴巫山。
洞房花烛,美人在怀,这美人又是自己妻子,行男女之事也似乎没什么不对?
无衣师尹初尝云雨滋味,当然是对身下女子极尽温柔,数度缠绵。
只是总觉得心头有什么不对劲,更是愈发觉得呼吸困难,忽来一阵冷风,再一睁眼,眼前新房遍布森森鬼气,满目白幡。
无衣师尹打了个哆嗦,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再睁眼,自己还是躺在黑漆漆棺木当中,怀里的纸人已经被揉得破烂。
几乎是立刻,无衣一掌推开棺盖,好像这棺木是龙潭虎穴,跳出去好远。
墓坑边哪还有什么老翁,只有一具枯骨,看模样早死了不知多少年月。
无衣师尹感受到贴身衣物内一片滑腻湿黏,先前束在手上的红带已经不见,取而代之一道红线自尾指延伸至手腕,闪了一下便隐没不见。
无衣师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羞愤欲死这四字。
——他被那只鬼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