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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归梦 ...

  •   淡褐色的茶水成一线注入粗糙的青瓷碗,倒映着摇曳的灯火,给予人时光停驻的错觉。
      风很猛,大帐之内,仍旧听得军旗给风扬起的猎猎声响,寒冷凛冽。
      旷野上跃动的篝火是露宿的军队,倦了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在火堆旁小憩,拂去衣上征尘。

      一阵烈风,天魔如荡碧波的眼睛转了去看因风簌簌急抖的牛皮帐门。
      “这仗打了多久。”
      润泽的嘴唇里吐出一丝喟叹。然全副甲胄在身的王者并未回答。
      旱魃只是平淡而语:“利益不同,征战就不断。”
      未有和平共存之道,各自的君王,为各自的子民。
      “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呢?”
      “异度空间不稳,自邪族领地开断层沉陷以来,天灾不断,道境封印,风云舍生道不开,唯有取苦境,求一席之地。”
      “王者眼中的一席之地,究竟要多大才能够餍足。”
      喃喃的语声若带愁苦,旱魃冷然不为所动的荧黄双眸,扬起一丝辽远的沧桑之色。

      指尖拈起一枚黑琉璃的棋子,他想起火焰山脉喷吐的浓烟烈焰,染得天际一色郁郁血红。
      红得仿如魔军的虬龙帜,是高处飘扬的胜者之姿,旗下蜿蜒的军队,如原野上无尽的河。

      半晌,方才垂了眼,低沉声音沉稳说道:“苦境倘若不魔化,我族就无法在此生存。没有魔气的滋养,异度的子民就和凡人毫无区别。”
      不再有黑龙诞出的原魔,只剩父精母血的孕化;将与人一样,生、老、病,然后死。
      魔物也将因有限的生命而开始畏惧死亡,也将仰慕佛陀的光辉,祈求脱离四苦,求得不垢不净,不生不灭的境界。

      “这又有什么不好。这条命太长,我已活够了。”
      过肩的银发,闪烁出历经岁月的光泽,天魔伸出手,指掌皮肤细致润滑,是未曾挥戈上阵、历经杀戮的造物。
      摩呼罗迦闭上眼,悠久的岁月夹带的记忆汹涌,像潮水一般将魔淹没。

      旱魃的指尖轻轻叩着桌面。
      “好友……不,尊者,当年你何以执意与我割袍决裂,誓言不再与我为友呢。”
      “因为你杀了朋友。”
      “我已解释过,伊并非为我所害。”
      “……我本没有责怪你的立场,异度与玄宗千年恩怨,就算你手弑一名道子,也是损敌利己,有何不妥,何况你已决意继任异度君位。”
      “这是你问心的答案吗?”
      “对君主……自是如此。”
      “然则好友今晚的来意,应当不止于此。”
      “我要问你,谁是杀人凶手。”
      “……百年之后,你终于肯问这句话。”

      寥落苍茫的夜空,千载之下,不曾变化。
      风从窗隙漏过,撩动旱魃银白苍发。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亦惭愧。”
      “是道门练峨眉吗。”
      “无错。”
      “为何?”
      “一场误会……阴错阳差,练峨眉错杀好人,而我……”
      微微停顿,旱魃沉声一笑。
      “难道要我去为他辩白,以免道门先天代人清理门户吗?”

      两人之间的沉默,终由天魔口中溢出的微薄笑声打破。
      “我知你曾极力说服他投身异度,而他亦曾回信致意,倘若依你之言,他并未背叛,那么信中所言何事呢?”
      “……”
      眼望长天,王者淡青的指爪握了满把棋子,终又松脱,零落坠下。
      “‘玄宗异度必有一战,届时刀剑无眼,各尽人事,倘有命生还,还当共饮’……仅此。”

      砰然一声,是天魔将手中茶碗掷在旱魃脚前,碎瓷飞溅,水花湿了魔君铁色的甲衣。
      一贯淡漠、凉薄,仿佛诸事无动于衷的天魔双肩耸动,宛如不可自持。
      “你!现在盗红莲意欲何为?意欲何为!你不嫌太迟了吗?……我曾说过,他若与你相交,必有杀身之祸……无奈你们都是不信命理之人……”
      “好友……”
      为天魔激烈的反应而耸然动容,迟疑片刻,终归仍是一掌按上摩呼罗迦的肩头。
      “旱魃乃是痴人,终归解脱不开……呵,大抵我怕受不住好友出关之后,来问一句‘你杀了朋友’罢!”

      当宁静重新笼罩在天魔温润的脸上,隐隐的黑气笼罩摩呼罗迦印堂与眉心,而视线亦见模糊。
      “……红莲镇魂,据说其效用无人得见,你看到了,那是怎样的光景呢?”

      良久,微弱的灯火跳动,终究无人可发一语。
      旱魃魔君背负双手,目光遥向帐外,黑夜中掠过荒凉原野,驰骋云中。

      “好友,这世上有轮回吗?”
      “轮回……轮回……这个答案,我很快就能知道了,而你……怕是还须久等吧。”
      “为何甘愿行换血之法,以命相抵,救吞佛的性命?”
      “你不愿杀他……我就留下他,你可以看看,天命究竟什么样子……”
      逐渐低微的语音,逐渐暗淡的面容,风,吹熄中军大帐长明的灯盏,黑暗中幽幽一语,细微,回环萦绕。
      阎魔旱魃……我竟不知该拿你当主君,还是当朋友。

      **************************************************

      一殿的告急文书递上来,烽火军情风一样刮遍了魔界。
      螣邪立在光亮平滑的半身黄铜八瓣莲花镜前,穿了松花软缎的贴身短衫,抖开披身锁子甲,罩上团龙暗花墨黑镶红箭袖战袍,护肩的皮毛扫在颌下,柔柔滑滑。
      镜子里的武将,年青俊爽,百年的烽烟,百年的血腥,未曾在他容颜里留下一丝痕迹。
      手里握了邪薙,明亮的锋刃给血弄污了,螣邪指尖柔软地抚上去,想着它从那付身体里抽出来的模样,顿了顿,终究是取了白绢,擦拭干净。
      仍是大步流星,黑色披风扫过地毯上赤火凤凰纹饰,仍是单膝跪地,低头,赤发沉甸甸的滑落下来,飘过血一样通透的眼。

      啸阳谷外鏖战急。
      雷破式轰天而来,紫电迅雷;倒乂钩心引动风云,尽日翻覆。
      血溅在脸上,是煎熬心肺的焦灼滋味。
      赦生早已卸了咒封,赤发血颜,狼烟挥处,雷狼兽凄厉的嗥叫撕裂了暮色如血的天空。
      从少年沾染血污的双唇溢出嘶哑声音,如刀划石。
      螣邪感到幼弟抵着自己的背脊已是颤抖。
      “哥……我想帮魔君,怎么办?”
      怎么办?
      邪族横扫的长刀,挥开锐急剑流。
      他记得赦生上一次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是伊刚刚拿得动刀剑,有一日哭着跑来,说:
      [哥……我想要一只草编的蚱蜢,怎么办?]

      螣邪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
      吾若战死沙场,当葬身于断层之内,与旧地同朽。

      **************************************************

      这世界上有三种不同寻常的禽鸟。
      一种是凤凰,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
      一种是白鹤,小塘孤影,拣尽寒枝不肯栖。
      一种是鹰隼,长天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各有各的执著,各有各的命数。

      螣邪做梦了。
      据说红莲镇魂,能收魂聚魄,令死者复生。
      他朦朦胧胧中看到炎华殿的水塘之中,红莲又开,繁花似锦。
      莲花红,莲叶青,莲藕白……
      血红莲青冰白的颜色里,有朦胧背影,长发飘飞,三千红莲血愿。

      魂魄入梦,山远水遥。

      然而螣邪只是在床榻上挣扎起来,嘴里喃喃:
      “赦生……赦生怎样?”
      他知道自己仍未死。
      有人握住他手掌,触感冰冷滑腻。
      “赦生无事。”
      淡淡的嗓音,低沉无波。
      开眼又是紫檀床柱鹅黄幛幔,旧景如旧梦,床畔红莲火发长垂,依旧焰眉紧蹙,金瞳冷璀,嘴唇纤细。
      依旧白衣如雪。
      螣邪举起了右手,终究未忍住,一掌掴在冰白的容颜之上。
      那一日正是魔君战死啸阳谷、天魔病逝军中的讣闻传遍三殿的时候。

      …………

      多少气吞山河的丰功伟业,在时间的涤荡之下灰飞烟灭;多少坚如磐石的帝王基业,在历史的冲刷之下土崩瓦解。
      百年,千年,苦境中原仍旧小桥流水老树啼鸦,异度魔界仍旧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花还在一开一落,水还在叮叮咚咚,然而生命,如同江河一样东流入海,不归。
      映照着这一部血染汗青。

      这世上有三种不同寻常的造化。
      问道者,白日飞举,超卓红尘。
      问心者,傲骨冰痕,持洁一生。
      问情者,一步一血,百死不悔。
      各有各的执著,各有各的命数。

      笑蓬莱依旧笑语欢歌,清风拂面不寒,扰动飞檐之下盏盏宫纱明灯。
      倚栏而坐,望华阁之外,一夜火树银花,车如流水,马似游龙。
      玲珑弦动,是妖姬起舞,五色迷人眼目。

      推换琉璃盏,对望的眼,双双扬唇,微笑间一饮而尽,引觞笑傲风月。
      朱厌倚邪薙,面带胭脂色血螭纹的青年挽袖挥毫,酒红乱发临风凌舞,潇洒不羁。

      三尺青霜寒,良工铸几年?
      多饮仇酋血,常在英雄肩。
      岂不愁沉埋,意气自倚天。
      何得知音者,共我醉此间?

      写罢拍手大笑,流彤凤眼,赤色剑眉,飞扬恣肆。
      纸上墨迹凌乱。
      死当长相思,生当复来归。传说转眼破碎,终不悔,于红尘度一世是非,成双对,比翼飞。

      吞佛童子只是浅浅地又啜了一口酒,对螣邪说道:
      “我一直有一事不解,当初红莲窟一事,我所设之局并无破绽,何以你最后仍执意验尸……是别有缘由,还是仅仅误打误撞呢?”
      螣邪郎手扶栏杆,衣袂飘飘,当风欲举。
      他望着吞佛脸上浅淡的笑,招手道:“你过来。”

      顿了顿,看着那魔的血红眼醉里带笑,手里笔饱蘸了墨,径直在纸上写下一句。
      指尖拂上白宣,忽觉得纸上的字竟有些刺眼,吞佛童子转了头,望向窗外一天星汉。

      谁见老聃骑牛过函谷?谁见佛陀菩提入涅磐?只有莺飞草长,燕子呢喃,又是一年杨柳春风。
      无情何必生斯世,终归如纸染墨,洗不掉脱不去……
      爱染。
      (正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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