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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三千河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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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原以为旷日持久的战斗,由于阿史那休都的轻敌冒进,加速了进程。
在三千河原中部的旷野上,燕军以主力十五万人正面迎击突军六万人,逼得阿史那休都向西退出虎关,退过凤鸣滩,直至突厥本部境内才罢。
星月黯淡,阿史那休都僵立在乱石堆上,有几分失神。
沙石满布的滩涂上,突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连续几天的奔逃让他们疲惫不堪,好容易得了喘息,再没什么能令他们从睡梦中起身,唯有伤者低低的呻吟,随着夜风起伏。
万余人的伤亡,在历年来与燕军的交手中并非没有先例。但这一次,却是在平原上被对手正面击溃,突厥骑兵不败的神话至此打破,信心遭遇前所未有的挫折,他们是否还能再战?
身后,有脚步声跟了过来。阿史那休都没有回头,仅伸手揽住来人肩背,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回去吧孩子,回我们的乌索草原去。”
手肘下莫贺的身子硬得象块石头,“回去?去从女人和小孩们嘴里抢夺羊奶吗?乌索草原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阿史那休都的声音无比苍老,“熬到明年春天,春天过了,总会……”
一句话冻在中途。阿史那休都感到嘴里咸得发苦,好象刮下普普他科湖畔凝结的盐霜品尝,搁太多硌到牙,酸酸涩涩,一直浸到胃里。
天空的星辰突然明亮起来,晶莹可爱,正如遥远的故乡,乌索草原秋夜的晴空那样。
莫贺的声音响彻整个海鲁戈壁,“大可汗去世了。从现在开始,我莫贺,就是你们的可汗。”
没有人应答,士兵们仍在沉睡。只有莫贺部下几名将领默默地围拢过来。纵横整个漠北平原三十年,突厥大可汗阿史那休都,离去的时候悄无声息。
莫贺登高远望,东南一带,雾岭苍茫。
穆行归率部追击突军至海鲁戈壁边缘,地形生疏,补给困难,大军不再西进,掉头增援繁城,盘玉二关。
左路袁磊部,中路薜敬之部与突军连日苦战,本已渐渐占得上风。如今大军一到,成合围之势,顿将对方击得溃不成军。
繁城战场上,休都之弟,达头部叶护勃颉阵亡。盘玉关,拔塞叶护率众仓皇出逃,部下折损过半。
这一役,歼突厥本部人马四万余,其余鞑靼、契丹、奚、骨利干等部亦伤亡惨重。铁勒伊纥干王被俘,率部归降大燕,愿受大燕封爵,设都护府并驻军等事。
自与突厥交手以来,未尝有此大胜。多年筹谋,一朝功成。
入夜,篝火繁星般地撒在念空河滩。
一群群士兵聚起来,欢声笑语,猜拳打闹,有人载歌载舞。战斗终于结束,他们享受着自己的胜利。肉和面饼管够,只有酒是限量的——在陌生的土地上,任何时候也没有完全松懈的自由。
大账内,却有些酒是非喝不可的。
西北军的重要将领们几乎都在席上。席的另一边是九姓铁勒的贵族们,这片土地的主人,此刻反倒坐在客位。
韦佛官立在穆行归身侧,将伊纥干王的话一句句朗声传译。
“尊贵贤明的大将军,您的强大好比战神沙钵略脱,您的士兵如同狮群一样勇猛善战,您的美名传到最远的阿尼河畔。我们,九姓铁勒,射摩神的后裔,一直遭受残暴的突厥人的欺凌。是您驱走突厥人,解救了我们。铁勒愿世世代代为大燕天国之臣邦。大燕国祚永延,大燕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大将军福寿绵长!”
面前的老人发色花白,谦恭地说着祝辞,神情中再也见不到半点当年的剽悍。他的长子阿塞宽死于燕军的刀下,次子叶敏便是当年袭击武宗的祸首,却在一次反叛突厥的战斗中被杀。这个处在突厥与大燕夹缝中的民族,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早已丧失了斗志,随波逐流,艰难地求生。
“ 伊纥干王福寿安康。铁勒原与我大燕世代交好,如今既已弃暗投明,归附我大燕,铁勒的子民,便也如我大燕的子民一样。大燕必将助铁勒守护疆土,西拒蛮邦,共享安宁。”
译这几句话的途中,韦佛官不住偷眼打量穆行归。他的面上祥和一片,看不出任何波澜。
冗长难耐的礼节终于走到了尽头,片刻冷场之后,座上开始觥筹交错,起坐喧哗。
袁磊拉了韦佛官一把,“出去走走。”
天色清朗,河滩的夜风湿润,因而显得有些温柔。
袁磊拔去酒袋的塞子,仰头喝了几口。他今天有些沉默,不似往日那般快语夺人。
不过几日的工夫,他身上逼人的锋芒隐隐敛褪,却多了一种磐石般的沉稳。韦佛官看着,有点失落,又有点欣喜。
“将军同你也说过了?”
“嗯。”
他接过袁磊递过来的酒袋,也喝了几口。
蓦地袁磊扑上来将他推倒在地,拳来脚往,翻翻滚滚,在斜坡上滑出去老远。
草屑纷扬。
二人终于停在一处洼地,仰面朝天,喘息着大笑,眼角都有泪光。
“就数你小子出息!多大岁数,北庭都护,也就独霸一方了!”
“呸!少揣着便宜扮委屈!这么块除了沙子就是石头的破地方,你倒是和我换——你跟着将军,朝中哪个有你威风?”
一阵大笑。
又一阵沉默。
“这次回京,还是替我去看看阿母。”
“嗯,我知道。”
气氛真有些伤感,韦佛官不惯这样。他笑。
“你那位文二小姐,要不要我找人替你送来?”
袁磊看着他,眼神明亮。他头枕着手,一只脚跷起,懒洋洋似笑非笑。
“知道吗?我这里缺人手。我倒真是想过,跟将军要你过来。”
许久以来刻意铺设的薄薄伪装,仿佛被这句话撞得七零八散。韦佛官嗓子发酸,“磊官,我……”
袁磊却了然一笑,在地上翻了两周,靠过来扯扯他胸前的衣襟,“我是知道你的。”
韦佛官怔怔看着他,不说话。
袁磊又笑,把他轻轻一推,自己也借力往后一倒,“可我啊,没你那般想不开。”
近处的黑暗中传来马蹄声,声响不大,去得却很快。韦佛官看了一眼,禁不住站起身来,又回头看看袁磊,有些犹豫。
“去吧。”袁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象座安静沉睡的火山。
韦佛官走到帐边,上了马,打几个转。
“佛官,我其实真羡慕你。”
这句话,韦佛官象是懂了,又象是没懂。
但他拨转马头不再回望,终于渐渐去得远了。
蹄声北去,行了约四五十里。
韦佛官一路追赶,但总拉后了长长一段距离。跟从者不出声,被跟者也不过问。仿佛是种默许,可以尾随,可以窥探,却不可靠得太近——多行一步,连这仅余可供接近的通道也将关闭。
有种预感,他知道他要去到哪里。
地势渐行渐低,进了一段干涸的河谷。
是这里了。
韦佛官在谷口勒住马。他并未到过这个地方,但这个方位,不会有错。
“嘉显十九年秋,帝伐铁勒,三月而克,归之治下。伊纥干王二子叶敏,性暴烈,多反复,伏兵五千于凝霜河,伺帝过,则暴起击之。帝重伤,日落而薨。”
前方的蹄声止歇,穆行归下马,静静伫立。
天幕低垂,四野无声。
远远的,高耸的河岸投下巨大的黑影,将他整个人笼罩住。
韦佛官乍生错觉,黑影锐利的边缘将要割断阴阳,将他挡在现世的另一边。
心脏凶猛跳动。他想要上前,却是一步也踏不出去!
不是时候……
总不是时候……
无数次,无数次他在这当口,都被些无形无质的过往死死拦住,半步也近不得身。
那些太多的,不属于他的过往。
星月缓慢位移。
东方微白,露水沾湿衣角。穆行归牵了马,从变得稀薄的黑影中缓缓步出。
他径自向前走,越过韦佛官的那一瞬间,韦佛官看他的眼睛。
清醒,稳定,没半丝恍惚的眼神,正和平时一样。
那上面可曾有过任何湿润的痕迹?
他猜不透。
韦佛官机伶伶打个寒战。
仿似一脚踏空。他突然觉得,自己苦苦等待的某些时机,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