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前传--叶蜕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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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隐约地，她终于发觉再次出现的叶榭与之前的他不一样了。
素来就恬淡无欲的男子虽然依旧对她微笑，只是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投射遥远的山峦起伏处，因为沉默而淡然，更加淡泊神秘。
她听见他在和空气里面的什么对话。虽然她听不见另一个对话的声音，看不见对话的人，当她潜伏在树叶最茂盛的绿丛中窃听他在自言自语，潜意识中，她觉得和叶榭说话的是它们。至于它们是什么，她不愿意去发掘真相。
甚至叶榭是死是活，她都不想知道。只是贪恋那一点温柔，在现任丈夫身上得不到的体贴与尊敬，在叶榭如大海一般深邃的目光中，她不知朝夕。
这一点，连被蒙在鼓里男人都察觉到了。
在追踪的过程中，男人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秀太笨。雨天的泥泞让她的脚印无处遁形，即使她故意绕着屋子兜转了几圈，脚印的终点还是会指引后来的人找到目的地。
在热恋的时候，笨是天真，让人忍不住笑着怜惜；在感情急剧冷却的时分，笨变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以及嫌恶的借口。在这个时候，笨是他寻找出轨罪证的最好导向。
出去找食物什么的，根本是一个借口。秀傻，可他不是。在这个深山密林中，必定隐藏着一个神秘的男人。那个人的存在就像他们借宿那间小屋的主人，住在山中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只是那个男人显然在引诱他的女人，让她魂不守舍。
这样的事情他无法容忍。
脚踩着野草发生轻微的悉索声响，被沾湿的裤脚颜色深邃。虽然郁郁的大树挡住了漫天的雨帘，只是顶上的每一片树叶都蓄满了水滴，被轻轻一推便化作了大雨倾盆。
粘在皮肤上的衣物湿湿的，叫人难以忍耐。他一面捉起湿漉漉垂落在鼻尖捣乱的头发，一面腹诽这恶劣的天气。
秀的足迹越来越清晰。
他一面诅咒这见鬼的天气一面往前走。
一步。
两步。
五步。
十步。
到第十五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满足的叹息似的语调，末梢还带着微微的惆怅。
“真想这样一直过下去……”
脚步放缓，透过疏密错落的枝叶，他隐藏在其中冷眼注视着瀑布前的两个人。美丽的女人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像一幅极美的画卷。因为距离的缘故，无法清晰辨识出对方的脸。他盯着那个男人看了许久，只觉得竟然那样熟悉，偏偏又完全想不起。
但不管如何，他的尊严被挑衅了。
是那个该死的男人引诱秀背叛了他。
他咬着牙站在绿意浓重的树丛后，恨不能将眼前的狗男女统统杀死。恰好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秀说话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惆怅与不安。
“阿榭，你知道吗？这些日子以来我很想你。”
他愣了一下。
秀身边的男人似乎淡淡一笑，宠溺地摸了摸秀的长发：“我说过，我不会丢下你的。”
说话间，那个人的脸转了过来，正好对着自己隐藏的方向，停了一停，随后又转回去了。
他忽然紧张得不敢呼吸。
那双幽静如墨的眼睛刚才似乎在凝视他藏身的所在，似是如有所思，转头的时候却又轻描淡写，看不出情绪。可是他分明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个男人的脸！
他蓦然想起来了——是叶榭！
那个他亲手杀死并毁掉尸体的可怜男人如今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怀中还抱着当年背叛他的女人！
叶榭已经死了，他的尸体是被他们亲手毁得面目全非，根本不可能有存活的几率，可为什么他还活着？
难道他回来复仇了？
或许，这场天灾正是一个巨大的圈套。他们茫然不知地被关进了其中，然后最初的受害者出场，让他们偿还犯下的罪。
刚才，叶榭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了？
思绪一片混乱。男人脸色惨白，也顾不得最初追踪而来的目的，匆匆逃开了。
哗啦——
他们听见树丛间一阵乱响，闻声望去，只见有人正背对着他们迅速往远处狂奔。
秀一下子认出了那是谁。
只是她来不及责备自己的粗心，事实上她已经不在乎男人会说什么的，她更怕的是叶榭心里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也想男人一样因此不要她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幸福，不能就这样从指缝悄然溜走。
她惶然地转过头观察叶榭脸上的表情，却一时间辨识不出情绪的波动。
“阿榭——”
叶榭慢慢地低下头看她：“那个人是谁，你认识么？”
“我……”她犹豫了下，最后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山下的人上来玩迷路了吧。”
叶榭点点头便不再多问。
她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发现叶榭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回到小屋的时候已经黄昏。
秀以为一进门男人必然会跟她大吵一顿，想不到对方却收拾了所有的行李，坐在床边等她。
“走，我们现在就下山，来不及了。”
男人站起来，把一个包袱丢给她，一面去提其他的行李。等收拾完毕之后，他抬起头发现秀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还不走？”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去。”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你也看见了，我要跟他在一起。你就去追求你的遗产好了！”
男人气急败坏地瞪着自己的妻子，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他竭力平复内心的恐慌，至少他还没无情到看着秀去死。
“我当然看见了，所以我才叫你跟我一起逃！你认不出他是谁了吗？是叶榭！是已经被你和我亲手杀掉的叶榭！他已经不是人了，你想把命也给他么？”
秀被他一说，想起了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脸色稍稍一变。
“或许他是被人救了……”
秀辩解的话被粗暴地抢断。
“救？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救？尸体的头都被砸烂了怎么救？他连脑浆都流了一地，头骨被大石头砸得粉碎，怎么救？他现在竟然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且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你难道一点都不奇怪吗？”
“叶榭他不会害我的，他从来没有提过……”
“你是白痴吗？他已经死了，死人没有思想。我们杀了他，他现在回来复仇了，就这么简单。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他连说带骂训了茫然的秀一通，提了行李大步走了出去。
不过，没走几步他又停下了。
回过头，秀懵懵地望着他。
一时间，他烦恼地叹了口气，又重新走回来捡起丢在秀脚边的包袱递给她：“走吧，不走来不及了。”
外面是浓云密布的天空，预示着另一场灾难的到来。
08
同一时间。
在重新下起大雨山林中，秀和男人神色匆匆，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在瀑布轰鸣的水声中，叶榭站在树下，听蜕说话。
在面目全非的山道上，被所有人遗忘的最后一个人……不知道在何方。
09
那只蜕在他身边飘飘悠悠地说话。
——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你要对那个女人这么好。明明是她抛弃你的。
“因为她是我未来的妻子。我应该爱她。”
——切，她早成了人家的妻子了。
那只蜕嘲笑他。
——那个男人你不是也看到了么，亲手杀掉你的那个。
“我不想信你的话。”
——那你信谁？明明都是蜕了，还像人类一样喜欢自欺欺人。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不珍惜另一个？起码有了那个人，才有你的存在。那个人比你所谓的妻子更值得爱，为什么你反而忘了？
“谁？”
他心中一动，依稀记得在疼痛记忆的最深处，有人曾经抱着冰冷的他哭泣。那滴咸涩的液体落在他的唇间，悄悄渗进口腔内部，涩得连胸腔都开始撕裂。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哎呀，我忘记了新生的蜕没有死亡的记忆了。不过你想知道的真相，不需要太久就会水落石出。制造蜕的人会付出代价，这是规则，我们蜕的规则。
那蜕说完了，忽然仰起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一声嘶哑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呼叫。随后，大大小小无数的呼喊声在山峦每一个角落响起。
水畔、林间、石边、地面上，在眼睛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数不清的蜕齐声唱和，像亘古久远的苍老誓言，又像是一曲颂赞生命的歌。那声音不同于人类或者动物的声带震动，陌生，异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然而却又那么熟悉，以至于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跟上节奏，纵情呼喊。
隐隐地，脚下开始震动，然后震动越来越明显。
叶榭停下呼喊，诧然抬头回望。只见山坡原本一片葱郁的斜面上赫然出现一条深色的裂缝，并且那条裂缝正在不断扩大延伸，如同巨兽张开的嘴，试图吞噬一切生命。
秀。
他脑海里蓦然泛出那个牵挂的名字，只是还没来得及行动，裂缝一下子被撕开了。
轰——
成千上万只蜕的呼叫声还在持续，层层叠叠，悠长又神秘，仿佛因为收割到了生命而显得异常欢喜。
10
刷啦。
刷啦。
树木之间响起了叶片的摩擦声，可却不是飞鸟或者野兽擦过树梢。明明没有水流的地方，浓郁又绿色的深处会奇异地传来咕嘟咕嘟的涌水的声音。
他们走得太匆忙，又或许是没有太多的经验。明明下了那么大的雨，河水应该剧烈地涨起来，裹着大量的泥沙岩石向山下冲才对。可在他们避开第一次泥石流的路线急急行路的区域，现在的溪流却依然只是发出宛如丝绢摩擦般细小轻柔的声音，潺潺流动着而已。
这一点，他们谁都没有注意。
“秀，快走。”
走在前面的男人督促她加快脚步。
从他们出门到现在，雨势始终没有露出衰竭的迹象。他们在雨水横飞中小心翼翼地行进着，走着走着，连自己在上坡还是下坡都分不清楚了。
雨越下越大，秀的眼前一片迷茫，就连前面不远处的男人的背影都捉摸不清。这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她明知道该逃的，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混沌中，她听到沙沙沙令人不安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只见杉树林好像被谁在撼动一样，枝条一齐摇了起来。
秀停下了脚步，神色惶惶。
男人在前面走出了一段距离才发现身后的人丢了，于是又无可奈何地折回来，站在山坡上对妻子大皱眉头。
“又怎么了？快走啊。”男人一面催促一面向她伸出了手，“还有一小半山路了，跟紧我。难道你想死在这里吗？”
秀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犹豫地伸出手去。
喧嚣声渐渐静下来的时候，她注意到男人所站的山坡上，正渗出大量的泥浆。
“啊——”
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男人顺着她的目光投向了正站立的脚下，微微一愣，然而却在那一瞬间，山路右边的山体大大倾斜了起来。
再一次滑坡开始了。
当时，她的手已经碰触到男人的指尖。明明可以拉住对方，却猛然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后推了好大一段，重重地跌在地上。
之后发生的一切，她只能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
她看见同样错愕的男人狰狞的脸，以及那双素日轻佻的黑眸中闪烁的某种意味——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因为它们被山一样的泥浆吞没了，消失了。
整个杉树林似乎都变成了液体，树木还挺立着，却像是怒涛一样向着山坡地下滑落下去。空气里充斥浓郁的泥土味。新裸露出来的崭新的地层，就好像要遮蔽天空一样矗立在眼前。
男人在最危机的关头猛然抓住秀用最后的力气把她推离了山坡，所以他死了，她没有。
或许他是爱着秀的。即使他认为他从爱自己会更多一点。
秀愣愣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脸上挂着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大量的山岩、树枝、泥水在奔腾的过程中已经损耗了全部的力气，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收割生命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忽然之间，她一下子跳起来，像一颗顺着山势急速滚落的小石子，不管不顾地跳过大石乱木，在倾盆大雨中狂奔，跌跌撞撞地冲下去。最后当她看到一块如圆桌那么大的巨石下面，露出了熟悉的衬衣的一角。
她傻傻地跪下来扯住衣料，无论怎么用力，大石都纹丝不动。
“啊——”
她的声音凄厉地像地狱里的亡魂。雨天的阴暗夹杂着沉重的雨水降落下来，女人任凭脸孔被雨水冲刷，以全身的力量发出恸哭。她哭叫着，嘶喊着，哭得嗓子都快哑掉了，可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幸存的针叶林中有数以亿计的眼睛默默地隐藏在山谷中，全都在凝视着她一个人。
当她明白到她真的变成孤独一人的时候，她觉得腹中像被掏空了，雨水顺势落进去，冰凉冰凉的。巨大的恐惧更胜于悲伤。她从未体会过如此绝望地境地。无法呼救，及时呼救了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因为在这个深山中，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黄昏，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别的生命。
她成为了被抛弃在深山里的叶榭，对死亡以及死寂感同身受，经历无以复加地绝望与悲伤。就好像所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雾一般汹涌而来，要将她吞噬。
在大雨与越来越明显的黑暗聚集中，奇异地响起了脚步声。那本该被雨水、哭声、树叶的摩擦声湮没掉的微小的声响，此刻像踩在心上一般清晰。
她欣喜地转过头去，下一秒目光变得比这雨水还要冰。
叶榭就站在刚刚发生过崩塌的悬崖上面，微微低下头凝视着她与她手中的一小段男人衣料。雨水顺着他早已淋湿的额发滑落，眼神里一如从前的淡然。
他轻轻一叹，垂下的眸光中些许的自责。
“……阿秀，你没有出事真是太好了。”
她缓缓地松开男人的衬衣，站了起来。
“你是在报复吗？因为我们杀了你？”
“……你在说什么？”叶榭望着那段小小的衣角，从悬崖上跳下来。明明脚下泥泞颠簸不平的泥岩，他却如同行进在平坦的路面。
“那是你的朋友吗？”他一面走近一面说，“要把他从底下拉出来，或许还有救……”
“滚开！”
蓦然，他被尖利的嘶叫吓了一跳。
秀张开双臂站在吞没爱人的巨石前，像一头激怒的母狮捍卫自己的家园。她的脸上一半是恐惧的泪水，一半是绝望的雨水，两者混杂在一起，无法辨识清楚，但是明明白白写了拒绝。
“滚开！”她尖着嗓子又嚷了一遍，把所有的憎恶一连串地发泄出来，“你恨不得我们都死了！”“因为我背叛了你，因为我们亲手在这座山上杀了你，甚至把你的尸体毁掉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
“因为我们折磨了你，所以你就要狠狠地折磨我们吗？”
“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他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对不对？”
“阿秀……”
“别过来！”
叶榭的脚步停止在不远处。
随着她歇斯底里的喊叫，他的脑海里忽然之间涌上来许许多多画面。残忍、天真、冷酷……陌生却又熟悉得刻骨铭心。
是的，他想起来了。那天，秀说想去山上看日出，然后……
一幕一幕，他想起来了。
不知道何时开始，那只蜕又出现在他周围。它难得没有说话，只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叶榭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冰凉的水顺着他的头发不断地滴在肩膀上，溅起一团小小的雾。
他定定地望着她，执拗最初的一个理由。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秀站在原地，神色早已麻木。她听见他充满苦涩的话语，害怕他的存在，此刻却能漠然地回视他的眼睛，告诉他最残忍却又是最真实的缘由。
“——因为我，不爱你了。”
11
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警告过不要试图挖掘大山的秘密，利用山就会触怒它。
山神的愤怒会毁灭了你的，孩子。
爷爷每次都这样说。
她承诺过很多次，然而某一天，却因为一个人而踏过了所谓的禁忌之线。
而当时，那个人已经死了。
尸体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周围叮上了黑压压一片的苍蝇。仔细审视被大石砸烂的头部，甚至还能发现白色的蛆正在拼命挣破残存的皮肤争相钻出来。
只是那双纤长宽大手还没有腐烂，其中一只维持着坦然而信赖的牵手姿态。
她忽然说不出话。
不是因为害怕或者恐惧，只是对死者有着无法言语的同情、悲哀、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这个男人大概一直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为什么会死，被什么人杀死，更不会知道自己的尸体被抛弃在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默默腐烂，终于归于一片残缺不堪的白骨。
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她仿佛能想象到即使这个人知道自己的死因，也会笑着叹气并挥手放行。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这个人能再复活一次。
因为，他看起来太寂寞了。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听爷爷谈起过这座大山最深处的泥土里存在着一种叫做蜕的异物。如果把死去的小鸡小鸭埋进去，过了许久那只死去的小鸡小鸭会自己活起来摇摇摆摆回来，然后在不久的某一日忽然再次死亡。她不敢确定如果把尸体埋进去会变成什么样，心里却不愿意错过任何机会。
用门板搭成了最简易的棺材，花了一些时间。她忍住强烈的恐惧，把尸体架进去。感觉那具冰冷的躯体紧贴着她，毫无生气任人随便搬弄，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忽然就下来了。就像亲身经历了那样的惨案，明明亲眼看见却无能为力，剩下的唯有叹息。
拖着沉重的棺木，跌跌撞撞地穿越层层的树荫，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直到山的最深处。
似乎那个地方的时间总比别处流逝地慢。明媚的阳光透过密密实实的树梢叶尖直射到地面上，远远地望去，像蚕吐出的缕缕丝线，只有那一块尤其明亮。叶面的绿被投射到地面，夹杂点点光斑，感觉有什么在脚下沙沙的响，是节奏，更像某种暗号，人踩在上面似乎跟着悄无声息地挪动了。
然而凝视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新鲜的泥土翻了起来，男人被一点点埋在了下面。
“活过来吧。”
“我会陪着你，一直。”
过去被遗忘的记忆在残酷的表白中如同潮汐一般涌进来，遮天蔽日地澎湃。
明明已经死去的男人坐在瀑布边的青石上，过于平静的神情使得他看起来更加超脱。
无数地蜕在远远近近兀自徘徊行进，井然有序。
从一开始的谎言，到发现被最信赖的人干净利落地谋杀，再到重生的过程，他全部想起来了。死去的那一刻，其实他没有离开那具早已冰冷且破碎的躯体，而是像个迷路的孩子那样彷徨、失措，守着自己的尸体，连自己为什么死掉了都不明白。
只是因为他阻拦了他们的爱情吗？既然如此，好好说就是，他爱她，所以不会阻扰她的幸福。为什么要延到无法挽回的境地呢？
好冷。
好寂寞。
他愣愣地站在自己的尸体旁始终无法释怀，然后有个人来了。那个人再一次给予了他生命，小心翼翼地把他埋进了土壤中。他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滴落在他脸颊上的泪，那样纯洁而温暖。他以为被遗弃了，原来还有人会给他爱。
原来，在这个人情冷暖的世间，还有人值得他去珍惜，去爱。
12
在那之后的第三天，他像是迷了许久的路，终于找到了方向。仿佛是倦鸟返巢的习性使然，他去那个人的小屋外站了三天，然后住了进去，安安静静地守着，等小屋主人的归来。
那间屋子已经被秀和她的男人弄得一团乱，然而推开门的刹那，他依然能感触到那个人残留在屋里的思念。那种淡淡的悲伤使他潸然。
接下来，他的每一天，都是清扫屋子、整理门前的园地，然后是漫长而枯燥的等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并不是茫然不知。事实上，作为一只新生又强大的蜕，他的听力好的出奇，所以听得见两只大蜕在遥远的地方窃窃私语。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我不会告诉他，那个人同样死在了他召唤来的灾难中。我们总是在惩罚该恨的人的同时，失去值得爱的人，这是蜕的宿命。所以，也是他的。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你真残酷。
——难道，你不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站在屋檐下远远地望着山下，耳畔传来若有似无地悉悉索索。但是他充耳不闻。就像他生前的故事，他宁愿独自一个人守护着，用最缓慢的时间来确认。
一开始总是不愿意相信。
幸好这一次，他有无数的时间。如果那个人不回来，他就下山去寻找她的踪迹。因为他始终不会老，也不会再次死去。
真正的叶榭在埋葬时便被蜕吃掉了，现在已经不再是人类。
他的新名字，叫做叶蜕。
前传叶蜕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前传--叶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