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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决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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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眠殿,后山梅林一片,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山风紧,白梅舞成满天纷纷,而风扬起魔物缟裳绡袂,更是白得不染片尘。
螣邪郎想,伊是素来有些洁癖的,而竟能以如此胜雪之洁白,跋涉修罗杀场,看红焰掀天、堆尸成山、血流飘橹的境况,毫不动容。
手里拈了一朵白梅,红白身影微侧,螣邪透过稀薄风雪,依稀可见冷漠微笑的骊颜。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螣邪郎,汝与吾若立于高处,正可看此梅雪争艳的好景致。”
“汝是爱梅之人吗?”
“非是吾,而是一位旧人。”
微微仰头,满目风雪如梦。
古书有典作庄生梦蝶,此刻亦正是梦醒难分,犹疑不知是魔梦而为佛,或佛梦而为魔?
人生大梦,正不知何所来,何所终?
记得老僧一莲托生曾云,舍杀受戒,立地成佛;记得梅林之中,有人语可舍江湖风波,梅妻鹤子,一世逍遥无碍。
“旧人。”
“不错,哈……雪骨梅心,魔胎黑莲,汝在九峰莲滫,大抵已然见过了吧。”
淡然语声,勾起的往昔回忆,魔的指尖拂上眉心,极目天边,杳然微讽。映着邪微微皱起的眉头——竹笛,鹊桥仙,风雪白梅,伊虽并非一剑封禅,而曾经种种,岂能当真如飞鸿掠水,涟漪过后无波澜?
“汝在意他?”
“何必相询,汝不是曾经来问吾,是否有一剑封禅的记忆吗?”
“有记忆,就有感情吗?”
“……螣邪,汝看到了吗?炎华殿的红莲,一早已凋谢了。”
吞佛童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声地对望之中,璨金的瞳仁闪烁出冷漠而不可动摇的光芒,是无可掩饰的自嘲与希冀,与不再掩饰的刻骨寂寞。朱厌自火光中倏忽而现,飞卷的红莲发丝拂在轻霜刀口,与霜刃下血红丝绦、明珰琉璃纠缠一处。
“螣邪……亮出汝的刀,倒乂邪薙的锋芒,吾亦久未仰见了。”
薄唇之中,轻吐的字句,是战神无与伦比的冷傲与自矜,左手轻挥,掷在邪族脚下的是退无可退的最后宣告。
“这是……”
“帝释天剑,与琉璃天珠。”
“……最后一件呢?”
“……无可奉告。”
冷漠、甚至含着刻毒的四字,被狂怒的情绪所支配的邪,狂风平地骤卷,掀动层层无影刀锋,梅雪重重之中,轰然巨响连连。
飞扬凤目,血色艳瞳,怒意与桀骜渲染的邪肆俊颜,杂然碎雪纷飞,一片梅林已成平地。
长身傲立,长刀斜指,最后一朵梅花飘零坠下,落在邪薙明霜薄刃之上,一缕香魂碎裂,四散飘零。
螣邪郎艳烈如燃烧的发与眼,给刀光映得刺目,漫天寒色之中,仍旧灼灼逼人。
吞佛童子面上带了薄薄微笑,声音低沉。
“只有三成功力,还能把这式赤血之牙发挥到如此地步,可佩可叹。”
“……领教你的赦心炎!”
眼对上另一双眼,停顿的呼吸,是一刹那势均力敌的警戒,绷紧的神经,是宣告一场以命搏命的生死争斗。
秋水冷光映着血红瞳仁,手中邪薙细长刀锋直指吞佛,是白刃相见的决心傲然;朱厌剑锋划地,拖曳出魔焰烬土的噬人之炎,红莲劫火艳绝三界,是不可捉摸的深沉锋芒!
烈风魔火,交相撞击碎裂出一天妖异华彩,邪薙朱厌锋刃相击,迸裂出令人心胆俱碎的凄厉清响。
全神贯注,竭力相向,是自矜武者,亦是百战勇将,洗炼武技与搏命悍狠,一招一式,都是伤人取命的毫不容情。交接流转的眼波间,纵然有多少无法释怀的不解之恨、多少再难出口的婉转之情,此时此刻,都已是逼作退无可退的绝境!
横身,一瞬的闪电擦肩血花飞溅,都是高低生死的动魄惊心。朱厌在邪族腰际拖出寸深创口,邪薙在吞佛右臂划开刻骨之伤。
上臂受创,握不稳手中兵器,吞佛童子眼不稍瞬,猛然间朱厌剑交左手,螣邪眼色一狠,欺身而上。
兵刃相交,邪族潇洒单手扬刀,细薄刀锋贴着朱厌斜行而上,疾削吞佛童子冷长五指。
叮——
顺势一手放了朱厌,九尺冷锋未及坠地,被白衣下左足一点,猛然反弹而上,冷白的钢锋迎着月光,照人心胆。
不欲以佩刀硬当朱厌邪剑锋锐,螣邪郎长刀回转,单手出掌,直击在朱厌剑身。
铿然一声,朱厌所系银铃杂然作响,被邪族掌力所激,横击在吞佛胸口,霎时将战神震退于螣邪身前。
一式占得上风,螣邪却只是心沉,他功力未复,与吞佛对战本该力有未逮,然而此刻二人数招一过,直是平分秋色——愈疑是吞佛童子未尽全力,心下怒火陡升,吐气扬声,指掌之间狂风卷雪,化作一片冰冷刀锋直袭对手!
雪茫茫,掩蔽对面雪白身影,猛然焰光燎天而起,飞雪激荡凌乱。
杀招对杀招,仍是势均力敌,一手握回朱厌的吞佛童子,冷汗淌下眉梢鬓角,眉间丘壑欲见峻峭。
“啪”的一声轻响,血色纷飞的长发,微合双掌,舔舐吞佛童子衣角的火焰,宛如妖异的血色莲华,俨然已是人剑合一的凝神屏气,赦心炎的夺命锋芒蓄势待发!
吞佛童子!汝,汝好……!
眼看已是生死之刻,咬唇滴血,邪族亦分毫不让!双手平持长刀,一声轻啸,狂风如浪,平地掀卷万丈波澜!
风雪之中,血眸凄烈如焚,金瞳灿亮如灯,风卷火势,赦心炎与倒乂钩心,均是竭尽全力的孤注一掷,红莲散落,绞碎的火焰如飞絮、如蝶翼,片片散逸、消逝,宛如一曲横吹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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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惨淡,秋风不尽,尽摧白草,何堪雨雪更助凄凉。
流淌在雪地之上,是珊瑚珠般交杂分错的红,顺着墨色袍襟,顺着雪色衣摆,点点滴滴。
飒然坠落于雪地之中,是朱厌朱砂雪白的艳色,遗留在螣邪右颊之上寸许的划伤,渗出的血珠点染在邪族俊美面庞之上,艳丽无匹。
定定地睁大的吊梢凤眼,血色眸子之中,止不住的是灼人泪珠滚落两颊,混杂了鲜血,滑下腮边。
邪薙锐薄微颤的刀锋,仍旧挂着丝缕血线。而被刀锋穿透的躯体,自伤口氤漫开来的血色,显得如梦境一般。
他是武将,生死一瞬,一刀贯穿吞佛童子左胸,立刻手上发力,握着邪薙的腕子本能地乍然一拧,是要使相杀的敌手失去所有抵抗的能力——
刀锋于血肉之中翻转,登时绞碎了吞佛三根肋骨,重创肺叶,恍然闪动的金色眼睛,随着身体微微抽搐的本能反应,杂着细沫的血液自淡薄嘴唇之间直呛出来。
天地之间,风火乍息,一时无声。
喉头的剧痛,泪水模糊的双眼,只能伸出手臂横抱住斜斜软倒的身子,魔物苍冷唇色为血色渲染,竟然诡艳得异乎寻常。
虚弱的姿态,无力的身躯,吞佛童子细薄双唇微微颤动,螣邪抱着他低下头来聆听,只听怀中传出的低沉声音微如蚊蚋,却是坚稳如钢。
“螣邪……汝,还是这般不够仔细……”
猛然胸口一疼,给他紧拥怀里的魔左肘轻轻一顶,咫尺之间,轻而易举,撞中邪族身上膻中要穴。
无声,无法说出口的话语,被制住的身体无法动作,而螣邪郎却似毫无知觉,只是睁大了双眼,任凭眼帘下无法遏制的泪水滴滴落在吞佛童子冷白的脸上。
魔微微吐了舌尖,滑过邪族沾染鲜血与泪水的脸颊,一般的鲜咸滋味。
“受伤者并非汝……汝的习惯里,有代同僚哭泣的一种吗?”
声音带笑,飘洒白衣,缓缓以手支地,立起的身躯竟然一丝也未曾摇晃,邪族缓缓睁开双眼,望去魔物眉眼之间,竟是无以形容的轻悦快慰之意。
并未俯身捡拾朱厌,缓缓转身而行的魔,风雪中送来幽幽语声。
“螣邪郎……吞佛童子亦是自矜武将,今日既然是你,我岂会束手就缚,由你……”
说得半句,浅浅咽住。积雪之上,一路远行,留下薄薄血色足迹,一步一开的妖红莲花。
风雪洗在惨白褪色的英俊面容之上,仿如冻结骨血的冰风,螣邪郎终于惨然一笑。
一朵残破梅花,让风卷在他肩上,孤香缕缕。远远地似乎传来副将的呼唤之声,邪族却如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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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盗秘藏,残杀同族,拒不听宣。
三罪并罚,即使身为战神之尊,亦无可幸免。两殿长老惊诧莫名,而女后也是痛心疾首。只是九祸虽然当此时候,仍然坚持待魔君返回,方可发落吞佛童子。
虽然免去立刻身受刑罚,然而锒铛入狱,亦惹得属下魔兵副将议论纷纷。
囚于火焰魔城地穴之中,颈项四肢均受锁链重缚,吞佛童子闭目端坐,一身白衣,血色尽染,仿如连以内息止血疗伤也力不从心。然而他生性倨傲,亦并不开口求助。
秋夜仍长,秋意不尽,灯火如豆,闪烁熹微黄光。
秋窗雨声,昔日繁华胜景魔境无二的自在天,此刻也显出惨淡之色。
无垢堂东厢,守门的魔兵窃窃私语,间或悄悄向内室瞥上一眼。
本身伤势虽不算太重,然而失血甚多、心神受创,邪族皇子昏睡四五个时辰,方才醒转过来,倚在床边喝些安神调养的汤药。
摩呼罗迦坐在他身侧,双手捧着锐薄如纸的帝释天剑,细细擦拭。
睡梦之中,杂乱纷沓的都是吞佛童子那双摄人心魄的冷璀瞳子,心神不定。
一梦而醒,灯火昏黄,想起无垢堂弈棋的那一夜,反而又复,尽是不堪回首,心中酸楚,竟然连汤药也喝不下了。
天魔翡翠般的眼睛落在他身上,螣邪并没察觉,摩呼罗迦眼神有些冷,上上下下,锐利地细细探查。
邪族的视线,寥落地四下游移。
斜斜靠窗的地方,是那张梨木棋枰,两罐黑白棋子摆着,安静如旧。七孔玉炉里幽淡的香氛,也仍是一丝一缕喷吐出来,流散一室。
只是身边倚床而坐的却再不是那名红发白衣的魔物,他却犹记得那夜伊低垂的眉眼与柔润的低语。
有伤的身子,当不得如此的锐利,伊握了他的手,安静开言。
并不是软弱的性子,只是此时忍不住又要流下眼泪来。
伊在棋盘之上,取舍之间是何等的的杀伐决断。莫非曾经委曲求全、曾经体贴细致、曾经在那一夜的种种,也不过是战神手中的一局棋吗?
倘若仅仅为了不使自己继续追究他所犯一切,吞佛童子,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蜷在被底,终究是忍不住,睫下泪珠滚落,伸手拭了,心底冰凉,凄伤过后,又是酸涩,又是怨愤,说不清的种种滋味,翻搅心头,莫可名状。
再不愿于人前流露这些心事,螣邪仿如若无其事,整衣下榻,对天魔略施一礼。
“先生,吾已无大碍,当回风眠殿休养。”
“哦……”
略微拖长的答语,似有意,似无心,摩呼罗迦微笑了对他说:“不急,喝了药再走。”
“已喝过了,来日伤势若再有反复,再来烦劳。”
“不……汝误解了。”
端过桌上白玉盖碗盛着的物事,碧绿眼眸的天魔定定看了螣邪,轻声道:“吾给汝疗通经脉、恢复功体的药物已备好了,喝了再走。”
“唔”了一声,神色之中,并不见喜悦,螣邪郎单手接了药碗,掀开盖子,灯火之下,但见无瑕白玉衬着血红妖艳,微微荡漾之间,带有一丝铁锈气息。
微微皱了眉,邪族向摩呼罗迦低询道:“这……是什么?”
“是药。”
天魔脸上的笑,微微闪烁,螣邪勉强低头啜了半口,强烈的腥甜滋味入口,冲得胸口一阵烦恶,忍不住一张口尽数吐了出来。
斜斜撩起一双翡翠眼,摩呼罗迦抿了抿唇,螣邪惊诧眼神直望过来,他便凉凉地说道:“滋味怎样?”
“这……”
分明就是一碗鲜血,想到起先吞佛跟他提到的药引一说,螣邪强压下不适,勉强端起碗送到嘴边,忽听天魔低柔声音,含些恶意地幽幽传来。
“有人愿意一生一死地换了你好,这一回如果不喝干净了它,我怕是也没处找第二个呆子去。”
话里有话,一时听得螣邪郎心头微颤,邪族不禁停了手中动作,问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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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湿衣。
细密地渗出额头的冰冷,顺着脸颊峻切弧线缓慢滑落,不可自抑。
捱了一月有余的苦楚,似是身子虚弱之时发作起来就更是难熬。
那时服得几味剧毒的药物,药性又互有些冲突,此时侵蚀经脉,尽是骨髓里泛出来的疼痛,仿如千针万刺。
深深吸一口气,拟以自身真气运转周天,或可稍减痛楚,受了重创的肺叶却禁不得,立时喷出半口血红。
一手缓缓压上胸前创口,稍稍闭了眼,颈上枷锁愈显沉重,顿了顿,却终是缓缓挺直了背脊。
伸手沾了伤口的血,自顾在青石板上涂抹,纵横一九,交错三六,一呼一吸间已是困难,引逗起撕裂胸肺的疼痛,吐息之间,尽是腥甜血气。
时间流逝,滴漏铜壶之中细微声响不绝,寂静夜色中听来很是单调,猛然听得囚牢之外脚步声响,却是有人朝向这边而来。
西城风流子原是奉了女后的命令,来探视的。
这一回吞佛犯下无可赦免的重罪,被囚禁地牢,若不是女后寻得借口要待魔君回来发落,只怕一早已明正典刑——魔族最恨叛逆,似此虽身份显贵,仍难逃火焚之苦,或凌迟之刑。
而魔境众人均知吞佛童子并非会开口求饶之魔,九祸一心要为爱将开脱,又怕他一时作出不智之举,是以派了属下西城风流子前来探看。
瑟冷西城叹风流,唯恨此生爱不全……
低低吟咏诗号之声,风流子也是行为颇有不拘之气的魔物,此番前来探视,心想吞佛童子身为战神,权倾两界,魔君女后座前炙手可热的重臣,此番却做出如此背反之举,乃至获罪,不知又该是何种形状。
心中存了一份好奇,举起手中灯火,昏黄光芒之下,只见吞佛童子端正盘膝坐于地上,一袭白衣血渍斑斑,三千绝艳红莲,拖曳于囚牢地下泥水之中。
心中一冷,不由生出些无法言说的滋味,风流子开口问道:“战神屈尊此处,不知可有什么事情需要代劳的吗?”
沉默良久,昏暗之中,传来叮当碰撞之声,想来是吞佛童子起身之时,束缚四肢的锁链声响,红发的魔物从容拂衣,低沉声音流水溢出。
“……女后的意思吗?”
“……正是。”
“好……”
金眼斜斜转开,嘴角已然噙上刀锋一般冷薄的笑意。
“窗前有一棵海棠……”
“是,可惜花时已过……”西城风流子顺着吞佛的目光望了去,饶是平日伶牙俐齿,此时也不由有些讷讷。
青石墙壁高处,一扇小窗,可看到海棠给雨打得残败,只余瑟瑟枝叶。
“砍了它。”
砍了它?
一时惊愕,抬起目光,正对上吞佛的眼,不由得略略打了个寒颤,魔物负手转身,淡漠言道:“怎么?办不到么?”
“不……就按战神的意思。”
躬身,缓缓退出,最后一瞥,正看到吞佛习惯性地拢上两肩红发,整理袖下衣带,一时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尔开口轻声说道:“囹圄之中,不改修雅端美,战神好从容的气魄。”
似是赞美,又似是若有若无的嘲讽,然而只听吞佛童子略扬了头,沉缓言道:“武将死,自该整肃衣冠,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