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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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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车子在路边停下。
这是一条水泥小路,没有交通灯,没有分隔线。道路两旁是老旧自建房,前面是台阶。
正对台阶的一间平房里传出摔打与叫骂声,屋前扔了一地破烂家具,碎裂的锅碗瓢盆、单薄的棉被、断了腿的椅子……
天边是连绵的晚霞,红彤彤像火,整片天空都失火了,上帝忙着救火,没空搭理人间。
程嘉言抿唇坐在车里,双手扶着方向盘,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了口气,利落地开门下车。
平屋里,丁步正与五个男人对峙。他脸上挂了彩,显然没占到好处,他的身后,一个头发半白的消瘦男人,半弓着腰躲在他的影子里。
五个男人有胖有瘦,面相凶悍,将他与消瘦男人团团围住。
丁步脚步虚浮,却仍咬牙坚持。
忽然,门口夕阳被挡住,地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丁步眼睛一亮,朝门口喊:“程哥,你终于来了!”
五个男人齐齐转身,领头的男人四十左右,长得高高大大,他上前,打量程嘉言一番,哼笑:“我说,你是来替杨老头儿还钱的?”
“我?”程嘉言负手站在高处,背光,表情隐在暗处模糊不清。五个男人只能看到他双唇微动,紧接着是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我来做和事佬。”
“和事佬,哈!”领头的笑起来,朝后头招招手,其他四个男人上前。他一一指过他们,气焰嚣张,说,“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程嘉言扭了扭脖子,嘴角微勾,说:“说好下个月中还钱,你们何必咄咄逼人?”
“哟,还跟我们拽文!我说,我们想什么时候还钱就什么时候还钱,有本事别找我们借啊!”领头左边的一个小个儿男人说道。
程嘉言脚尖在地上踢了一下,说:“出来混,大家都不容易。”
“妈的,有钱还钱,再逼逼老子连你一块儿打!”领头大步上前,一把拽住程嘉言的衣领。
程嘉言比他高大半个头,俯视着他,眸光冰冷,缓缓开口:“是吗,那就试试。”
话音刚落,他一脚踹向领头的肚子,将他踹翻在地。还不等领头的呼痛,他已经扬起手。
地上迅速地划过一道粗壮的钢管的影子。
随着皮肉一声闷响,领头捂着胳膊肘惨叫出声。
场面顿时混乱,其他四个男人纷纷朝程嘉言扑来。程嘉言挥着钢管,每一下都落在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但双拳始终难敌四手,平屋里惨叫怒吼不断。
丁步见状,忙冲上去帮忙,与程嘉言并肩作战。
围殴最终以讨债的五人慌乱离去结束。
离去前,领头的被跟班搀着,指着程嘉言,恶狠狠道:“妈的!遇上个不要命的!”
程嘉言舌尖顶了下口腔,面无表情地抬手,拇指指腹擦去嘴角的血迹。
天色已经暗沉,五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平屋。没过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玻璃碎裂的声音。
程嘉言面色一紧,大步赶到屋外,只见马自达前挡风玻璃已经完全碎裂,一个跟班掂着半块砖头,朝他竖起中指。
“操!”丁步推开程嘉言就要追上去,却被他拦住。
“程哥?”丁步愤愤地看向他。
程嘉言目光落在车上,说:“你还打得动吗?”
丁步碰了一下脸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大着舌头说:“打不动了,但还有条命。”
程嘉言转身,反手拍拍他胸口,勾勾嘴角,说:“生命宝贵,好好留着。”
老杨瑟缩地蹲在屋里,程嘉言站在他跟前,屋里没开灯,屋外路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老杨揉了揉脸,没抬头,喃喃自语:“没法活了,没法活了……”
丁步蹲到他旁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老杨,你别啊……”
老杨摇着头:“活不下去了……”
程嘉言舔了舔牙齿,一嘴的血腥味。他低头看着老杨,说:“离这儿不到六公里就是海,要我带你过去吗?”
“程哥!”丁步拧眉。
老杨一愣,呆呆地看向他。
“不是活不下去了?往海里一跳,一了百了。”程嘉言盯着老杨,眼神无波。
老杨张了张嘴,没动。
程嘉言哼笑:“不敢死?”
老杨垂下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程嘉言说:“死不了就好好活着,”他最后看了眼老杨,然后慢慢走向门口,“替死去的和将死的人,活着。”
丁步起身想追,但又回头拍拍老杨肩膀,说:“我程哥说了,好好活着。你老婆还等着你赚钱治病呢,万一你先死了,你老婆指望谁去啊!”
说完,他便快步跟上程嘉言,到了屋外,突然听见平屋里传出一阵恸哭。
丁步回头看了一眼,跟在程嘉言身边,说:“程哥,老杨他怪可怜的。”
程嘉言看着没了挡风玻璃的马自达没说话。
丁步抓了抓脑袋,最终找到了发泄目标,愤愤地说:“那些医生光收钱不干事儿,治了这么久也没见老杨他老婆好起来!妈的!”
夜风清凉,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得很。
程嘉言抬头瞧了眼天空,插在裤袋里的右手紧了紧,然后又缓缓松开。他在车轮上轻轻踢了一脚,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这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
一个人的生命从来不是掌握在医生手里,甚至也不在自己手里。生命最终的操纵者是上帝,而上帝喜欢掷骰子。
“程哥,你刚刚说什么?”丁步看向他。
“没什么,”程嘉言抬起头,问,“有拖车公司的电话吗?”
丁步哦了一声,拿出手机找号码,低声说:“程哥,我总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程嘉言轻笑。
丁步打完拖车公司电话,又朝程嘉言晃着手机说:“程哥,我存了美女老板娘的电话,你要吗?”
程嘉言挑了挑眉。
丁步见状,一脸兴奋,“程哥,你有兴趣?”
程嘉言抬抬下巴,示意他看边上的车子,然后说:“这车是她的。”
丁步笑容一僵,顿了下,说:“操!没戏了!”
等拖车公司拖走了马自达,程嘉言问丁步:“你车停哪儿了?”
丁步带着他往小路另一头走,说:“停路口呢,幸亏停路口了,不然被砸了厂里得让我赔!”
程嘉言不紧不慢地跟在丁步身后,路边一户人家打了口井,他停下,说:“你先走,我等会儿过来。”
丁步忍不住回头,见他走到井边,用抽水泵抽出水来洗手,不由长吁短叹:“程哥,没见过你这么爱洗手的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往前面走。
程嘉言洗完手,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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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薏一早来到知友书坊,门口车位一辆车都没。她又四处转了一圈,还是没看到她的马自达。
搬开门口的小花盆看看,没有车钥匙。沈薏抱起双臂站了一会儿,打开店门走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续有两三个散客进门,找桌子坐下,低声细语。
沈薏为他们点完单送上甜品,回到吧台,拿起抹布擦桌子。胳膊上的伤口还有点疼,她随手擦了几下就没再继续,倚在吧台边看着门外。
远方的海面上,有轮船开过,传来呜呜长鸣。才十点多,沙滩上已经聚满了游客,轮船的呜鸣让他们有些兴奋,远远地能听到激动的尖叫跟欢呼。
沈薏收回目光,书坊篱笆墙外的路边,一排棕榈枝繁叶茂,深绿色的叶下推搡着走来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沈薏嘴角紧抿,不由地挺直后背。
女人走在前面,率先挥开门口的风铃进了屋,她先对沈薏点点头,然后扭头,对跟在后面的男人低声道:“磨蹭什么,快点!”
男人进屋,风铃叮叮当当响得沈薏有些心烦。
“舅舅,舅妈。”她开口。
舅妈穿着说不上颜色的大花衬衫,她打量店里,然后看向沈薏,扯扯嘴角,笑容勉强,低声说:“哟,生意这么冷清啊。”
她丈夫在后面拉拉她的衣摆,被她一手挥开,继续说:“小薏,你表弟就要交学费了。”
沈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垂下头,从吧台抽屉里拿出一叠钱,零零碎碎的,摊到舅妈面前,说:“这里有两千多……”
舅妈拿过钱,手指沾着唾沫数了数:“才两千一啊!”
沈薏手缩在柜台下,指尖抠了抠柜台。
舅妈说:“之前你妈看病,你跟我们借了八万!小薏,我跟你舅舅都是打工的,攒点钱不容易……”
“我会尽快凑钱。”沈薏垂着双眸说。
舅舅连忙开口:“好好好,你尽快凑钱,”然后一拉老婆,“走,回去了。”
舅妈一把甩开他的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扭头跟沈薏道:“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那么多钱,我倒是有个法子。”
“哎,你别说了!”舅舅在后面拽她,却不敢看她。
舅妈推开丈夫的手,继续跟沈薏说:“不如你把这店转给我们……”
“舅妈,”沈薏打断她的话,“欠你们的钱,我会尽快想办法。至于这店,我谁也不给。”
话音一落,舅妈刚要发作,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引擎声,紧接着是一道兴奋的声音:“沈大美女,你有没有报警告我程哥偷你车啊?”
正是中午,太阳挂在高空,门外亮得晃眼,一辆白色货车跟一辆黑色的马自达已经稳稳地停在车位上。
一片耀眼的光辉中,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阔步走进店里。他刚进门,一个略微矮点的年轻男人就从他身后窜出来,跑到吧台前,笑嘻嘻说:“沈大美女,你怎么不说话?不会真报警了吧?”
话刚说完,他就看到旁边的中年男女。丁步眼珠子一转,开始讲故事:“两位,你们知道这家店的传说吗?在民国时期啊……”
“舅舅,舅妈,我这里有客人,麻烦你们……”沈薏沉沉开口。
丁步一愣,讪讪地止住话头,看向身后的程嘉言。
程嘉言把玩着马自达的钥匙,垂着双眸没说话。
舅妈看了两个男人一眼,扭头对沈薏说:“你想想清楚!”然后,拽着丈夫走了。
丁步扯扯嘴巴,趴在吧台看着沈薏,笑眯眯地试探:“他们,来讨债啊?”
程嘉言把钥匙稳稳地抓在手里,低头看着自己手背。
沈薏看向丁步,冷淡道:“今天还拉客吗?”
“拉呀!”丁步笑嘻嘻的,指着脸上的淤青说,“就是今天的卖相不太好。”
沈薏又扫了他们一眼,不止丁步,程嘉言脸上也有伤。她抿了抿唇,说:“今天能干就干,要是干不了,就算……”
“欠了多少?”程嘉言突然开口。
“嗯?”
“你,欠了你舅舅家多少钱?”
“跟你有关系?”
“有。”程嘉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