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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域北策西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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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马会的各项角逐依然进行的如火如荼,摔交场边上围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牧民,不时大声叫好、或哄堂大笑、热闹非凡。爱热闹的梅朵和阿西不停歇地在赛场和毡房两边来回奔跑,向宝珞传递外场上各式各样的趣事。
赛事逢关键角逐精彩之处,这俩人就看得忘乎所以,把毡房内望眼欲穿的宝珞给忘记了,宝珞眼巴巴地伸长脖子不停往毡房门口张望,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容玥推开毡房布帏进来的时候,宝珞眸光骤然一亮,忽而又黯淡了下来,抿了抿嘴瘫倒在榻上,长叹了一声。逗得容玥扑哧一笑,走到她的身旁,说道:“珞儿,可是无聊了想出去?”宝珞赶忙点头。
容玥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拍了拍肩头,“趴上来,我带你出去,小心不要碰到脚腕。”
宝珞高声欢呼,“阿爹万岁!”忙不迭地扑到容玥的背上。阿爹身子很削瘦,可是肩膀却很宽,伏在背上很舒服。
容玥背着宝珞走遍了赛场,马场上正在进行的是马术赛骑,勇士们的角逐已经趋近白日化,气氛紧张而激烈。场上一匹黝黑的高马一路遥遥领先,马背上一骑蓝袍男子,摸样不若域北人氏,倒像是汉人,宝珞见过汉人商队,所以也大致认得汉人的装着。远远望去,虽然看不清骑手的样貌,只见蓝袍乌发,英气焕然。
宝珞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场上那速度如闪电飞驰一般的身影,喃喃说道:“阿爹,我以后也能像他那样吗?”
容玥笑答:“昨夜,珞儿不是已经心愿达成了么?让大伙儿都看呆了,阿爹也看呆了……想不到我的珞儿可以骑得这般好。”
宝珞趴在阿爹的背上嘿嘿傻笑起来,阿爹从未这般夸过她,她乐得小心肝儿直抽。
容玥也笑了,轻叱一句,“死丫头,就知道你夸不得,念书识字有似骑马这般多用一分心思,阿爹就省心了。”
宝珞搂住他的脖子说道,“阿爹……这牧场上的牧民,村子里的小孩儿,都没几个会念书识字,珞儿为何要学,以后长大了珞儿牧羊打猎,念书识字会有用么?”
容玥听闻愣了愣,“珞儿……我们是汉人,珞儿长大以后难道不想回故乡么?”
宝珞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阿西才会想去汉人的地方玩儿,珞儿在这里长大,是图瓦人,不过,阿爹在哪我就去哪,阿爹想回中原珞儿也跟你回中原就是了。”
容玥没有再说话,依旧背着宝珞在热闹的赛场边行走。心静如水,在哪儿又有何区别?只要他们在一起,如现今这般,就很快活很满足。
赛事结束后,牧民们纷纷离开赛场,往篝火会聚拢过去。熊熊篝火边传来草原上男子嘹亮的歌声,引领一声声更为清越的女音追唱跟随,看来那方摆出了对唱擂台。偶尔还参杂着嬉闹的童音合唱,好不热闹。
容玥却是站定在人群拢聚的外围驻足,宝珞知晓阿爹是担心人多拥挤会碰到她的伤腿。
梅朵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忽地闪到他们身边,眉梢用力挑起,气鼓鼓地嘟囔着,每回阿西惹她生气时俱都是这副神情。
未等宝珞开口相询,梅朵就已经喋喋不休地把阿西狠狠数落了一通,听了半晌方明白,原来是梅朵和度哲又打起了赌,这回是两人赛马,可是梅朵的小红马被关禁闭了,梅朵大哥不准她把小红马放出来,梅朵便问阿西借他的那匹小灰马,阿西本是应承的,可是适才看完了骑术竞技,他就直嚷嚷要拜师,骑着马儿一溜烟地追个蓝袍骑手去了,梅朵在后边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住,就气鼓鼓一个人回来了。
嗬……阿西要拜那位蓝袍男子为师?宝珞那小心思也蠢蠢欲动起来,就朝梅朵一个劲追问蓝袍男子以及他那匹神骏黑马的来历。
梅朵不愧为小神通,撇了撇嘴就道出了男子的来历,他是今儿早晨途径牧场的商队领队,商队带着大量汉人的丝绸服饰以及茶叶等经过牧场,就被各个族的阿婶、阿姐们拦了下来,盛情邀请商队的男人参加马会,而那些在马背上豪迈不让须眉的女子们全都涌到商队的毡房挑选丝绸服饰去了。
梅朵翻了翻白眼,很不屑地说道:“当然除了漂亮的丝绸她们更主要是去看那些个汉人男子,这汉人的男子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弱流之辈,哪比得上我们草原上的阿哥高壮勇猛。”说罢小脸仰起,流溢傲然神色。
半晌听不到宝珞回应,梅朵扭头望去,豁然一怔,这才省起来宝珞跟她阿爹都是汉人。显然这小妮子已经把他们划入图瓦族了,宝珞和宝珞阿爹说的是蒙古语,穿的是胡服,除了身形样貌外他们就是活脱脱的图瓦人。
梅朵跺跺脚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嘿嘿傻笑,跟着转身就往外场跑去,嘴里嚷嚷着“我去把阿西那浑小子抓回来!”
宝珞瞧见阿爹已经背着她转悠了许久,背上已有微微汗湿,体贴地说道:“阿爹,我们回帐歇息吧,珞儿累了。”
容玥反手摸摸她的额头,说了声“好”便就慢慢走回毡房。
容玥将宝珞放置在矮榻上斜挨着,细心查看她脚腕的木夹板是否松脱,瞧见无恙方吩咐宝珞先歇着,道是去准备晚膳,便掀开门帏就出去了。
宝珞卷在暖暖的羊绒毡子里,脑子里还想着外边的热闹场景,一边回味一边将没有受伤的右脚随着毡房外传来乐曲声踩着节拍。嘴里还哼哼歌谣儿,想象自己拉着梅朵与阿西也在篝火边上快乐的蹦跳。
忽闻帐外有人叫唤她的名字,是阿西,他不是拜师去了么?这么快就成了?宝珞忙大声答应。随而阿西撩开门帏,旋风一般地冲到矮榻前,手背抹了把汗,还喘着气便嚷嚷道:“宝珞……宝珞!汉人大哥想见见你!”
“啥?谁要见过?我不认识什么汉人大哥呀……”宝珞疑惑地歪着脑袋。
这时门帏再次被人掀开,有人大踏步迈了进来,宝石蓝锦纹外袍,浓眉亮目,削瘦面颊,高挺的鼻梁,身长健实、容貌清俊的翩翩男子,看身形赫然便是马场上那令人瞩目的蓝衣骑手。
宝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尚有些不知所措,蓝袍男子已走至榻前,微笑地坐在她身旁,细细打量着宝珞,说道:“小姑娘,你就是宝珞?阿西说你是汉人?”
宝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蓝袍男子跟她说的是汉语,除了阿爹和阿西,宝珞还从未与其他人说过汉语,虽感诧异,她还是点了点头。
蓝袍男子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宝珞却分辨不出那道神色是喜是悲,忡怔间他又忙不迭声追问道: “你还有个汉人阿爹?”
宝珞皱了皱眉,开口说道:“我是汉人,我阿爹当然是汉人。”
宝珞正想询问他是谁,为何要打听自己与阿爹的时候,抬眼就看到阿爹掀开门帏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烤肉。
容玥掀开门帏之时,赫然见到屋中有陌生男子,微愣,遂又快步走了进去。
蓝袍男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定定望向容玥,容玥一下顿住了脚,一瞬间,小小毡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住了。
宝珞看不到蓝袍男子的面色,但是向来镇定自若的阿爹脸上震惊难抑的摸样,她从未见过。难道,阿爹认识这个人?
在她疑惑之间,忽然蓝袍男子站起身来就朝容玥扑了过去。小脑袋瓜子蓦然闪过很小的时候,追问过阿爹,他们为何不回中原,阿爹曾说过,在中原,他有个仇家,所以暂时不能回去。这个人,难不成就是阿爹在中原的仇家?如今来此寻仇?
宝珞也不管这番臆测是否属实,两只小胖手立时往前一扑,抓住了蓝袍男子的衣摆,他却已冲向容玥,宝珞嘴里大声叫喊!“不准伤害我阿爹!”手里紧紧拽着他衣裳不放。
一拖一拽间,宝珞翻滚下榻,容玥见状,急忙向前走来,却被扑上前的蓝袍男子紧紧抱住……“四……公子,遍寻漠北,我可找到你了……”蓝袍男子声音颤抖,竟是难以抑制的惊喜。
宝珞听得这话,悄然松开了蓝袍男子的衣摆,无措地望住阿爹。回过神来的阿西赶紧俯身将宝珞抱起放置回矮榻上,他挠了挠后脑勺,一副不知发生了何事的茫然。
阿西跟容玥学过粗浅的汉语,虽汉字写得极好,但是毕竟还是甚少用汉语对话,适才蓝袍男子和宝珞所说的内容,他是听得模模糊糊。
容玥显然也是认识蓝袍男子的,眉眼间布满了欣喜笑意。他们是旧识故友,可是宝珞却从未听闻阿爹说起过任何朋友。
她的目光在阿爹与蓝袍男子之间来回遵循,阿爹年岁分明比蓝袍男子大上五、六岁。蓝袍男子清俊不俗,阿爹相貌平庸,常年病痛折磨下脸色更为暗黄。两人身形相若,均是颀长高挑。蓝袍男子健壮结实,阿爹却是削瘦苍白。两人如此不搭调的外形,那蓝袍男子竟然唤阿爹为公子……
宝珞知晓汉人习俗男子束发便可成婚,阿爹尚未行冠礼便带着她千里跋涉避难来到北域,阿西娘常说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个娃娃太不容易,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以至于阿爹竟憔悴至此,念及此处,她不禁心伤起来。
容玥拉着蓝袍男子走到矮榻前,小心查看宝珞的脚腕,幸好适才摔下榻去没有碰到伤患。容玥这才牵过宝珞的小手说道:“珞儿,这是你降涟大哥,你还是一丁点大的时候,他也有抱过你呢。”宝珞冲着降涟眨了眨眼睛,乖乖温顺地喊了声,“降涟哥哥。”
降涟动容地摸了摸宝珞的小脸蛋,又定定望住容玥,眼眸里划过悲恸,垂下眼帘低声说,“公子,这些年,太为难你了,小娃娃都长这么大了。”
容玥修长的手指佛过宝珞的脸畔,欣慰地笑着说:“小丫头是野了些,但是也很会照顾阿爹呢,这些年,幸好有珞儿,我过得很好。”说罢将手中的食物的盘子递给阿西,让阿西照顾着宝珞先吃东西。
遂又对宝珞说道:“珞儿,我同你降涟大哥去他毡房里叙叙旧,你先吃晚膳,如若太晚,就不要等我,自个早点歇息,明日一早咱们回家。”
“哦,”宝珞点头答应,望着阿爹与降涟走了出去。
宝珞和阿西分着把盘里的烤肉一扫而空,她便又缠着阿西要去帐外看歌舞,阿西从来都拗不过宝珞,就拉过宝珞的小胳膊,俯身将她抱起,走出了毡房。
外头牧民们载歌载舞,喧闹极尽,阿西本就是个孩子,虽较结实,可宝珞也够肥胖,抱着她围场转一圈手臂就吃不消了,便把她小心地放在人群外围草地上,两人坐下兴高采烈看篝火边的歌舞。不一会儿,梅朵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大大咧咧往草地上一坐,小脸蛋红彤彤的,看就知道适才在篝火边玩儿呢。
三个孩子嘴里唱着欢快的歌儿,手里学着牧民阿伯敲东巴拉在大腿上用力地拍打,跟随场上表演的男女一样放声高歌,“红吉剌的美女阿,带着雪莲花一样的娇艳,手捧圣洁的天山之水,笑意盈盈唱一曲漠北歌谣……畅饮马奶酒的甘冽香甜,草原的儿女们啊,豪壮满天……”
牧民歌谣的曲调旋律欢快、纯粹、带着浓浓的北域人豪迈不羁,洒脱的习性。偶尔也有脉脉含羞的情歌,总是由男子首唱,迎面朝喜爱的姑娘唱出心底的祈愿,是这片土地上牧民最直接的表达方式。
宝珞侧身望向梅朵、阿西,他们同这片土地上大多数的牧民一样有着嘹亮的歌喉,干净的灵魂,一直坚信着生活永远如此无忧无虑。而她,却隐隐感到热闹繁荣只是大家心里的愿望,因此制造出一个完美的表象,而内里汹涌澎湃的暗潮必然是存在的,总是在被表象麻痹得无法自拔的时候爆发。
或许,这就是阿爹为什么定要她念书识字的用意,阿爹每天给她讲的故事里加上详尽的故事隐寓,是促使她与其他孩子成长方向不一样的地方。阿爹用平凡的故事,把他所知所学的尽数教授于宝珞。他们虽然远在边域,无法拿到珍贵书经,但是宝珞小小的胸怀,却已知晓比眼前大得多,更宽广更遥远的天下事。
胸怀学识,便能在平凡中看到更深的含意。人世间并非永远能如此单纯美好,眼睛在看到耀眼阳光的同时,也要清楚在眼皮底下,也定有见不到日头的阴暗。
宝珞虽然还是个孩子,虽然也认定自己也是属于这群单纯善良的牧民的一份子,可是潜意识里却隐隐觉得自己与阿爹毕竟是和他们有着区别,或许,迟早要回到他们的故乡——中原,特别是今夜,降涟的出现,让她心底曾经的忧虑更为清晰地浮现。
她觉得,现在是该以大人的思考方式来让自己快点成长的时候了。
渐渐夜深了,三人身子互相依靠在一起,不想动弹分毫。
梅朵扬着明亮的小脸说,我们要永远做阿达,我们是高原上最亲近的兄妹,甚至比她的大哥、大姐来得更亲。阿西则傻呵呵地笑,他和阿娘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一早认定宝珞和梅朵就是最亲厚的妹妹。
宝珞还在轻声唱着歌儿,有什么能比得过这样的夜晚,有什么能比得过他们兄妹三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梅朵用充满激情的语调大声说着她的梦想,她要做北域草原第一骑手;阿西说,不久的将来,等他长成大人,一定要去看看天下是个什么样子。
“宝珞,你有梦想么?你长大了想要做什么?”
宝珞躺倒在草地上,遥望黑沉沉的天幕里无边无际的星河,耀眼明亮得好像伸出手就能摸得到,阿爹总说她的眼睛像星星,可是宝珞觉得阿爹的眼睛也很像星星,一样深邃黝黑却光芒四射。然后她说:“我的愿望,是跟阿爹永远都在一起,他去哪里都不能抛下我。”
阿西、梅朵朝她投来鄙视一瞥,不禁腹诽,真是个不长进的丫头,还没有长大呢,还黏着阿爹。
宝珞头顶上那颗星星伸出手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宝珞“唷”地捂住额头,这才看清适才见到的是阿爹的眼睛,不是天上的星星,捂住额头就咯咯地傻笑起来……
“野丫头,该回帐歇息了……”容玥俯身抱起宝珞,还不忘叮嘱阿西、梅朵赶紧回去,他们阿娘都在四处寻人了。
容玥抱着宝珞不是走向他们的小毡房,而是远处一间崭新的大毡房,撩开门帏,只见降涟独坐帐中,正温着酒,一室浓郁清香。
降涟看到他们进来,笑着说:“梅子酒都温了几回了……”
容玥瞅了瞅怀里的女儿,笑骂,“这小野丫头,脚崴了也不知道安分,这么大草牧场,还真不好找。”
降涟千辛万苦寻了多年,现今好不容易见着了容玥,便想与他一道畅饮达旦。却见容玥心头一直牵挂着宝珞,非要先哄了女儿入睡再来痛饮。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公子真的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冷漠薄情之人,如今他温和如月光流水。也许,亲人相依之情,才是他所渴望的吧。
此刻,他将宝珞拥在怀里,拉高毯子裹紧了她,从怀里摸出草叶片儿,吹着曲儿哄她入睡,目光祥和安宁,降涟真的是相信了,公子过得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