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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章七十四 ...

  •   北条大辉突如其来的死亡,成为了日本人进驻蓝岛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迅速封锁了包括租界在内的几处有利地界,并且陆续加派重兵进行把守,这一行径引起了德方的不满,进而也公然派驻军队前往。
      一时之间,整座蓝岛城内风雨欲来。

      等乔月景浑浑噩噩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立刻便发觉脑后架着一把火烫的手枪。
      他的脸被迫贴向玻璃,额角那里豁开了一道口子,血正顺着眉毛睫毛向下流。乔月景被血汪泡了小半张面孔,整个视野里全是红颜色,他眨了眨眼,看到外面迅疾倒退的车辆和行人,才想起来自己被人掳走了——车向前不疾不徐地行进着,两旁分别涌走不少鼻高目深的洋人与身材矮小的东洋兵,双方激浪一样剑拔弩张,正毫不忌惮地在这块肥厚的地盘内摆出鹤蚌相争的架势来。
      这个世界里里外外都充斥着一种动乱四伏的静谧,令人极不舒服。而他在车门前趴得久了,也很渴望能够默不作声地抻一抻脖子,然而还没刚要动,架在脑壳上的枪口已经在瞬间下压,随后就是子弹上膛的动静。乔月景无端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只好打消掉念头,继续从玻璃上去观望身后这个人的倒影。

      这个人是李延峥。
      由于这人漂亮得出奇,乔月景早在乔尚山任直鲁地区省主席的时候便对他印象深刻,觉得其很像是登录在电影画报上的明星,对比起那些涂了艳丽颜料的平面人物,他自然鲜活许多;但对比真正鲜活的人,他又像是从杂志上走下来的那般,虚幻、空洞、不真实。
      从而他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够吸引住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无数的目光。
      可是就这样一个根本藏不住的人从莫名的消失,到再突兀的出现,这一切的因果缘由都滋生出无限的吸引力,如今猝不及防地面对起来,却把那颗原本悬了一个整夜的心脏,颠倒成为一团想要抽丝剥茧的欲望。
      乔月景眼望着玻璃上急速倒退的两侧景色,手心里都不禁泌出了汗,他不敢呼吸,只能静悄悄抹在身下松软厚实的椅垫上。
      他害怕紧张,甚至兴奋——这种遭遇堪称可怖,简直像在演一出电影!

      谭向骁大步流星,离弦的箭一样走出公馆,呆呆望向到自己的车——车还在,只是里头的人莫名没有了踪影。
      他懵了一瞬,再度暗骂了声娘。可就在打开车门的同时,忽然被一只手不失时机地摁住了肩膀,谭向骁抬眼去看,果然是乔月升。
      他心脏扑通急跳了两下,乔月升已经将手从他的肩膀移到了胳膊上,然后稍一矮身拉开自己身前的车门,率先钻了进去。谭向骁不明所以,转脸从车镜上看到他们身后不远处正聚拢起来一整列的东洋兵,持着钢枪往公馆内走,他禁不住心急如焚,便跟着也钻进了驾驶位,与乔月升一前一后坐好。
      乔月升这时才低声道:“先开车,不是说话的地方。”
      谭向骁快要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忙问道:“去哪?”
      乔月升没回答,只道:“我能帮你救人。”
      谭向骁道:“你怎么救?”
      乔月升不再吭声,定定看他扭转钥匙缓缓启动车辆。谭向骁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先将顾良宴救出来,否则以他那副犟倔的脾气,免不了要在小松和也手里挨上不少折磨——只是想到这里,他就要心疼坏了。
      乔月升似乎也知道他心疼,所以在他们离开那一条街道之后才开口,道:“谭师长,你首先要告诉我你车里坐的是谁?”
      谭向骁正在信号灯前伸头缩颈地等,于是后仰了面孔,纳罕道:“什么谁?”
      乔月升坐在后排中央,一双眼睛像漆黑的潭子深不见底。谭向骁心中藏鬼,被盯得浑身发毛,他虽然年长,终归在个头与气势上矮上一截,便索性往后一靠,道:“小东洋鬼子的话你也信?老子劫你弟弟做什么?乔团长,虽然你我两派势不两立,但我老谭私下与你没有过节,这蓝岛如今不是两边政府能够把控的地儿,说话就要打起仗来,我没必要在这里跟你犯冲!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千里迢迢来这里没带一个人,为的就是顺利把里头那犟小子捞出去……明不明白?”
      “我没法跟你解释!”他最后一摆手,脑门上随之急出了汗,看出来是动了真情绪。乔月升早已发觉他与顾良宴的关系非同寻常,便道:“接下来的几天,我希望你能配合。”
      谭向骁眼望着前方,道:“什么意思?”
      “跟着我,听我安排。”
      谭向骁屏声息气,暗暗瞄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乔月升迎光坐在后方,像匹蓄势待发的野骏驹子,挤满自己的视野。
      乔月升也在镜子里盯着他,道:“毕竟我弟弟生死未卜,你的人还确定是活着的。”
      谭向骁心里咯噔一声,不甚确定他话里的“你的人”到底是哪一位,不过事态火烧眉毛,半晌过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应允道:“只要能救人,老谭任你使唤!”

      李延峥对于蓝岛的地形似乎驾轻就熟,轻巧就从繁荣的城区内钻了出来,乔月景亦是无比配合,不喊不嚷,静静随他将车开往人烟稀少的城郊。这片郊地靠山近海,越往前走越是崎岖,像高低不平的布褶,一道道沟壑内隔了老远才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几处房舍。舍外大多打着桩栓,捆着泊在沙滩上的细舟,皆是渔民临时搭建的窝棚。
      窝棚不大却五脏俱全,有的已经围砌出简易的院子,在一旁斜插的木桩上还捆着低头啃料的骡马。这时日头升高,李延峥在一处相对平缓的地方把车停了,拉起乔月景从一侧下来,徒步走向其中一间。棚内没有人,他便擅自解了骡子的缰绳牵在手里,然后命乔月景上去。
      乔月景刚及十五岁,个子却迟迟不见长,幸而这匹瘦骡也不高,他手脚并用使劲窜了几窜才爬上去,还未等坐稳,李延峥从后抽出一截麻绳,两绕三饶将他两只手腕结实捆在了骡子身上,然后一言不发,扭身牵了缰绳向外走去。
      乔月景顿时像只受缚的虾米,颠头晃脑伏在上面。两人才走出不远,就听见后头有人叫喊——叫喊的人正是当地渔民,归家时发现自己的骡马让人顺走,赶忙气急败坏地追上来。他耗着嗓门,骂骂咧咧说的尽是当地方言,李延峥不行于色地听,然后向口袋内掏去,乔月景以为他要掏出钱来,却没有想到缓缓露出来一把白亮的刀刃。
      那渔民一愣想跑,可是李延峥动作很快,简简单单将他攮了个对穿。渔民仰面躺倒了下去,身下的血徐徐冒出来,染红了一片细沙。
      李延峥利落收了刀,仍旧牵绳子向前走。海风卷起他的长袍,招展的像面张扬的白旗——这次在阳光底下的行凶,就如同那天在剧院里一般,也是肆无忌惮穿着白衣杀人,毫无惧色,毫不犹豫,仿佛这些人死得其所,不该活着。乔月景想得发呆,又忍不住想去再看一看那个渔民的尸体,然而等他回过头去,竟只看到了碧海蓝天,太阳下面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渐渐覆盖了来时的路。
      他的掌心止不住地发痒,认定自己即将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了。

      这边乔月升马不停蹄,竭力利用乔尚山以往的人脉联络到了警务局及巡警治安所,但对方始终谨遵着一个人走茶凉的道理,再加上世道混乱,不愿意去过多招惹列强,所以只在嘴上答应着帮助寻找。谭向骁无处可去,便心甘情愿代替他充当了汽车夫,辗转跟着走了许多地方,最后一无所获,才回到了家里。
      一早就已经有人将消息传递给了郑桂华,家里已经乱了营,乔月升前脚才刚迈进房门,随即就被搡了出去。郑桂华披头散发紧跟着出来,扬手即甩了他一记耳光,道:“滚出去!!”
      这一个巴掌当着众人,在夜幕里尤显得清脆响亮,谭向骁首当其冲地懵了,转眼再看乔月升一侧脸颊上红彤彤开始显起形来,便赶紧后退两步,知趣闪到了一旁。
      “把我儿子搞丢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郑桂华两只眼睛肿得仿佛泡过水,平日里的形象全无,她见乔月升不躲不动,抡起手臂就是一通胡捶乱打,口里不断骂道:“早晨我说什么来的,是你死乞白赖要带他出去……你安的什么心!”
      月景突然被掳,使得她精神几近崩溃,多年积压的怨怼愤恨也随之如数爆发。乔月升站在当口里默然挨着,直至任其发泄了个痛快,又听见她话里开始牵东扯西地翻旧账,才转身对守在一旁的仆妇说道:“带太太上去休息。”
      那仆人根本无动于衷,郑桂华更是不依不挠,挣开他的手道:“别着忙,我现在就给老爷去电话,说他家老大把月景弄没了,让他自己去掂量着办!”
      她扬言要进屋去找电话机,乔月升猛然想起蓝岛的形式尚不明朗,乔尚山一直都是南北政府与日本国之间虎视眈眈的关键人物,当着谭向骁的面实在不方便进行联络,于是跟进去赶在郑桂华之前摁住了话筒。郑桂华以为他是怕自己告状,立刻甩手又要发狠,乔月升轻巧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人我能找到,爸爸那里我去告诉……家里来了客人,你先去休息罢。”
      他犹如一堵高墙,让郑桂华逾越不过,也挣脱不开。她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谭向骁,高声道:“大少爷,你最好能搞搞清楚,睁眼瞧瞧这里可是我的家!”
      乔月升沉默了,片刻后又道:“我会想办法联络峡西军部,月景不会有事,放心罢。”
      难得见他如此低声下气,郑桂华纵使心里不痛快,也只好作罢,冷哼了两声,才由人扶着恹恹上了楼。
      客厅里顷刻没了人,谭向骁站在门外看了个全景,这时候方敢抬脚进来,他弯腰拾起地板上的一个软垫放回沙发上,看到乔月升两只眼圈通红一片,想了想安慰道:“家里头毕竟丢了人,任谁都要着急,乔团长不要往心里去。”
      乔月升勉强勾了下嘴角,道:“谭师长,坐。”
      两人忙碌一天,连口热水都没喝上,这家里里外都是郑桂华的人,根本没有人来招呼他们。乔月升只好自己去添茶倒水,谭向骁饥肠辘辘坐在沙发上,摸了颗水果硬糖塞嘴里聊以慰藉,边嚼边听到在厨房内又传来几句吵嚷,过了一会乔月升才端出来两碗清水面及两瓶酒,不好意思道:“我让厨房做了晚饭,天晚了比较简陋,千万别嫌弃。”
      谭向骁连忙坐直了,抱以十二分的同情目光看着他,同时明白他是多么的不受待见了。

      这时天已渐黑。
      乔月景脸上一疼,接着蒙在上面的布条让人抽走。他手脚动弹不了,勉强用肩膀蹭了蹭眼睛,终于迷迷蒙蒙恢复了些光明。
      面前完全是个陌生的院子,院子四围筑着土墙,顶上光秃秃的没有围栏,背后是灰蓝的夜幕。在这片夜幕下只孤零零盖着一间屋子,屋子纤瘦,门歪窗斜,像坦敞着几张可怖的豁嘴。李延峥甩掉缰绳,动手将他一并拽了下来,乔月景在骡子背上颠了多半日,小腿朝下都僵成了木头,此刻立刻一个倒栽葱滚在地上,再想爬起来又使不上力。李延峥没有多余的耐心,从后面提了他的领子,抬脚就踢在了耻骨上。
      突如其来的剧痛透穿过麻木,乔月景向前踉跄了几步又跪倒,可还没来得及消化掉那股摄入肺腑的难过,尾椎上又生生挨了一下,这次他径直扑进房门跌了下去,只感到鼻子碰撞眼睛,全身都要摔散了架,疼得冷汗直流。等勉强抬起来面孔,看见那抹白影子踩着初升的月光走近了,才徐徐觉出一点可怕来。
      乔月景手腕仍被捆着,只好挪动了下身子,奋力蹭着低矮的桌子板凳妄图坐起,口中小声喊道:“我不跑的,别打我了。”
      李延峥充耳不闻,绕过他摸黑取了个灯台点着,火苗在瞬间融开了一点黑暗,映出一张白生生的脸。
      这狭小的破屋好像就是他的栖身之所,有限的灯光里看不出摆设了几样东西,唯能感受出一切都极其污烂破败、臭不可闻。李延峥脸色是白的,衣裳也是白的,站在黑咕隆咚的夜里不像个活人。乔月景避无可避,索性又放开了一点声音,他心脏乱跳,主动喊道:“你别杀我,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李主任……李师长?”
      李延峥站定,居高临下地望向他,仿佛这一声当真喊回了些他的生气似的。他稍微躬身,打睫毛上洒下两片浓厚的影子,问道:“你喊我什么?”
      乔月景缓了口气,他曾偶然间听乔尚山提起过,李延峥这一辈子志在争权夺势,只不过功败垂成,在高远一役中下落不明。但就现在看来,他竟像是长期生活在蓝岛,孤独地窝藏在这处不知名的小渔村里,所以这声久违的称呼,多少唤起来一些被他抛诸脑后的过往。
      只是他一路上都是缄默不语,这时突然出声,然而声音却含糊不清,像是含了颗核桃。乔月景觉出奇怪,仰面定定看过去,蓦然间发现他口中那条笨拙的舌头,竟像是断了一截。
      他正兀自讶异,听见李延峥又道:“再喊一遍。”
      他的语气像命令一样,不容耽搁,乔月景回了下神,只好重复道:“李师长?”
      李延峥道:“再喊。”
      乔月景高声道:“李师长!”
      李延峥出了个神,而后抿起唇角,抿出来一抹笑意,先隔了层灯影,又隔了层烟雾,令乔月景看得发傻。然而他却抬了手,缓缓搁在对方那脏污不堪的小脸上,径自甩了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巴掌。
      他将乔月景抽倒在地,恼羞成怒般的失落道:“不许再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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