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穿行四季

11、第 11 章

　　傍晚，余晟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见裴紫苏来，只好去中医科找她。
　　裴紫苏被桌上厚厚的病历夹埋得严严实实，求救似的看余晟。
　　余晟也是毫无办法，就知道今晚的约会泡汤了。他无奈的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病历？”
　　“一天收了八个新入院病人，加上出院的，还有原本就住院的……真想来口参汤掉掉魂儿。”
　　余晟笑了，“晚饭我给你买回来吃，想吃什么？”
　　“大鱼大肉。”裴紫苏报仇似的。
　　余昇批评，“太没有医生的职业精神了，应该是清汤素菜才对。”
　　医办室里没人，夜班医生钻在病房里忙。余昇拿起她的HelloKitty，摆弄着看。
　　他的手修长，太漂亮了，是长期消毒、刷手、戴手套的外科医生的手，每根手指上都像是附着精灵。
　　敲电脑的裴紫苏目光不知不觉的被吸引了过去，余晟拿着玩偶的手势都是很轻盈的。豆豆眼的大脸玩偶，在他手里很开心似的。
　　余昇笑笑，放下玩偶。
　　裴紫苏恍然回神，脸有些烧。
　　“我去给你买‘大鱼大肉’。”余昇拍拍她的肩，出了医办室。
　　夜班的医生匆匆进来，还看着走廊外：“那是外科的余昇吧，他有什么事？最近总见他来咱们科。”
　　裴紫苏敲着键盘录病例：“他找张夫子。”

　　余昇没去职工餐厅买剩菜底子，回诊室拿了保温饭盒，去医院对面的饭店要了外带。经过一家甜品店，橱窗里口味花式繁杂的冰淇淋摆的像圣诞节，余晟犹豫着该选哪一款才能讨好小裴医生。
　　侍应生问：“先生给小朋友选，还是女孩子？”
　　“女朋友。”余晟说。
　　这就好办了，“这一款，甜蜜代言。”
　　粉红色、玫瑰缠身的外包装。这造型完全不是裴紫苏的路数，可以预想她看到时的表情……
　　余晟说：“来一例大号的。”
　　“都是统一尺寸的。”
　　“那就两个。”

　　拎着保温饭盒、冰淇淋，外科医生余昇的方向是内科楼。暮夏时节秋意渐起，日落提前，景象也日渐疏阔。医院里病人散去，是一天中比较闲适的时段。
　　手机响起，是病房打来的，余昇接起。听着听着，他的目光聚敛、锐成精亮的一点：“伤了多少人……岳主任是什么意思……我马上到。”
　　突发事件，连环车祸，轻伤、重伤，伤者众多。普外科能上台的医生都上了手术台，人手还是不够用。
　　大局为重，岳主任迫不得已的想到了余昇这把闲刀，让人通知他上手术。
　　惊蛰似的，余昇清晰的感到了自己血热的速度，羽翼蓬松的立起、紧张的就要振展开来。
　　给裴紫苏打电话，她没接，八成是去病房看病人了。余晟两步跳上内科楼的台阶，大厅里保卫科的小保安转悠着，咿咿呀呀的哼着戏：“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余晟把饭盒和冰淇淋交代给他：“送给中医科的小裴医生，告诉她我上手术了。”
　　小保安拍胸打包票，立刻进了电梯去送饭，余晟放心的走了。
　　小保安还不认识中医科的“小裴医生”，不知男女老幼丑俊。被人送饭的医生也不多见，“小裴医生”有这待遇，八成是打赌赢了余医生。
　　电梯停在四楼，忽然冲进来了产科的夜班小大夫，看到小保安一把拽住：“快去我们科……”

　　余晟到肝胆胰外科病区的医办室，实习生樊易在等他。樊易实习才几天，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事故场面，紧张得满地转圈。
　　“病人血压多少？”余昇进门就问，CT片已经准备在阅片机上了，他过去看。
　　“高压60，低压40。”樊易答。
　　“给升压药、还要推血，这些做了没？”
　　余昇点点头，“马上准备手术。”
　　现在就手术？樊易嘴快的：“用了的升压药不见效，推血也还没准备好……”
　　余晟说，“等不及输血了，病人的积血厚有4cm应该有大出血，这边补血那边在出血，而且追不上出血的速度——你马上联系手术室和麻醉师，会拉钩么？”
　　这是在问他？樊易一愣：拉钩？
　　拉钩，外科手术的时候皮肤和组织被切开后，需要用一种叫做“拉钩”的器械把切口向外拉开，才能把要手术的部位暴露给医生。如果一台大手术，这“钩”得拉个把小时。
　　如果让一个实习生帮忙拉钩，意味着什么？
　　樊易看着余晟，这位医生的意思是要他当手术助手？
　　“会！拉过！”樊易陡然一嗓子超高音，像上战场。
　　余昇已经出了医办室往手术室方向走，听见樊易蹦起来的声音。余晟摇头笑：第一次上台都是这么傻的，给主刀拉钩都是天赐的幸福。

　　从医生通道进了手术室，余晟换上绿色的洗手衣、换鞋、洗手、刷手，举着双手进了手术间，穿上了手术衣。
　　手术室的护士是小雨，看到余昇眼睛倏地就亮了：“余医生，你上手术啦！”
　　口罩帽子的缝隙里，余晟对小雨眨了下眼睛示意。小雨到余晟身后为他系好后背的带子，又仔细的为他整理着衣服。好久不见，她整理得格外仔细。
　　其他护士在准备手术器械，麻醉师在监测着数据，这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硕大的无影灯还没亮，就算全世界的无影灯都一模一样，余晟也能辨认出曾亮在他头顶的那几台。
　　他对小雨说声谢谢，走向了无影灯下的手术台。
　　伤者已经被摆好姿势，余晟摸摸他的肚子，硬硬的，是一肚子血。他看着仪器，等病人的血压升上来。
　　余晟又看看樊易，樊易的穿戴比他这个主刀还周正，但杵在那里就是显得多余——是一只新鲜好奇的菜鸟宝宝。
　　余晟忽然问：“以这个病人的情况，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开刀前，主刀老师还有口头提问……
　　樊易脑子里是一团蒸汽，开始胡说八道。
　　余晟直摇头，打断他，“最当紧的是快速止血。还有，你站在了我的手术位置，让一让。”
　　樊易慌忙让开，局促到想逃跑的时候，听见余晟说了一句：“别紧张。”
　　樊易心一暖。
　　余晟低眉凝神，在病人的腹部切开切口，他的手非常快、动作非常娴熟。
　　血瞬间喷了出来，吸引器吸血的速度彻底跟不上血涌出的速度，根本看不到血管。小雨眼疾手快，忙用盆接血。
　　活生生的血腥场面，解剖室里的尸体怎么可能有这震撼力？樊易的喉头滚了几滚。他按照余晟的指示，用拉钩拉开切口，让主刀能看清手术的视野。
　　余晟的左手稳稳的伸进了切口处，立刻有血液被挤出来。
　　仪器忽然狂叫，病人血压直往下掉。护士和麻醉师忙作一团，着急的把血浆往病人血管里挤。血压一次次的被拉上来，又掉下去……这病人始终在鬼门关转悠着。
　　樊易没经过这阵势，血腥味、电刀切肉的焦糊味儿、仪器的叫声，樊易一阵阵恶心哆嗦，下意识的往后躲。
　　余晟沉了眉，冷眼看樊易。樊易被那双眼睛的黑震到，反而镇静了。
　　余晟异常冷静，他在腹腔里找到了出血部位，但他问这个小实习生：“哪些地方可能有出血？是一处？几处？还是十几处？”
　　樊易使劲的拉着钩。
　　“怎么止血？”余晟又问。他手下没停，也不指望这个学生能回答上来。
　　樊易恶心得直偏头。
　　小雨围着手术台转悠，凑过来看樊易：“你晕血啦？”
　　樊易用力的拉着拉钩，一脑门子的汗。挺生气的看着这个护士，记住她的口罩外的眉毛和眼睛。
　　小雨轻轻的给樊易擦汗，樊易受宠若惊的，正暗自谴责自己对这温柔美小护的火气。
　　小雨转身，一声嗤笑，“真菜。”

　　余晟已经止住了血，小心翼翼的去掉破碎的部位，又仔细探查其他的部位，确定没有问题后，关腹、缝合。
　　樊易痴迷的看着余晟的那双手，轻灵自由，娴熟柔软。
　　“余老师，我什么时候能像您一样这么棒！”樊易说。
　　余晟在缝最后一针，“回去想想我刚才对你的提问，别说你忘了。”
　　樊易一缩脖子，不吱声了。
　　手术结束，出了手术间，樊易追着余晟：“余老师，我跟着您学习吧。”
　　余晟接过小雨递来的文件在签字，说：“我不是你的带教老师。”
　　樊易表决心，“余老师我就是多跟着您学习学习，不会打扰您的。我在校的成绩特别好，特别刻苦，特别热爱外科……”
　　小雨在旁直抖，被硬生生的自我推广恶心到了。
　　余晟签完字把文书递给小雨，对樊易说了句抱歉——不是今晚这样的突发事件，樊易是进不了手术间的；他余晟，同理可证。
　　所以樊易真没必要跟着他。

　　既被点燃，势必有火光、有热度。余晟像一粒火药，被这台意外的手术点燃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还是软的、血是热的，这感觉、像复苏。
　　他在外科楼门口久久的站着，夜凉风静，很畅快。
　　待热血渐渐冷却，余晟给裴紫苏打电话，不知道这悲催的小住院医有没有写完病例。手机里有通未接电话，是裴紫苏的，时间是他手术刚开台的时间。
　　余晟回拨过去，没人接；他再拨，还不接。余昇就给中医科的医办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女声。
　　余昇呼她：“紫苏？”
　　那边沉默。
　　余昇再问，“怎么不接手机？不在手边？”
　　“在忙，没事就挂了。”
　　她真就挂了。
　　余晟看着手机，这情形、不对。他向内科楼走过去。

　　中医科的夜班医生诧异的，这位外科医生一晚上来了两次：“余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朋友在我们科住院？还是在做理疗？”
　　“我找小裴医生。”余昇说，看向医办室里。
　　裴紫苏坐在桌边，桌上高高的病历已经处理完了，也就是干坐着。她瞅了门外一眼，回头一百八十度，又看向了窗外。
　　余昇便走了过去。
　　夜班医生一拍额头，赶紧回病房去：这医办室他是不能进去了，自带千瓦光芒。

　　“等久了吧，我送你回家。”余晟笑。
　　“不用，我等老裴，跟他约好一起下班。”裴紫苏收拾东西。
　　“生气了？手术通知的突然，我来不及告诉你。”
　　上手术了？裴紫苏顿了一下，说了句恭喜。
　　余晟随着她的脚步，电梯间，裴紫苏按下按钮，对身后的余晟说：“别跟着我了，我是去找老裴。”
　　余晟看着她，还是不明白。
　　裴紫苏郁闷的重叹，“知道被放鸽子什么感觉？飞盘被扔上天，说好了有人接，可是掉下来的时候没人，砸在地上了还在等人来看，真……没话说。”
　　“今天怪我没安排好。”
　　裴紫苏摇头，自己的毛病她自己知道，“不怪你，是我对于等待一位医生已经极度厌倦了，老裴给我当了多少年爹就把我当飞盘扔了多少年。抱歉我对白大褂没有制服诱惑，更不迷恋抢救病人的医生，赤城的人道主义精神感召不了我。所以，对不起。”
　　一句话，事情就急转直下。余晟诧异的，“你是在说分手？这么轻率！”
　　“今晚是你回国的第一台手术，应该为余医生庆祝的，而我加班写病历、还对你发牢骚，可见我也不是个善良的人——咱们各自解脱吧。”
　　电梯已经在等，裴紫苏走进去。电梯门阖上的瞬间，她看到余昇深皱着眉头，转身走向了窗边。
　　裴紫苏认为她和余晟谈不上“分手”，太严重，充其量也就是知错就改吧。

　　玻璃墙外是浓稠的黑暗，余晟的眼前也是一抹黑，今晚有些无厘头。
　　想起了看见裴紫苏的第一眼，她是个自有主张的女孩，当时她与江晓城针锋相对。余晟觉得这女孩大概生来就没在乎过什么，任性无忌。包括她对眼科的李医生，也是直截了当的用一根七寸长针吓走。
　　能说，裴紫苏最吸引他的正是这股子冷硬劲儿么？方才，她就是用这股子冷硬劲儿把他甩了，手起刀落，斩钉截铁。平心来说，比他的手术刀快。
　　余晟苦笑，坦白说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裴紫苏的决定有些草率，虽然她有她的道理、连他听着都有道理。
　　老裴是多么疯狂的医生，全世界都知道。裴紫苏四岁时母亲车祸去世，稚嫩的小女孩儿跟着一个暴躁、粗线条的父亲成长……
　　裴紫苏说被老裴放了很多年鸽子的时候，余晟仿佛能体会到她的难过、委屈。
　　余晟自嘲的笑了：他对裴紫苏居然有同理心？真是职业病，他还真是个好医生。
　　终归是怅然，此情尚浅，脆弱得经不住一丝的理性考量。
　　一场短命的心动，一次浅尝辄止的相处。虽有遗憾，不过，随她的心意吧。

　　余晟下了楼，到门厅遇到了小保安，才想起他的保温饭盒还在裴紫苏那里。
　　而小保安看见他，惊恐的叫了一声：“哎呀！余医生！”
　　余昇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的饭盒我还没送上去……我路上被好几个科室缠住了……哎呀！哎呀呀呀……”小保安只会叫了，昆曲腔。

　　余昇脸一黑，所以，裴紫苏一直是饿着肚子在等他送的饭。她只给他打过一通电话，是在九点多，应该是饿得实在等不到他才打的；而他那时在手术没有接，她就再没打。
　　这是被老裴多年训练出来的，等不到、也就忍了，不然还能怎样？
　　她确实很乖，很懂事。
　　小保安在迭声道歉，他方才去了好几个科室，把饭盒丢在哪里都记不清了，发誓现在去找……
　　余晟大步向中心ICU的方向跑过去。他没有追到裴紫苏，裴主任刚离开ICU。
　　余昇给裴紫苏打手机，预料中的不接。

　　裴紫苏坐在老裴车里，老裴听见她挂断了电话，肯定是江晓城的。夜深了，这时候的人是比较容易接受意见的。老裴劝女儿：“你和晓城闹别扭差不多就行了，苏子你想清楚，像江晓城那样对你好的人，你去哪儿还能找着？”
　　久久没有回答，老裴从镜子里看后排，裴紫苏攥着手机、歪着头、闭着眼。
　　装睡，不听。老裴无奈，他拿这丫头是一点儿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