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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之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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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寂静幽深的巷子,高而陈旧的墙,有脱落了外皮的砖裸露在外面,以及上面暗绿色的苔藓,那种绿色总给人安全的感觉,是让人伤感却可以给人依靠的颜色。令我不禁伸出手指轻轻抚摸,柔软,微微有些潮湿,想到了他那总是桀骜不驯的发丝。我酸楚一笑,往前走着,淡绿色的磨砂皮公主鞋轻踏在满地的落叶上,发出干净轻柔的声音,难道是他在说话?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游乐场。我不愿听到人们那样开心放纵的笑声,因为我一直都无法分享,这让我懊恼,自卑,变得沉默,不与人接触。成了人们中间的裂缝,孤独无所依靠。
于是我安静的坐在靠近小树林的一个秋千上,可以远离别人的欢乐,而独自去倾听风的路过,鸟的歌唱。这才是我的生活。
小姐,你的眼睛真美,有兴趣作我的模特吗?
声音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干净而轻柔,与我的世界几乎融合。我微笑。我知道我有一双漆黑纯净的眼睛,里面总像是蓄满了泪水,深邃而清澈,如同秋水。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我淡淡的回答,对不起,我的眼睛是盲的。然后冲着声音的方向笑了笑。大概我的方向是对的。数秒后,他才局促的说,是我该道歉的。有隔了几秒钟,他又说,那你愿让我画像吗?我迟疑。对我来说是这样新鲜有趣的事,但我还是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这时他告诉我他叫桑安。于是我说,我是和悦。
* * * * *
这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巷子,却感觉熟悉,因为有桑安的气息。我似乎已嗅到他毛线衫上呛人的樟脑球的味道,嗅到他橘子洗发水的味道,嗅到他手中油彩的味道。
在许多时候,某种气味是回忆的向导。由于我一直是这样的盲人,一切的生活没有色彩,没有阳光。与我有关的只是无止尽的黑暗。
他放下手中的笔,走到我面前。我能感觉到他离我很近,因为我可以嗅到他毛线衫上呛人的樟脑球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似乎是橘子的,还有油彩的味道。
然后听到他干净而轻柔的声音,你的眼睛真美,我爱它们。于是我笑了,有人会爱上我的眼睛。
他为我画像,我静静的坐在他对面,并不远。我可以感觉到他看我的目光。我爱那种感觉,被人欣赏,被人爱,上一我所未遇到过的。
那种感觉纯净而温暖,在黑暗中悄悄微笑,然后享受。我们不说话,只是听着他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和笔杆与洗笔筒之间的轻微的碰撞。
巷子的拐弯处,一处简陋的房子。一层是仓库,从外面搭了高高的楼梯直通到二层才是住处。楼梯很陡,上一厚铁板搭成的,级与级之间没有阻拦,一脚踩下总会有种踩空的错觉。
我一步一步迈上楼梯,小心翼翼。这是桑安住过的地方。我告诉自己。似乎看到他已伸出手来拉我,那样我就不会害怕踩空了。
第一次到桑安的住处时,才知道他是学美术的。毕业后靠艺术设计养活自己。他热爱艺术。在这样幽深的巷子中住,摒弃外界的嘈杂。因此是我所羡慕的生活,可以做自己爱的事过活。
跟着他穿过一条一条狭长幽深的巷子。黑暗中不知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但前面有桑安,总会令我心中平和。他会带我逼近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我充满期待。
他停下来,和悦,抓住我的手。我顺着他的声音伸出手,但我找不到确定的位置。一只手已轻轻握住我寻觅中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我可以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突起的关节,是艺术家的气息。
我们踏上了一几一级的楼梯。是铁制的,发出轻微的“哐哐”声,同时让我听到自己心跳的节奏。和约,我们一生都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突如其来,不可预知。这样无知的我们不该为了任何伤痛而悲戚不已,也不该为了任何欢乐而无限喜悦。任何事,是我们应该接受的。桑安总是如此平淡的说。
这样简单凌乱的屋子,是如此熟悉。有他的影子。有他的声音。有他的气息。咫尺之间,几乎可以触摸,却又蒸发,然后消失在天边。角落里的木凳。孤独的画板。布满灰尘的电脑。是他的一切,因此也是我所熟悉的一切。就在呢个角落里。我曾流泪。他曾吻我。但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为齑粉,覆盖了我的心。
眼泪清冷而冰凉,滑过脸颊,像是柔软的手指从脸上抚摸而过。桑安伸出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和悦,为什么哭。
我看不见你的脸。我在黑暗中这样说,于是泪水满溢。
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脸上,我轻轻伸开手指,指尖滑过他长着两颗青春痘的额头,浓密的眉毛,接下去是轻闭着的眼睛,挺而直的鼻子,薄的嘴唇。我能感觉到他的脸轮廓狭长却棱角分明,在嘴唇周围和两腮处,胡须剃得很干净,却还是能触到隐藏在皮肤表层的小刺。
于是我慢慢微笑。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均匀,并向我靠近。用我的唇能感觉到他的唇柔软而湿润。我的眼泪在刹那间再次满溢。是这样短暂的吻,只一瞬间的轻触,便如梦幻般冤屈,却永远在生命中封印。
然后他说,我爱你笑的样子。于是我又微微一笑。
四周全都充斥着他的气息,凝结,如云气般浓郁而不可溶化。
* * * * *
他在病床上曾对我说,生与死的界限其实并不甚明确,如此冷漠的分开生与死,是我们的错误。生就像是在漆黑无边的海面上的一叶孤舟,我们上一这样的渺小与无知,不会预知风浪的居心。只要尽力去迎接,以坚强的姿态,不必逃避。
我才知道他已是晚期胃癌。我就坐在他对面,但我们不说话。直到他最后一次疼痛,他说,我把眼睛给你,代我继续看着,并且爱着身边的一切。
这是桑安的眼睛,有他的记忆,有他爱的一切。包括我。
我曾缠着纱布摸索到他躺着的地方,用手指触摸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所有的与过去一样,只是没有任何生的气息。脸颊轮廓依旧狭长,有短短的胡须长了出来。手指修长,关节微微突起,没有温度的接触。我轻轻的吻了他冰冷木然的唇。仍然是短暂。
因着是桑安的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如此熟悉,让我温习着他曾爱着的东西。
桌上一叠散着的作品,全都是我,有着漆黑明亮的眼睛,清澈却不可见底,就和现在一样。
纱布摘下来时我已永远见不到桑安了,只有静静的来到他所到过的地方,带着陌生的记忆感受周围熟悉的气息,暧昧的痕迹。坐一起坐过的秋千,触摸已经风干的油彩,抚摸曾经留下的泪痕。
然后我听见桑安干净轻柔的声音,是你吗,和悦?生,要面对,让它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