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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事三 睡美人 中 ...


  •   ——最近的雨一直在下,还有打雷。还好你一直陪着我,真好。
      身体慢慢开始轻起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希望能多看你一眼。看着你,一直到不能看的时候。

      **

      雨依旧下的很大。植物的枝条在狂风暴雨中摇曳,压迫成各种怪异的形状,有一些无法承受,于是凄厉地发出了噼啪噼啪的折枝声。豆大的雨点声嘶力竭地打在玻璃窗上,蜿蜒下一条条透明的水迹。
      不过,这并不是惊醒的理由。
      它们的闹声很大,似乎快要把屋顶都掀飞了。沉睡许久的生命在清醒之后都会兴奋不已地叽叽喳喳,要把埋藏了一辈子的话都吐露出来。生命的意义、长眠的苦闷、未来的计划,然后还有关于人,各一个都专注于自己的叙述,然后每一个不同的叙述又重叠起来,错落起伏,哗啦哗啦,像是不甘寂寞的海贝壳。
      只有其中一个声音在嘈杂声中特别清晰。它在呼唤他的名字——
      “阿蜕,阿蜕。”
      在这种环境下,没有人还能天真无邪地酣睡。叶蜕在那个呼唤着的锲而不舍下,他无奈地睁开眼睛,下了床循着声音的方向打开门一路摸索,然后沿着楼梯小心翼翼地往上,一直到了三楼。
      屋外电闪雷鸣,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一瞬间发光,然后倏然坠入黑暗。当再一次的闪电划破苍穹,他发现自己赫然站在了那个神秘房间的门口了。那个声音果然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出乎意料地,门竟然没有锁。隔着门缝,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屋内泄露出来的微弱的光。当一切归于沉寂之暗的时候,这缕光线份外醒目。
      叶蜕的手按在门把上,小小犹豫了一下。但是那个声音又开始叫他的名字,锲而不舍:“阿蜕,阿蜕。”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开门进去。
      事实上,虽然之前已经对里面可能会出现的景象有所预见,但是真实见到那种场景的时候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四面是风格奢华的落地窗,雪白的纱帘恣意垂落在地上,一尘不染。房间的中央是一片被处理过的鲜花海洋,终年不会凋谢。一具精美的水晶棺平放在百合最茂盛的位置,在花朵的衬托下,好像跌入童话世界了。
      叶蜕之前对席毅翰所指的睡美人只是比方,虽然他知道这幢别墅有人被某种蜕缠住了,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一语成谶。
      棺材里面真的躺着一个女人,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弯曲而服贴的长发垂落在两颊,睫毛如翻飞的蝴蝶,双手平稳地摆在胸口。似乎这就是真实版的睡美人,只要王子温柔一吻就能立刻醒来。她睡着的姿态依然绝美。肤色雪白接近透明,仿佛凝脂一般。不,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肌肤该有的颜色。水晶棺有多透明,她就有多透明,你甚至能透过她清晰地观察到被压在底下的花瓣是以何种姿态重叠。
      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不过这还没有完,睡美人的故事有多美好,这个故事就有多悲伤。很多东西是无法逃避的,比如说人的感情,比如说无处不在的蜕。
      隔了很长时间,叶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你们,越来越过分了。”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可是,也不全是我们的错。”
      叶蜕不说话。
      那个声音等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阿蜕,我很怕,眠爬到那个人身上去了,我过不去。我不想孤零零的,真的。这里就要化了,她死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没有办法……”
      叶蜕知道它说的是实话。之前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不断地喧嚣,他都听见了。眠和稣是一对双生子,然而它们性格迥异。
      “我知道。稣,你是好孩子。”
      “阿蜕,带我去见眠好不好?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不可以分开。”
      在这些简单的话语里仿佛能看到稣天真而纯洁的神情。叶蜕沉吟着试图找一个好一点的说辞安慰对方,但是房间忽然安静下来。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他听见屋外传了急促的脚步声。
      叶蜕四下张望了一阵,选择了层叠的落地窗帘。
      刚躲好,房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匆匆出现在门口,因为过于仓促,身上还穿着宽大的睡袍。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满屋子的安静终于让他松了一口气。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叶蜕听见那个男人从身边走过去,径自走到了房间的中央,然后跪了下来。
      低沉的男音宛如大提琴的吟语,透露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小瑾,外面一直在打雷。你怕吗?我来陪你。”
      男人的声音异常熟悉。但是叶蜕从未想象过习惯了冰冷语调的嗓音也可以变得如此感性。
      一道突兀的闪电从窗口划过,清晰地照亮了男人的脸。
      席毅翰,那个一贯冷酷的男人此刻正跪在水晶棺的旁边,握着棺中人的手低低地诉说。他说的很慢很轻,有时候说着说着会在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但是很奇怪,只要侧耳倾听,即使在隔了雷声的黑暗中,依然显得那么振聋发聩。
      “刚才,听见你的房间里有声音,我以为你终于醒了……”男人把女人冰凉的手帖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慢慢地说,“可是我又错了。小瑾,你还想要我错多少次呢?你一直一直都不肯醒过来看我一眼,那么讨厌我吗?”
      私下里一片寂静。哗啦哗啦的雨声似乎已经远去,睡美人与王子已经陷入了另一个国度。他握着心爱的人的手微微述说自己的思念,而睡美人始终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可是,还要等多久呢?你说我老是不肯陪你,现在我把什么都抛弃了,只守着你一天一天地等。所有人都劝我放弃,我不相信,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但是时间能说服意志。我已经累了,小瑾。等待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它是一种煎熬。你总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睡着,为什么不愿意再睁开眼睛看我呢?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
      男人松开她的手,缓缓地捂上自己的脸。坚强的声音中有着被模糊了的鼻音,在无人知晓的夜晚,最脆弱的部分被剥离。微微颤动的手心被一再地打湿。
      “对不起,小瑾。我不该说那些话。”声音顿了一下,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接下去,“我会等你醒过来,一年也好,十年也好,一辈子也好。你会醒的,会醒过来的。”
      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那是催眠。他的手从脸上拿开,漆黑如曜石的眼瞳中闪烁着晶莹与绝望。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属于这个男人的另一面被毫无掩饰地揭露。在爱情的面前,每个人都是弱者。
      “……我爱你。”
      他弯下腰去亲吻棺中的睡美人。瑾依然是冷冰冰的,不过在接触到的一霎那,鼻息间忽然触到一股沁凉的寒意。他愣一下,但来不及拒绝被径自闯进去了。
      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迸发,他皱起眉去按那个穴位,垂下手的时候恰好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了自己幽暗中越发透明的手,楞愣地看,然后把目光移到了几乎呈现水色的女人身上。
      ——现实和童话是不一样的。即使睡美人真的存在,亲吻之后也无法得到幸福。
      猛然间,叶蜕的话闯入脑海。那些话仿佛触动了内心的某个禁忌,男人的目光立刻犀利起来。他站了起来,摇摇头把突兀的念头甩掉,最后一次凝视着沉眠中的爱人,悄然离开。

      直到走廊上再也没有任何声响,叶蜕才从窗帘后面走出来。专注于心事的男人没有觉察到,不代表继续呆下去也不会被发现。
      真相已经揭晓。
      死去的人没有办法活过来,但是活着的人还能拯救。只是当救命的绳索垂落在眼前的时候,你会选择推开还是紧紧抓住呢?
      他若有所思地从房间走出来,这一次稣仿佛睡着了,没有再喊他的名字。他头痛地揉着太阳穴,抬起头的时候,愕然发觉有人正静静地伫立在长廊的阴影中守株待兔。
      他一下子僵住了。
      平日斯文的男人靠着墙似笑非笑地睨着闯入神秘房间的叶蜕,慢声细语:“我知道你肯定会去看。好奇心会杀死猫,难道你没有类似的教训么?”
      知道对方只是开玩笑,叶蜕微微扯起嘴角:“难道你试图杀人灭口了么?”
      “我没带凶器,辜负你的期望了。”苏洵摊开空无一物的双手无不遗憾地说,脸上的表情一半戏谑一半是逼真,“走吧,让他发现,真的会杀了你。”
      屋外的闪电还在继续,一下子白昼一下子黑暗。那转瞬即逝的光明将两个人的影子深深铭刻在楼梯的墙面上,扭曲地看不出原型。
      叶蜕跟着他慢慢走下楼梯。
      楼梯高高低低,苏洵在前面却走得如履平地。当黑暗在一次降临的时候,双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灵巧得像一只猫。
      明明有灯的,不是吗?
      “苏洵,你……似乎习惯于走夜路?”
      前面的男人闻言停下来,随后空气里传来低低的笑声:“你不会忘记我们已经触犯了他的禁忌了吧?”
      叶蜕楞了一下。
      “只是管家的职责而已。这里曾经是度假的别墅,和他一起那么久,已经不需要眼睛就能看见了。”苏洵又笑了一下,也没再提对方的多心,“走吧。”
      叶蜕第一次注意到男人提到席毅翰的时候用的是‘他’这个含糊的称谓而不是常用的‘主人’。他默默地看着苏洵继续往下走,隔了一会儿,他问:“里面的女人是谁?”
      苏洵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游荡在黑暗之中,带着微微的凉意。
      “故事太长,下去我慢慢告诉你吧。”

      ---------------------------------

      ——毅翰,我很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周围一直很吵,我都听不见你说话了。
      但是我有用心去听,真的。

      **

      “大约是在一年以前,那个人因为公司有一件重要的CASE没办法和刚订婚的瑾小姐一起去海边度假,然后在好不容易提前结束工作打算悄悄飞过去给心上人惊喜的时候,他收到了瑾小姐出事的消息。当时接电话的人是我。”
      苏洵一边娴熟地为听众泡上一盏碧螺春,一边平静地讲述当时发生的故事。他的手指捏在精美的青花瓷壶柄上,修长而白皙。叶蜕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它们,暗暗否定了心中的某个念头。
      “瑾小姐在海边溺水身亡。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认识她的人都很难过,因为瑾小姐平时很温柔又很漂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连他那种花花公子都爱上她了。呵,你可以想象一下,在他没有遇到心上人之前生活有多么奢靡。不过那不是重点。”苏洵回到柔软的沙发上,十指轻松交叉摆在腿上,仰起脸看说话的对象,“那天晚上我们就飞到出事地点。瑾小姐已经结束了抢救,那些笨蛋医生干巴巴地在那里说很抱歉,结果被主人狠狠揍了一拳。”
      “然后他冲进去。因为他的态度很凶恶,所以没有人敢拦住他。但是……”苏洵把目光从叶蜕身上挪开,投在虚无的空气里。微微蹙起的眉头代表他在努力回忆,寻找更合适的表达词汇。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那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他又从病房里跑出来,而且拼命地喊‘她还活着!她还有呼吸!医生,小瑾还活着!’”
      “那么她……”
      “她死了。医生说,在送进医院之前就已经宣告死亡。但是很奇怪,只有那个人说他能感受到瑾小姐的呼吸,虽然很弱很弱,但是她还活着。”
      叶蜕静静地盯着他:“后来怎么样?”
      “所有人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纷纷体谅了他的失常。你知道,有钱人总是可以用金钱实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在国内最好的医院里汇聚了全世界最顶级的专家,想让瑾小姐复活。结果一次又一次失败,还被人当成了疯子。所以到了后来,他就放弃了一切,把自己囚禁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陪伴瑾小姐的尸体,每一天每一刻,等待她醒过来。”
      短暂的陈述之后,偌大的房间再一次安静。叶蜕垂下头,看着袅袅上升的水气。碧螺春在杯底漾开柔嫩而鲜亮的绿,叶片尽情舒展,如一个个年轻的生命。
      他轻轻晃动着杯子:“你呢?你觉得她是活着,还是早就死了?”
      “应该是死了吧。”苏洵回答,“你也看到了她现在的模样。不会腐烂也不会僵硬,在海里淹死之后就变成了这样。有时候你觉得她似乎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呼吸。而且,人类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叶蜕打断他的话:“这种透明现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一开始发现尸体就有,当初只是以为是被水浸泡太久的缘故。但是时间越长,尸体透明化的程度越来越明显,现在,就像你看见的,完全是水体人形了。”说到这里,苏洵自嘲地笑笑,“总觉得要是不小心戳破就会哗啦啦地漏掉变成一层皮……啊,你觉得我形容很诡异吧?不过我总是有那种预感。”
      叶蜕望着不断打在玻璃窗上的雨点,啪啦啪啦地仿佛能感受到来自苍穹的愤怒。只是一次意外的避雨,却依然能遇见所谓的蜕,这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宿命呢?
      “你的预感没有错。从医学的角度讲,你所说的瑾已经死了。虽然看起来像是在不断沉睡,但是她的内脏已经被完全侵蚀,变成了某种液体。她的身体变成了容载的躯壳。但是,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其实她还活着,只是以另一种形式。”
      “活着?”苏洵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茶几上的碧螺春被猛然打翻。滚烫的热水顺着桌面蜿蜒而下,滴在男人的脚上。刺痛令他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常,“……很抱歉,我无法理解……”
      “在生活的间隙中,人类总是会丢弃一些觉得不再需要的东西,有一些是因为丧失了用途,而有一些则是无意识地失去。那些被遗弃的东西经过了无法计算的漫长等待,最后便形成的蜕这种物质。”他娓娓地说,“蜕是异世界的存在,当我们所处的世界与蜕世相交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蜕。就像眠和稣,它们是蜕中唯一的双生子。当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是毫无攻击性的,相反,它们会适当延缓宿主的死亡,维系她的存在。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会分泌一种物质,将宿主的身体完好地封存起来——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瑾小姐临死之前大概在海水里遇见了它们,然后把它们随海水一起摄入了体内,渐渐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但是,很少有人记得,在人体透明化的时间内,眠和稣也在成长。它们将成熟之后各自剥离,眠会变得具有攻击性,选择吸附到距离宿主最近的那个人身上,渐渐把活着的人变成凝脂状,然后再寻找下一个受害者。这个过程会比之前的时间短上许多,因为唯一能克制它的稣只能停留在原宿主的体内。我想,瑾小姐保存了那么长的时间,大概是因为在一开始遇到的是不成熟体吧。”
      苏洵吃惊地看着他:“但是你说她还活着……”
      “按照医学的角度来讲,脑死亡就代表真正的死亡。瑾没有呼吸,没有脑电波,甚至连内脏器官都没有了,只有一层外皮包裹住体内的液体。所以,对你们来说,她确实是死了。”叶蜕停了停,接着说下去,“但是对我们来说,不被抛弃就代表她还活着。因为有人深爱着她,所以才能勉强在躯壳内保留一丝神志。你看不见,摸不到,也没有任何感觉,然而她确实有一缕意识存在。所以,我们说她还活着。”
      他抬起头淡淡一笑,望着苏洵低下头莫测的表情:“很难理解,不是吗?人的生和死都由内心判断,你认为她死了,她就是死了;如果你希望她活着,那么她便存在着。”
      苏洵目不转睛盯着他,良久之后,他终于笑了:“叶蜕,你真是一个神秘的人。”
      叶蜕笑了笑,接着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曾经观察过你,不过很幸运,你很正常。有危险的是席先生。”
      苏洵脸色变了。
      “被眠吸附的人只有大量地摄入成熟期的稣才能够避免死亡。”叶蜕平静地解释。
      说完,他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感受着纯净的绿茶清香。这股香气仿佛能唤起遥远的记忆,当他孤独地沉睡在泥土之中,不能看,不能动,鼻尖萦绕的似乎就是某种幼芽的气息。它们在万籁俱寂中生根发芽,兀自迎接第一缕阳光,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的步伐。这种印象太过深刻,一直到现在,他还记得。

      中篇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故事三 睡美人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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