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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回首向来萧瑟处 ...

  •   我身子大致回复时,两仪殿青砖铺就的地面已经生出了秋的寒凉,或许是为了衬托这天子居所的庄穆,那砖上大副大副拼出的祥云团龙图案,虽使了金银的色调勾勒,也均多是些生冷厚暗的颜色,如何敌得秋风的萧瑟。
      常常抱着双膝倚在床帏上想,两仪殿怎么会是这样凝冷潮湿的地方,奢则奢矣,却不见一点生气,连风都比别处清冷一些。
      帘卷处,露摇风紧,罗衾不耐微寒。
      臂上斜斜搭的薄丝披帛,为秋风轻轻扬起,舞动得如一只巨大的彩色蝶翅,侧着光绽出点点轻冷的光华,我稍眯着眼看去,那背着光进来的是正是夜吟。
      她早已换了应时的夹衣,银蓝的外衫上简单得没有一点图案花样,又配的是藏青色的襦裙,通身上下没有一点额外的装饰,全不似宫中的女子时时花红柳绿的打扮,却素净得叫人感概。仿佛有一团凄凉的雾气,笼在每个人的心头,任是到历过夏日阳光灼灼,也温暖不到悲戚浸透的人心。

      “娘娘,怎么起来了也不唤人,还当着风坐着,回头又该头疼了。”夜吟回身掩了窗,对一旁侍候的宫人道:“你们也不瞧着些,娘娘起来了也不仔细服侍。”
      我侧了头看她,眼睫微微挑起,有一点失意的慵懒:“不干他们的事,我又不出去,只想寻点清静,你就这样吵嚷起来了。”又问她:“你上哪儿去了,大半日也不见人。”
      她只盈盈笑答:“奴婢方才回尚宫局交待些事,好几日不去事情积得多了就耽搁了些。”
      我点一点头,语调仍是散散的:“难为你两旁都操持着,我身旁也没有一个可心的人,”说到这里,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翻上来,涌到喉头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咬住嘴唇,愣愣的停了片刻,眼风低低的扫过她衣角垂的一个宝相纹莲花图案的锦囊。那样粗陋的针脚,分明出自初如之手,否则也断断上不了夜吟的身。我的眼神终于在她的面上停住,仿佛有许多话要问,又一时不能说全,最后只坚难的道出一句:“初如,她怎么样了?”

      夜吟一时愕然,直睁了眼答不上话来。自从那日初如自尽,我养病之中,“初如”这两个字就成了宫中心照不宣的禁忌,没有一个人敢提起。我冷眼看着夜吟数次想提及,却终究还是没有,她定是想不到在数月后,我竟会主动问起。
      她只低了头,看不出面上是什么表情,许久才遮遮掩掩的答道:“她,还好。”
      我微微皱了眉:“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说话吞吞吐吐,也改改罢。”
      夜吟忙跪下,眉目间都是惶恐与忧心:“奴婢不是存心欺瞒娘娘,只是初如她犯了那样的事,奴婢与她多年的情谊,不能不回护一些。这并不干她的事,请娘娘不要迁怒于她。”

      我听她说到“多年的情谊”几字,心中本有的五味杂陈顿时通透明彻,如玉壶冰清。终是不忍,长长叹口气:“你起来罢,我也没有说要怪罪谁。初如那丫头,我并不是不想问她,只是,只是……”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种的怯弱让我不敢面对这一切,可是再逃避也逃不了这一天,还是悠悠问出一句:“她现在怎样,伤好些了么?”
      夜吟却不起来,仍是跪道:“她伤是大好了,也并不像最初那样一味寻死,只是整个人仿佛失了魂,成天也不说话,问她也只是流眼泪。奴婢急疯了,又不敢来回娘娘,看着她一日一日的瘦下去,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略定神想一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这些日子我也仔细想过,初如不会是那样的人,我要去亲口问一问她,为什么她要同着旁人来害我。

      初如本在两仪侧殿也有单独的寝房,自从犯了那事后便一直在尚药局中养病。我由夜吟领着到了她的居所,并未令人通传,独自轻轻的进了门去。
      她原是背着门坐,呆呆的对着窗出神,连我进来了半日也没觉到。我不出声醒她,也只呆呆的看着她,到了这里,我却是不敢了,生怕得知的那个答案是出于我意料的残酷,默然与她相持着,像是等待着结局的来临。
      “初如,娘娘来看你了。”最终还是夜吟开口打破了这个僵局。
      初如闻声猛的转头,眼中满满的全是不可置信,神情犹如身处在梦境中。那是怎样的一张脸,那可还是我所熟识的初如么,一张印象中饱满如月的圆脸已脱了原形,远远望去只见颊旁高高突起的颧骨,脸色是黯色的蜡黄,如同一张生宣用火烛熏得微焦,轻轻一抖就要碎成无数的小块。那一双如同琉璃珠子一般透亮的眼如今只剩下晦涩,看不出一点清明。

      她回首见是我,惊得目瞪口呆,手足都无处可放,片刻缓过神来,一下子扑了过来,伏在我脚下泣道:“小姐,真的是小姐,初如以为这一辈子小姐都再不愿见我,是奴婢错了,奴婢对不起小姐。”
      她发髻披散,瘦得如同枯骨的一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裙摆,扯得裙上覆的薄纱几乎要裂开,面上涕泪纵横扭曲得一团,行迹有如疯妇。
      这还是我的初如么,我简直无法把面前这个已近疯狂的女人同俏皮伶俐的初如联系起来,她这样憔悴,我怎么可能不动容,只是她,她做出那样的事,教我情可以堪!
      我终没有亲去扶她,扭头使个眼色给夜吟,夜吟回意即去扶开她,又好声宽慰道:“先起来罢,娘娘都还站着呢,你成天盼着能向娘娘请罪,如今娘娘来了,却话都不会说了。”

      我径直进了屋,到了窗边坐下。初如却不起来,跪行到我跟前叩道:“奴婢叩见娘娘,奴婢罪孽深重,本想以死谢罪,只是有一句话定要亲口禀报娘娘:奴婢事先并不知道会伤及娘娘腹中的胎儿,否则奴婢死也不会做的。事到如今,奴婢也无颜活在这世上,请娘娘赐奴婢一死。”
      听了这话,我心酸无言,不单是为了我的孩儿,初如在我身边十几年,虽是不及夜吟的体贴入微,我心中也是极看重她的,如今连她都背叛我,那这个世上我还有什么人可以信赖。
      我硬了心肠,开口道:“初如,你跟了我,也有十二三年罢。”
      初如低了头,半日才惴惴答道:“回娘娘的话,初如六岁入府,至今年已有十三年了。”
      我略略点一点头:“你跟了我多年,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和你说对你有多大恩情的空话,我只问你,你做这样的事,对得住我么?”
      初如仰了面看我,眼泪滚滚而下,顺着眼庞如珠般滚到衣襟上,一眨眼就湿了大片,阵阵抽泣着道:“娘娘待奴婢极好,是奴婢错了,奴婢该死。”

      她说得动情,我不禁潸然泪下:“我知道你不是背主求荣的人,可是你为何要这样做?”
      初如微张了嘴,仿佛嘴里含了什么东西,堵得话都说不说来,只重复着一个没有意义的字眼:“我,我……”
      “真是糊涂,”夜吟在一旁听得心急,不由开口:“这个时候你还要替谁遮着掩着?你这样只能让亲者恨仇者快,真是枉费了娘娘素日待你的一片心。”
      初如眼中有什么东西闪过,再深深伏地一叩,开口时已字字坚定:“是,奴婢糊涂,此事不敢欺瞒娘娘,只是请娘娘不要罪及初如家人。”
      “家人?”我没想到她说到这个,一时有些诧异:“你不是家人都不在了,才卖身入的府么?怎么忽然又有了家人?”
      她仍答得不急不慢:“奴婢原本也不知道,直至有一次德妃找了奴婢,拿了一块玉佩给奴婢看,奴婢一眼认出那玉是奴婢妹妹从小随身所带之物,才从德妃处得知妹妹已被卖入陈府,如今是陈家少爷的侍妾。德妃威胁奴婢,若是奴婢不听从她的吩咐,便要为难奴婢的妹妹,奴婢不得已,才做出对不起娘娘的事。”

      我听到这话,心里也大概明白了些,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你光凭了一块玉佩,又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你妹妹,不定是德妃设了局引你入圈套。”
      “奴婢先前也怀疑过,后来德妃又数次捎了小妹的话过来,都是些小时的琐事,除了她旁人定不知道的,再说那玉佩与奴婢身上一块本是一对,因此奴婢一下便知道了。奴婢一家人如今只剩了这个小妹,现在落到了德妃的手上,以德妃的为人,奴婢若是不从她,妹妹定会遭她毒手。何况她给奴婢药时只说是会让人多睡,提不起精神,并不会伤到孩子,所以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便听了他的话。”
      我又是心疼又是可气,直斥道:“糊涂,这样的事也不来回我,你宁可信那个女人也不愿信我,还谈什么忠心?你若是早同我说了也不至于闹成今天这样!”
      初如直叩头不止:“奴婢错了。奴婢怕伤到娘娘,特地减轻了药的份量,见娘娘服过以后也无异样,便以为不会有事,没想到,没想到……是奴婢该死。”

      我忽然觉得一下子脱了力,心中都是倦意,翻得心口隐隐的痛。事已至此,我还能怎么样呢,她随我多年,我难道还真要她死不成?可是我孩儿的死与她脱不干系,我又如何能容得了她?
      思虑许多,终于摆一摆手:“你出宫去罢,看着多年的情份上,我不忍伤你,可我也再不想见你,你,走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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