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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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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束河。
小小一条石板巷子,三三两两行人,有些些花草自墙缝砖角探出头来点缀纯净高远的湛蓝天色,云朵也特别的高,特别的清晰明净。
宛如时光倒流,这一切和二十年前几无差别。但是,“一一客栈”四个镏金底字已经褪色,两侧“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也淡了许多,我站在洞开的大门口,看着里面的一角电脑、一架书架、一张吧台和错落椅子,明亮干净,这些,除了电脑换掉,没有变。没有人出来,但听得见里院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有淡淡的烟浮出来,带着羊肉的香。
李嘉年一只脚已经踏进去,我拉住他,转身走向隔壁巷子。在和后院相邻的客栈里,我要了一间房。
从房间走廊,我可以看到“一一客栈”的里院。
我看到姐姐。还有他。
花草葱茏的里院,左右两侧是二层砖木楼,回廊飞檐,雕花窗扉双双敞开,屋顶、檐头、栏上、墙下全是各式花木。靠墙的角落里有四张藤椅,围着小小藤桌,他坐在背对着我的椅子上低声说话,姐姐面对着他坐着,静静倾听,晶莹清丽的脸上带着幸福笑容,通身散发出逼人的清贵。院子另一侧有个炭烤炉,炉上烤着两只羊腿,鸢尾花妖高高兴兴地翻动着涂抹调料,很香。
我凝视着姐姐的面孔。几千年来,我从未见过姐姐这样幸福满足的笑容。二十年前,她的确也是幸福满足,但他的寿命已余不多,虽然他们已经决定共赴生死,我总觉得她脸上有一丝不舍。
现在,很好。很好。
千年前,我说:“姐姐,你以为你是人。”在我满一千岁的时候,姐姐告诉我,她是人。
那个时候,我记得,我们到了从来没到过的遥远异乡,那里的屋子十分特别但漂亮无比,那里的人长得非常高大,个个有不同颜色的头发和眼睛,人们的衣饰奇形怪状而沉重美丽,野蛮的非常野蛮,礼貌的非常礼貌,到处都是十字架,到处都是决斗。我们四处漂移,也见到了许多不同的妖怪和精灵,用的法术完全不同,却一样被人类追逐歼杀。
姐姐一如既往在做生意。我们的东西很受他们欢迎,也很受某些妖怪的嫉妒。我那个时候已经很厌倦这种生活,
那天,我们坐着大船在无边无际的碧蓝大海中奔赴另一块异乡,我站在船头,茫茫无边的大海里只有我们几个人,就象茫茫人海中一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浮上来,这种感觉时时有,但现在,强烈无比地冲撞着心头,我终于说:姐姐,我要回去找我们的族类。
我没有说姐姐你和我一起去吧。可是我知道我的眼睛中流露出哀恳。
那天晚上,姐姐对我说:式式,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在找一个人,我这一生,就是为了找到他。
她眼中浮起的忧伤这么浓重,遮盖了所有其它的情感,她望着我,她的眼神告诉我,这件事,不能更改。
姐姐记得前世。她是带着清晰的前世记忆出生的。她的前世是一个巨富才女,善鼓琴擅书画,后与一才子私奔,可是那才子于若干年后辜负了她,在寂寞孤单的长年中,她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男子,那男子和她深心相爱,生死相许。可是,最终他却被视为妖孽魂封琴器,不知所终。
“我哀恳转轮王整整二百年,付出十世福泽和十个承诺,求得这生,可以修炼成几千年几万年生命,然后可以几千年几万年寻觅和救出他。”
我打了个寒噤,呆呆地看着她。她拉过我的手,眼中流露温柔凄凉:“式式,对不起。”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站在船头,暗夜大海,星辰在极远的天边闪着微薄光芒,没有人,没有狐,没有任何生命似的一片死寂。我站着,站着,再也没有力气动一个手指头,我,头一次感觉到无限茫然,无限凄惶。
我终于明白姐姐的忧伤了。我也终于明白姐姐为什么不再愿意恢复狐身了。那绝世白狐的姿容身影再美,也不是她的,她刻苦的修炼,不过是为了她的人生。那令我无限怀念的百年山谷岁月和后来的百年噩梦,对于姐姐,才是真正的再也不愿意回想的噩梦。
所以,她忍不住会哭,因为在那个时候,她悲苦而绝望,她是人,却身为狐妖被人类追杀;她是人,却似狐似鬼,在非人世界里忍辱偷生。
我完全明了理解了,因为我现在,和她的处境一模一样。
我安静地站在船头,安静地等待船只靠岸,安静地和姐姐一起四处寻觅,十年后,我安静地离开了姐姐。姐姐看着我走,美丽脸容上是痛苦和不舍,她咬着牙,目送我离开。她不能要求我陪着她,她知道。
从此,我很少见到姐姐。
直到二十年前,我接到鸢尾花妖一一用灵力交换的青鸟传书,奔往束河找到姐姐,和垂死的他。他终于脱困,却耗尽灵力,油尽灯枯。姐姐不再去求任何神明,她微笑着,坦然地说:若要求人,必须受制于人,如今我们终于可以自由自在自主地在一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什么修炼正果,都不过是个过程。
她温柔宠爱地说:“式式,我唯一不舍的,就是你,就算我总是不记得我是狐族,可是我记得你是我的妹妹。”她的眼中,那样的歉疚,那样的爱护,就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候她让我走,让我离开,是因为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永远分开么?
姐姐拥住我,我紧紧抱住姐姐,痛哭失声。
我去找了转轮王和灵母,我要他们活下来。
然后,二十年后,我站在近在咫尺的邻家客栈,以陌生的容貌面对她,紧紧凝视她幸福美丽笑颜。
姐姐,姐夫,这样,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