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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域北策西风 (一) ...

  •   赛里木卓尔圣湖,传说是女娲娘娘遗落在人间的一滴眼泪。圣湖边上雪山环绕——那是图瓦人心中的吉祁连圣山,山顶上盘旋渺渺升腾的雾霭,像是落在山尖的浮云,白得没有一丝瑕疵。湖面镶在冰山雪原之中,宛若洁白松软的丝绵上搁置着一块碧蓝的翡翠。美得湛蓝通彻,美得每次凝望都会令人屏息。

      美丽的湖边居住着一群淳朴的图佤部落族人,在俄喏尔山脚下的草场依水而居。

      俄喏尔山有苍翠的森林,大片大片的云杉树干笔直、苍劲挺拔,层层叠叠,织成塔林。林荫之内,伴有桦林、花楸等;林下浅草平铺,野菇丛生;林中还栖息着小鹿、雪鸡、金雕等异兽珍禽。

      山腰间有小木屋,背挨着森林,面朝圣湖雪山,这里,能清晰地将湖水、雪山、村落清晰收入眼底。

      翠绿的草坡上六、七岁的小女孩一身火红衣裳,一手牵着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男孩往山腰上跑,扑闪卷翘的长睫拢着灵动乌黑的大眼睛,白皙的小脸跑得红彤彤,无数根编缀整齐的小辫子在肩头跳动,欢快地飞舞。

      身后被她拽着跑的小男孩看似大几岁,却被她拽得一路打跌,清秀憨实的脸上不禁有些不耐,“梅朵!停下来!你究竟要去哪?”

      “宝珞被她阿爹揍呢,咱们去看看!”梅朵忙不迭声嚷嚷,“阿西!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她甩开阿西的手。

      宝珞被她阿爹揍,这是破天荒的事儿啊,阿西、梅朵天天被自个阿爹阿娘揍也轮不到宝珞。她爹疼得她如珠如宝,平时她调皮擦伤点儿皮肉她阿爹都心痛好几天,怎么会舍得揍宝珞呢?

      阿西皱起小小的浓眉,加快脚步跟着梅朵往山腰小木屋跑去。

      阿西、梅朵、宝珞是最要好的伙伴,他们向神山发过誓,要做永远的安达。宝珞是汉人,三岁那年因为家乡水患,她阿娘死了,阿爹带着她跟随西域商队逃难来到这里。喀勒塔族长,就是梅朵的阿爹,留他们在山腰守林小木屋住了下来,一晃就又过了三年。

      宝珞阿爹身子不太好,很少下山,他们家也不牧羊,但是宝珞阿爹是很好的猎手。每每打到多的猎物,宝珞就拖着小篮子,装上猎物到村里换取干粮羊奶和日用品。

      阿西的娘——绵羊阿妈特别喜欢宝珞,心痛她是没娘的孩子,阿爹身子又不好。就让阿西每天早上挤了羊奶就给他们家送去。他总是特别得意,要不是他每天挤羊奶,宝珞能长得这么白白胖胖的嘛。

      阿西还记得宝珞刚来的时候,白嫩精致得就像小羊羔,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特别像。那会儿阿娘说得直掉眼泪,这可怜的娃娃没了娘,颠沛流离流落到了这里。图瓦人热情善良,族长带领村民们都去帮宝珞阿爹修葺小屋、接引山泉。阿西那会就在一旁尽责地守着小宝珞,带她去草坡上玩儿,追逐绵羊。

      阿西是没爹的孩子,宝珞是没娘的孩子,那时候阿西就认定,他以后一定会照顾宝珞,做她的哥哥。

      当然后来加入了梅朵,梅朵说她要做阿西的妹妹,宝珞的姐姐。

      他俩躲在小木屋后边,看到坐在门槛上的宝珞阿爹,宝珞趴在她阿爹的腿上,屁股正被狠狠地揍,她瘪着嘴没哭出声来,眼睛直愣愣望住圣湖。旁边站着猛摇头的梅朵阿爹和抹着眼泪的阿西娘。本来想着过去胡搅蛮缠救下宝珞的阿西和梅朵互相吐了吐舌头,就没敢出去。

      宝珞阿爹看起来气得不清,真不知道这丫头又犯了啥事。

      宝珞还是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她阿爹一下子住了手,又用力把她搂在怀里,像是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看样子,危机解除,在梅朵阿爹和阿西娘下山后,他俩也偷偷溜回家,套一套宝珞今儿究竟犯了啥事。

      宝珞嚎啕大哭不是因为阿爹打她痛,因为阿爹是第一次打她,阿爹说过她是上天送给他的珍宝,所以她的名字叫宝珞,阿爹疼她疼得如珠如宝。

      可是谁说只有阿爹会疼囡囡,宝珞也很心疼阿爹。

      宝珞阿爹身子不好,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病,那时候,他会痛得躺在榻上打抖。他担心宝珞害怕,就紧紧咬着被角强忍痛疼。宝珞只能用小小的身躯紧紧抱着阿爹,很小的时候,她抱着阿爹哭,彷徨无助;现在长大了,她也会抱着阿爹,却咬紧牙不哭出声。宝珞知道,她哭了,阿爹不单单身体会痛,心也会痛。

      阿爹发病的时候身上异常滚烫,就像是有火焰在身体里燃烧,烫得抱紧阿爹的宝珞直冒汗,可是阿爹身上却连一滴汗水都没有。

      阿爹不让她去找村子的巫师大人,说是自小落下的病根,忍一忍痛,过去就好了。阿爹还说,珞儿抱紧他的时候,就不痛了。宝珞知道阿爹只是在安慰她。

      后来他们发现后山有个小小的冰湖,湖水终年寒酷,发病时滚烫的身子浸泡在湖水中,泡两个时辰即可去热消痛。宝珞的小手伸入湖水亦会冻得浑身打寒战,她心痛阿爹那瘦弱的身子,如何能长久经得起这冷热交加的折磨啊。

      美丽神秘的吉祁连是图瓦人心中的圣山,黎明前夕总有牧民在雾气霭霭的湖边遥向远处的神山磕头,祈求心愿。湖边的阿嬷告诉宝珞,神山山腰上开满了雪莲花,那是这片土地上最圣洁的神花,可医治百病。

      所以,宝珞也祈求神山能赐给她一朵雪莲花,让阿爹再也不要生病。

      她偷偷攒了干粮,天没亮就偷偷瞒着阿爹,瞒着阿西、梅朵,独自朝神山走去。她要去摘取能治百病的雪莲花,湖边老阿嬷说,只有最虔诚最勇敢的人,才能得到神山的眷顾,送给她最美丽的雪莲花。

      她从日出走到即将日落,小腿走得酸痛,还磕破了膝盖。可是为啥神山还是这么遥远,明明从小木屋望眼过来,近得触手可及。

      然后梅朵阿爹——喀勒塔族长天神一般地骑着马出现在她面前,一把将她提上马背,带回家。然后宝珞头一次看到阿爹发火,头一次被阿爹揍了。

      宝珞胖乎乎的小手勾着阿爹的脖子,哭得嘶声裂肺,哭得委屈。糊了她阿爹一脖子鼻涕眼泪。

      阿爹心痛得揉着她的屁股不住说:“珞儿,不哭不哭,阿爹不打你了。”

      哄了许久她才止住了哭声,把头埋在阿爹的胸前抽抽噎噎。她打定主意,绝不能告诉阿爹或者任何人她要去神山的事儿,他们一定会阻止。

      阿爹搂着她,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珞儿,你让阿爹害怕了,以后,一定不准再走这么远。”他脸颊冰凉,指头还在微微颤抖,心头的惊惶挥之不去。

      失去一切,也不能失去珞儿,容玥的手越来越紧。

      “阿爹,痛……”

      容玥忙松了手,给她揉了揉屁股,“还痛?”暗暗懊恼适才心急了,下手太重。

      “不是阿爹打的痛。”宝珞卷起裤脚,露出胖乎乎的小腿,“我摔了一跤。”她瘪了瘪嘴。

      擦伤处血已经凝固,四周暗青的瘀痕,伤患略有红肿。容玥皱了皱眉,抱着宝珞进屋,找出药草,碾碎成汁,小心的敷在伤口上,再用布条包裹好。这些孩子凑到一块就皮得无法无天,间或擦伤磕破是常有的事,容玥虽心痛生气,却也不忍过分约束,他的珞儿,该有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童年。

      处理完伤口,宝珞已经累得在他怀里安然睡着,嘴角弯弯,这丫头竟然还在笑。其实容玥偏就不知道一个连阿西、梅朵都知道的秘密,宝珞就只有在她阿爹面前会撒娇哭闹。在外边,就算是受再多委屈,再痛的伤,她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清晨,阿西晃悠晃悠着拎着桶羊奶就上山来了,看到宝珞坐在屋外树墩做成的桌案前托着腮帮子等吃的,宝珞阿爹在一旁火炕上蒸面饼。

      “阿西!你今儿怎么来晚了!”她看到阿西就眉开眼笑。

      阿西瞥了她一眼,“那是你饿了吧,昨儿晚上准是哭到睡死过去的。”

      宝珞冲他做了个鬼脸,接过他手里的小桶,放到桌案上。宝珞阿爹把蒸好的面饼也摆到桌案上,招呼阿西一块吃。阿西自然也不客气,他早就习惯了每天在宝珞家里吃早饭。然后跟着宝珞一块儿临摹字帖,阿西喜欢读书认字。跟着宝珞阿爹学汉话,写汉字,可认真了,哪像宝珞只会缠着她阿爹说故事。

      在阿西眼里,六岁的宝珞还是孩子,而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宝珞却觉得阿西是图瓦人里的异类,图瓦的娃儿自小都喜欢在草坡上追着羊群,七岁就可以去马场挑上一匹小马,神气活现地在草坡湖边嬉戏了。图瓦人也被誉为马背上的族群。可是阿西偏说他要会认字,以后一定要走出这片高原,去汉人的地方看看。

      宝珞跟阿爹说,她也是图瓦人,也要骑小马。阿爹不答应,说是再过几年。阿西则说宝珞个头太矮了,跟梅朵差不多年纪却比梅朵也矮上一个头,够不着马蹬。

      宝珞特别懊恼,鼓着腮帮子看远处隐隐若现的吉祁连神山,如果骑小马,就能很快去她要去的地方。

      宝珞偶尔会跟着阿爹去俄喏尔森林打雪鸡,阿爹比守林的塔佶桑大叔厉害多了,可以轻松的跃上云杉树梢轻松的拉开宝珞抱都抱不动的长弓,他们总能满载而归。宝珞望住神采奕奕身手矫健的阿爹,就连常年生病而蜡黄的脸色也显得英气逼人。

      阿爹总让宝珞拖着小雪车把雪鸡给阿西娘和族长大叔送去。梅朵很远就会迎出来帮着宝珞把雪鸡拖进屋里,那是因为梅朵的阿妈说了,吃了雪鸡就会像宝珞一样有雪白粉嫩的肌肤。

      可是宝珞觉得自己没有梅朵那么漂亮,她小巧的瓜子脸,神采飞扬的大眼睛,总是嫣红的嘴唇,甚至是她披散着很多发辫的头发,都让宝珞羡慕不已。宝珞有胖乎乎的手,胖乎乎的腿,还有胖乎乎的脸蛋,就跟那草场上滚圆的绵羊似的。

      但是她喜欢自己的眼睛,阿爹说过她的眼睛最漂亮,好像夜空里的璀璨明亮的星星一样闪亮。

      既然先天不如梅朵了,宝珞就想着扎一头像梅朵那样的小辫子,一定也会很漂亮。可是这可难为了她阿爹,阿爹灵巧的手指头却怎么也编不出梅朵那种漂亮的头发。还是阿西娘过来看见了,瞅着直乐,接过手来帮宝珞把头发编好。然后宝珞睡觉也小心翼翼的,生怕睡乱了头发,直挺挺躺着也不敢似从前那般睡没睡相,在床榻上打滚了。

      宝珞阿爹看着也乐了,可惜那头发还是过不了两天就乱得跟羊毛似的,只好又扎回了两个卷卷蓬蓬的大辫子。

      梅朵七岁的时候,族长喀勒塔大叔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棕红的鬃毛在阳光下一根根发着油光,在微风中飘扬。马背上套着崭新的马鞍,梅朵脸蛋儿像草场上绽放的花儿一样娇艳。漂亮的小马靴夹紧了马腹,小手扬起了小马鞭欢快的学着她的兄长阿爹在马背上的长啸。

      宝珞呆呆地在一旁看得傻眼,那一刻的梅朵,美得像阳光一样耀眼。

      阿西在几年前就已经拥有自己的小马了,现在他能驾着马儿轻松的奔跑在草场森林的各个角落,如今梅朵也能慢慢的溜着小红马跟随在阿西的身旁。有时候阿西会让宝珞坐在他的前面一手揽着她,一手拉着缰绳让马儿在风中奔跑,跑上草坡的山顶,然后拉停马儿等着梅朵慢慢的跟上来,然后三人一起躺在绒绒的草坡上看着湛蓝得跟赛里木卓尔圣湖一样颜色的天空,蓝天映着蓝色湖泊,一种动人心魄的绝美。

      阿西说,圣湖是神山上圣女的眼泪。那时宝珞和梅朵都觉得十岁的阿西是个大人了。

      高原上的星河特别的明亮,星光下,容玥在小木屋前的火炕上烤着鲜嫩的雪鸡。宝珞倚在阿爹身旁懊恼地捏着自己的小胖胳膊小胖腿,再捏一捏肉乎乎的脸蛋,不由得托起腮帮子长吁短叹起来。

      容玥把烤好的雪鸡腿放到桌案上的盘子里,推到宝珞面前。宝珞摇摇头,“阿爹,我不饿。”

      容玥大感诧异,平素总是嚷嚷着肚子饿的珞儿今儿怎么就不饿了呢?他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异样,“珞儿为何不饿?可是今天在阿西家中吃过了?”

      宝珞摇了摇头,嘟起嘴,起身趴在阿爹的背后,小手吊着他的颈脖,就这么挨着他的背,也不说话。

      “珞儿有心事?说来给阿爹听听。”

      宝珞吸了吸鼻子,懊恼地问“阿爹,我为啥都不会长高,我跟梅朵在树杆上划道道,梅朵越来越高,我……我一点都没长高。今儿度哲笑我来着,他说我跟阿爹长得一点不像,阿爹又瘦又高,宝珞又矮又胖”。说完长叹了口气歪斜着大脑袋垂到容玥的肩头上。

      容玥抿着笑意把宝珞拉至身前,搂到怀里,捏了捏她的小胖手,说道:“阿爹就喜欢珞儿这样,这样抱着软乎乎的很暖和。”

      “阿爹……”宝珞不乐意撅起了嘴,“抱着阿西娘家里的绵羊也是软乎乎很暖和。”

      “傻珞儿……”容玥揉了揉她的头发,“珞儿以后会长大,就会长高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阿爹喜欢。”

      宝珞还是叹了口气,阿爹真不会哄人。宝珞看着阿爹修长白皙的手捏着她的小胖指头,好像捏着小面团似的。阿爹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可是手心有厚厚的茧,也就是这几年才长出来,她记得,很小的时候,阿爹的手干净细洁,一点伤痕细茧都没有。

      宝珞还是耐不住把晚膳吃光抹净,然后开始缠着阿爹讲故事。这样安静的夜晚她最是喜欢了,满天的星斗,阿爹揽着她坐在门槛上,告诉她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阿爹的眼睛像天上的月光一眼温润,阿爹的声音也很好听,像微风吹拂过耳畔。

      宝珞听过司马光砸缸、孔融让梨、曹冲称象、曹植七步成诗等故事,但是最喜爱的还是木兰从军。宝珞说,长大了也要做花木兰,阿爹说,珞儿将来要像部落的儿女一样自在地在天地间翱翔,要聪慧伶俐,这样才能紧紧的握住自己的未来,不畏险阻。

      “木兰也是这样的吗?”

      阿爹笑着点头,宝珞于是让阿爹再说一次木兰从军,直到歪着脑袋靠在阿爹的怀里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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