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无尘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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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年级念完的那个暑假，林想的爸爸妈妈来接她回城。林想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觉得很迷惘。去城里，离开这个她出生生长的地方，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她舍不得这的一切，舍不得李明康。妈妈说去了城里她就可以上正规的学校，接受好的教育。林想才不要什么好的教育，这个对她描绘着一个崭新世界的妈妈远不如一手带大她的外婆亲近。妈妈说，其实在林想小时候有段时间也是住在城里的，只是没人带，爸爸妈妈工作太忙就又把她送回乡下了。林想使劲地回想，却并无那时候的记忆。外公，外婆，李明康才是她最最亲近的亲人，爸爸和妈妈只是过年过节回来看望她的亲戚。
她跟李明康说，我要怎样才能带着全部的东西呢，从小用到大的小板凳，种在屋子后面的山茶花，养了很多年的老母鸡，河里拣的那些一个颜色一个形状的石子林想把它们一字垒在院子边，她一直以为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垒出一道全是石子的墙。要怎么样，她才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部全部都带在身边。
李明康虽然羡慕林想可以去城里，但也万般不舍得面前的这个小人儿。
他尝试安慰林想，城里有楼房，还有电灯，据说一开水管就能喝到水，从来都不用挑水。能吃到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那些东西好吃的即使他们在最繁盛的集市上也从没见到过。林想听着，并无觉得欢喜，失去的滋味远远大于新生活的期待。说到后来，看她还是一脸愁苦的样子，李明康索性说，你真傻，连城里都不喜欢。林想“嗖”的跑掉了。李明康看着她的背影，想着林想这一次走了，是不容易再见了，方才觉得惆怅起来。连忙追上去。
两个小伙伴躺在山顶的石崖上看满天的星星在深蓝的幕布上闪闪发光，夏夜微风清凉，草丛树林里虫鸣声此起彼伏，有狼啸出没。李明康催促她快下山回家，林想央求着“就再呆一小会”。
过两天，林想就跟着爸爸妈妈来到了城里。
住的真的是楼房，城里到处是这样的楼。林想家在一群楼房中间的一栋楼房里的一户。比外婆家小很多很多。进门是做饭和吃饭的地方，摆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林想想着外婆家门堂前的那张吃放用的大八仙桌，高的在林想念书之前只要坐到凳子上脚就够不着地。进去一间小小的屋子搭着一张床，放着很多物什，妈妈说她就睡在这。她的床贴着墙壁放，床尾对着一个门，那是另一间屋子，是爸爸和妈妈的房间。林想很失望，站在小小的阳台上，看着各家各户晒着的衣服，水泥栏杆上放着的养着葱和韭菜的花盆，她就要在这生活下去吗？晚上躺在床上，听着各种各样的声响，在交杂播放，慢慢的寂静下去。她想起了很多很多东西，高高的屋顶，从明瓦里泄露下来的月光，不停歇的虫鸣，偶尔的狗吠……她睡不着。
第二天，她精神很是萎靡。妈妈跟她说，让她好好一个人在家呆着，他们要去上班，中午回来给她做饭。爸爸在找绳子给她穿钥匙，挂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出去玩的时候要记得锁门，不要把钥匙丢了。不认识的人来敲门不要开。林想睁着眼睛，只是傻傻的点头。她有点害怕，却说不出来。
她坐在床沿晃荡着腿，老大一会后，开始在屋子里转悠。站在爸爸妈妈的门口看了一下，没有进去。又把外面的门拉开，四处望望，长长的楼道，各种各样的物什，偶尔有人跨着篮子出去买菜或买菜归来，林想迅速地把脑袋缩回来，把门“砰”地关上，她害怕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丁点大的地方不消多少时候就已经被她走了无数遍。她对那些关的抽屉，另一个房间，也有好奇，却不敢探究，这是她的家，她却像一个客人。
她搬了张凳子在阳台上看天，灰蒙蒙的一点也不蓝，偶尔有小鸟飞过。中午妈妈回来的时候，林想在阳台上趴着睡着了。吃饭的时候，林想问妈妈还有多久去学校。妈妈说这周日带林想去买书包文具，再下周林想就去上学了。还有那么多天，林想真发愁这时间怎么过。吃完中饭，妈妈去上班，照例叮嘱她。林想在妈妈走了后锁了门下楼，尝试去做一下探险。磨磨蹭蹭地到了楼下，却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慌张地扭头就上了楼，呆在屋子里再也不出去一步。外屋的地用油漆刷过，时间长了被磨的班驳，林想盯的看久了，眼前幻化出一个个模样，有飞鸟，有白云，有星星，还有。。。一对眼睛。她开始想，或许那一天，她跟着它，就到了古老的森林，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它们生活着，在那里走来走去，她是它们的异类，但它们善待她，无视她，她在里面快乐的生活……她又想，那其实是一个人，厌倦了当人，于是在夜晚的时候对着月亮嚎叫，变成了一只狼。有时候忍不住，它就会偷偷跑出来去看同样厌倦当人小孩……有时候，她甚至想，或许自己曾经也是一只狼，是它们失散的同类，她身上散发着与它们一样的气息，它们寻找了她很多年很多年……晚上从睡梦中醒过来，林想都会不自觉的摸自己脸，是不是长出毛来了开始变身。
（五）
那些从猜想开始的想象，一开始只是好奇无知的自以为是。到后来成为林想抗衡寂寞孤单生活的方式。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念书很没意思，到了城里后，刚开始她还一心想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同学的程度都比她高，即使她是再一次念一年级。他们取笑她念拼音的腔调。南方省份本来方言繁杂，隔段路就有可能说一种全不相关的土话，她听不懂他们说的，他们也听不懂她说的。集体学习她一些古怪的发音。渐渐的林想开始不再说话，老师提问她，她也只是默默地站着。她再无知也能感觉到那些看她的眼神背后的指点。这个世界与她格格不入啊。
放学了总是有很多的作业，因为林想程度差，妈妈自己还给她加了很多功课。每天回家就是不停的念念念写写写算算算。即使吃饭的时候也不放过她，爸爸和妈妈轮流给她念叨。拨拉着碗里白饭，她把自己的注意力慢慢的转移到想象中的世界，如移形大法，她一下子挪回了老家的院子，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傻傻的想……头上一记吃疼，她才回过神来。妈妈盯着她：“吃个饭也发呆，怎么可能念的好书。”林想把头低的更低，迅速地划着碗里的米粒。
林想不知道别人家怎么样，每次她拿着写着红字不及格的试卷回家，总会被要求站在那，妈妈或爸爸都会一直训导她，苦口婆心和义正严词，一说数小时。然后就是永远就写不完的作业。林想想，原来曾经那些漫长的无边无际发呆漫山遍野疯跑的日子竟是自己最好的时光。刚开始，还会一个人偷偷的掉眼泪，会想回去。慢慢的就认命了，是顺从的无奈。看到越多的东西，她的想象就飞的越远。想象飞的越远，她就越沉默。第一次妈妈训斥她的时候骂她是不是傻的，她还吃了一惊的委屈。后来次数多了，林想想我跟别人如此不一样，的确是傻的吧。特别是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去奶奶家过年，林想很失望很伤心。她想念老家，想念外公外婆，想念李明康。而后因为奶奶的重男轻女，对这个不伶俐不乖巧不说话，很多年难得见一次的孙女不给什么好脸色。林想愈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谁也不爱，谁也不喜欢。
她开始习惯别人的排斥，任何人的不亲近。她沉默着，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夏天回到山里过暑假，李明康都疑惑是不是因为去了城里，林想瞧不起他了，不再与他亲近。她并无告诉他城里趣致的东西，也没什么话要与他倾诉分享。很多次，他去找她玩，她也只是闷闷的一个人托着下巴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发呆。还是那个林想，却是不大一样。李明康一直挂念着这个一起长大的小女孩，一心想与她恢复以前的状态。
好不容易翻到一只全身伏满小螃蟹的螃蟹，李明康那个开心，用家里的小木桶装了飞跑去林想家拿给她看。他兴奋的脸蛋都红了，他想，这下林想该高兴了吧。殊不料林想看着桶里爬来爬去的螃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不停滚落。李明康慌张的用手去擦总是擦不完。他牵着林想的手去小溪边用水给她抹脸。李明康突然觉得林想从没离开过，仍旧是那个小小的一心跟着他的女孩。
每日家里没有活让他干，李明康就去找林想。虽然她依然没什么话说，但他知道她是开心的，他感觉的到。小螃蟹一个个从大螃蟹身上脱落，一点一点慢慢长大。
到开学前林想要回去爸爸妈妈身边的时候，两个人把它们都放了。虽然林想很想把它们带回去，但她知道那不可能。而且她很害怕，到最后，她一个人又把它们给养死了。
在课堂上，她经常想，那些螃蟹在溪流里遇到同类是如何打招呼的。曾经的它们互相遇见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曾经呆在一只小木桶里慢慢长大的么。它们互相说什么，是互相吐着唾沫说：“嘿。”然后，各自离开吗。她把这个事情想到秋天，想到冬天，想到春天，一直想到夏天。
（六）
爸爸妈妈看她的眼神从怒其不争到忧心忡忡。林想却在自己的世界呆的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沉迷。那是她自己的世界，那是她一个人掌握一个人控制的世界。它随着她身体年龄的成长也越来越丰富多彩。
她跟着父母出入各种医疗机构，面对各种测试和问题，她觉得全然和自己没有关系。她不知道面对妈妈的眼泪她是否有过同样的难受，她已经忘却了一个人感情里种种的反应。
外婆和外公特意来城里看林想，外婆抚摩着她的手不停的掉眼泪。林想把脑袋偎依到外婆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大家高兴了起来。但除此之外仍旧没有什么改变。几日之后，大人们商定让林想跟外公外婆回去山里。这样，或许会好一点。
在林想的心里，对这个决定是喜欢的，即使她已经有了个完美的世界，但在她心里仍有一块位置是留给童年。
得知林想回来了，最高兴的是李明康。虽然外婆跟他说，现在林想在养病。李明康却觉得林想好好的，跟以前并无区别。他每天放学了就来找她。她不说话，他就自己说话，告诉她在学校里学了什么，有什么好玩的新鲜事。他觉得她是有听进去的。天气好的时候，两个人依旧在山顶看星星，他知道她是喜欢的。每次他牵她的手，指指崖顶，她会径自往那个方向走。李明康用树叶给她吹各种口哨。有一天他去看林想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张叶子发呆。李明康开心地手把手教她怎么卷叶子。当时断时续的哨声发将出来，林想笑了。李明康欢喜的直叫林想外婆出来看。外婆拿袖子不断地拭着眼角。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两个人都长成了大小伙大姑娘。李明康当着外婆的面夸林想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他说在他以前念书的那个乡里初中没有比林想好看，就是他念的镇上高中里也没有。他相信就是城里的姑娘也未必有林想好看。林想像是听懂了，瞧着一脸高兴。外婆却在心里隐隐的担忧。等到将来……
将来并不遥远，在林想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时间一样在流逝。
在澄明清澈的夜空下，两个人照例躺在崖顶。李明康对他絮絮叨叨各种事情，现在他在镇上念书半个月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都对林想有说不完的话。每天各种小事，都积攒在他的心里，积的满满的，堆在那，一定要给林想说了才算是行。说着说着，李明康以为林想睡着了，转过头去却见林想也望着他，圆圆的眼睛亮亮的盯着他。世界消失了，只余下他与她，那么自然，他轻轻地吻着她。世界静止了，李明康却分明听到林想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声。
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李明康谁也没给看，在晚上两个人照例到山顶看星星的时候，李明康把它塞给林想，他说：“想想，我不要走，我要与你一直呆在这。”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那个世界不是林想的。而林想就是李明康的整个世界，与她相比再无什么是重要的。
林想把头搁在李明康的胳膊上，舒心地闭上了眼睛。她是不是从没对人说过，在她的想象里一直有关于李明康的，关于一个小小的家的，关于小林想小李明康的，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
林想再一次听到了小时候常常听到的狼啸声，在山林里回荡。她说：“李明康，那一次我遇到了一头真的狗头熊。”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无尘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