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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四十、四十一【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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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春天姗姗而来。
伤势好转后,张显宗经常在司令部里过夜,很少再回张府。
下人来锁岳绮罗曾住过的院子时,一直非常胆小的樱桃竟红着眼,站出来拦了那几人问原因。结果得知,这条命令是张显宗下的。离开之前,樱桃淌着泪回望院子里的躺椅,今天是个晴天,如果太太还活着,必定正躺在那椅上晒太阳吧?还有那筐未做完的针线,还有梳妆台上的珠钗木梳,还有摆在床前的红色绣鞋……睹物思人,这就是张显宗不回张府的原因。
他怕看到任何和岳绮罗有关的东西,一个军人,不怕流血不怕死,如今却怕起缅思来。若是躺在张府的床上,张显宗就会想到岳绮罗,冰凉柔软的身子,还有幽幽的发香,他背对着一席空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本以为到了军营里就能转移注意力,可打仗的那一个月,岳绮罗也是和他睡在一块儿的,他依旧睡不着。张显宗总会想起断桥上她的笑,那里头有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好想细细再看一遍,却再也找不到这个笑容的主人。
岳绮罗死了,他却还要为余生在世上苟且。张显宗本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会寻死觅活,却到底没有。他依旧坐在文县总参谋的位置上,处理着那些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的军务,三餐如旧,却顿顿味同嚼蜡。已逝的那缕芳魂亦带走了他的魂魄,他活着,却仿佛被掏空了腑脏,行尸走肉般捱着无趣的每一天。
一个噩梦缠上了他。
梦里,他被火焰团团包围,而一身红衣的岳绮罗在火光之外,静静看着他,脸上泪落如雨。他伸出手,想要抹掉那晶莹的液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只剩下节节白骨,和一丝腐烂的肉。
最开始的两次,他被吓得醒过来,一身的冷汗像刚在水里泡过。后来,他渐渐镇定下来,就算梦境如此可怖,他也想仔细看看岳绮罗,努力伸长只剩枯骨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岳绮罗的脸上的泪。他不甘心,直到天光大亮,才疲惫地睁开眼。
梦境反复了一阵后,张显宗去了一个岳绮罗曾去过两次的地方——寿佛寺。
佛堂出奇地冷清,金色的佛像下,案台上摆满了白烛。台前只有一位身着袈裟的白髯老僧,一手拿着佛珠,闭着眼在蒲团上念经。张显宗刚跨进佛堂,还没说一句话,主持便起了身来,并未转身看他,徐徐道:“张施主请跟我来。”不等张显宗说一句话,主持已经举步进了禅房。
两人落座后,张显宗看着主持始终紧闭的一双眼,更觉心惊——寿佛寺的主持,目不能视,却能在无一句交谈的情况下辨出来客。这般难以置信的事情,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发生,说不定,主持不仅能解梦,还能看破凡人的命运。
四十一
前生今世,即使从得道高僧的嘴里听到,也依旧觉得荒谬。禅房里有个小供台,焚着几炷香,烟雾缭绕,红色的幡布亦显得面目模糊。张显宗静静看着一丝烟气,突然觉得,那一小块幡布,很像岳绮罗的衣角。
主持说,他与岳绮罗已有一世情缘,只是那一世他为凡人,她为狐妖,因此不得相守。这一世,岳绮罗在尘世往返两次,却无能为力,依旧是以恶果作结。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就这么平缓地叙说他的情运,张显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仿若额前有神灵抚过,弹指间便写就了他的命格。他想到岳绮罗跟着他行军的那段时间,林旅长偷袭了司令部,于是他带着她在一个茅草棚过了一夜。那一晚她说她梦见他死了,他还觉得小姑娘是个乌鸦嘴,最后把她活生生给逗弄哭了。如今想起来,令她惦念到夜夜发噩梦的,不就是他自己么。
偿还啊,她可真是傻,为什么要将真相埋于心底不言呢?若他早知此生他曾有过的痴,又怎会不层层防备,又怎会落得此番下场,赢了一场无所谓的仗,却痛失了她!张显宗现在才知道,被子弹击中,不算什么痛,因她而绞痛的肺腑,用万箭穿心来形容,都不足够。
种种过往如昙花般在眼前乍现乍谢,张显宗垂首静默着,手上的青筋却已随脉搏浮动。主持没有出言安抚,连一声叹息都吝啬,缓慢地转动着佛珠,良久,才再次开口道:“岳施主给我托的梦,只粗略讲了这几件事。她的魂魄散尽前,还嘱咐道,佛堂之中,释迦足下,有一封信是留给张施主的。”语毕,主持做了一个请离的手势,就好像那司命的神,无情又不容违抗。
金色佛像的左足下,的确压着一个信封。张显宗极小心地拈出里头的信纸,黑色的字迹非常清秀,是她写的吧——苦笑,他居然连岳绮罗的字,都未曾看过。又怎敢在骑马游湖那一晚,大言不惭地说爱她?
短短两页,写尽了他为她赴汤蹈火的那半世。她的所作所为,冷血无情,似乎在他忠心不二之时,她是不爱他的。可,她却把两人之间的一切,一样样记得清楚。欲盖弥彰,她永远这么口不对心,张显宗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视线却渐渐模糊。读到最后一句,一个铁血男儿,已经是泪如雨下。
“张显宗,之前我对你真是不好,所以我不怨你,不怪你。能还清欠你的这份情,已是极限。若你为了某些事,舍弃了我,倒也无妨。待我死后,只求你把我的骨灰埋在这寿佛寺,随便哪一角,都好。”
骨灰?张显宗颓然瘫坐在地上,只觉肝胆俱裂。他连自己深爱的女人的尸首,都未能守住。一段孽缘到了此处,到底是谁欠了谁,谁该偿还谁?张显宗只知道,前生今生或他生,“岳绮罗”这三个字,已经刻进了他的命里,最美和最痛的一部分,都是她的笑与泪。
朱色寺门外,春光正好,青瓦上的白霜已消散,瓦间有野草正迎风探出嫩芽。屋檐下,枝头的桃花红得像鲜血,又像嫁衣上绣的图案。这片刻的美景,似乎总难维持长久,等漂泊的飞鸟再次停在这枝上,不知已过了几度春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