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回忆录》豆芽砧板

2、1. 烈马

　　“就是那匹马。”

　　七岁的菲利普·德·洛林顺着他哥哥的好朋友，也是新任王家狩猎队第一侍从路易·德·罗昂手指的方向看，看到了那匹传闻法国王室马厩中最漂亮的马。它浑身雪白，马蹄是乌黑色的，两只眼睛乌黑的发亮。

　　“真不是吹牛！”洛林兴奋的飞奔到马厩中，伸长手臂向栅栏里面摸去。

　　“你小心点，被踢伤了，可别怪我！”罗昂一边弯腰把马靴侧面的带子系紧，一边警告那个正试图爬过栏杆的金发男孩。

　　“如果不是今天人手不够，我怎么也不会找你这个小毛孩来帮忙。你哥哥给你解释过你的职责了吗？我陪陛下骑马狩猎的时候，你留在马厩里。如果有贵族的侍从过来换马具、马匹之类的，你要做登记然后伺候他们。”

　　洛林很讨厌他那趾高气扬的语气。罗昂骑士自己也不过才成年，可就因为他是年轻国王的好友，总爱表现的高人一等。

　　“如果不是今天实在无聊，我也不会答应他来帮你的忙。”男孩故意阴阳怪气的回嘴，“听我哥说，扶贵族小姐上马的时候，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们裙子下面。”

　　罗昂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顺手在他后脑壳上重重拍了一下。

　　“你小小年纪，满嘴全是下流话。”

　　因为法国内战，太后带着十岁的国王和一些亲信逃离巴黎，在圣日耳曼昂莱城堡避难已经两年了。但亨利·德·洛林是前不久才刚赶到。他是国王大马厩的总管，也在军队担任要职。在这场政变中，他支持王室却反对首相，因此他来这里不久就被派出去打仗了，留下两个儿子在城堡里打杂，日子过得寄人篱下，挺不容易。然而小洛林对此满不在乎，父亲对他管教很严厉，现在他反而自由了。

　　狩猎活动的目的是庆祝一月份达成的日耳曼停火协议。但是这里并不是王室传统的狩猎场所，无论是马厩的规格还是树林的大小都不合适。也许是这个原因，这场活动一开始就显得有点混乱，而洛林只想趁机会离开唯一还会约束他的哥哥远一点，痛快的玩一玩。

　　等罗昂骑着马跑远了，他就钻进马厩，牵出那匹最漂亮的马，准备“借”一副马具然后就开溜。谁知他不走运，正巧有一群人迎面朝着马厩走了过来，他还差点一头撞在为首那个少年人的怀里。

　　“你走路一直都不长眼睛吗？”那位少年傲慢的说。

　　洛林抬头，发现对方是马扎林首相的侄子菲利佩·曼奇尼。他身后跟着三个小姐，想必都是他的姐妹。

　　“我们需要三匹马。”曼奇尼说，“要快点赶上陛下的队伍。”

　　“你们可以随便。”洛林耸耸肩膀，想从他身边扬长而过，结果被那位来自意大利的少年一把抓住胳膊。

　　“你父亲不就是那个因为顶撞我舅舅所以被派走的马厩总管吗？”菲利佩·马奇尼说。

　　“别这样，菲利佩。你吓唬到这个孩子了。”他身后一个年纪比较长，容貌非常温和漂亮的小姐走了出来，她说话有非常浓郁的意大利口音，婉转动听。

　　“你长得真好看。”她捏了捏洛林的脸，“愿意给我们准备三匹马吗？”

　　为了表达对这位姐姐的好感，洛林对她露出了微笑，“三匹马？不是四匹吗？”

　　马扎林最大的侄女劳拉·曼奇尼浅笑着侧过头看看他们身后的最后一个穿裙子的身影，那个身影没有跟着他们走进马厩，而是在门边一根柱子前面站定，背对着他们，洛林从这个方向只看见那位小姐似乎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一头漂亮浓密的黑头发披散在背后。

　　“只有我和菲利佩，还有奥林普需要马。”劳拉说。

　　曼奇尼家只生女孩，不生男孩多好。洛林想。为了得点好处，他确实在扶着劳拉和奥林普上马的时候偷偷摸了她们的小腿。他注意到那第三个女孩显然没有想骑马的意思，她只是在马厩里转悠了一圈，用手抚摸各种马鞍。

　　“我要先一步快点骑了，”菲利佩故作潇洒的在马厩前面绕了一个弯儿，“小姐们愿意祝福我今天收获丰厚吗？”

　　他骑在马上的姐妹们分别给了他一个飞吻，但他不忘记催马绕到门边去。

　　“你呢？”他从马背上低下头。

　　“我才不祝福你。”那位刚刚走出来的黑发小姐说。

　　“为什么不？”

　　“我讨厌狩猎，特别是春天。在我看来你们是一群屠夫。”

　　“包括你哥哥吗？”菲利佩嘴角有一个笑。

　　“尤其是我哥哥。”黑发女孩说。

　　菲利佩没有再说什么，用鞭子抽打了坐骑，马蹄下面扬起了尘土。他的姐妹们也很快跑了起来。劳拉跑远前回头来朝着黑发女孩笑了一笑，“回头见，小公主。”她喊。

　　被称作“小公主”的黑发姑娘朝着他们跑开的方向走了两步，头发在风里飘动着。洛林有点好奇的探头张望，他感觉她很美，不是曼奇尼家女孩那种艳丽的美，有点清秀，有点轮廓分明，然而他不认识她，也想不出来她是谁。

　　“你在看什么？”小公主不满的皱起了眉头，“把那匹马给我牵过来。”她指了指洛林方才试图偷骑出去的最漂亮的母马。

　　“不是说你不骑马吗？”洛林被搞糊涂了。

　　“你问题太多了。”黑发女孩傲慢的抬了抬下巴。

　　“你可以另外再选一匹，这匹是我先看中的。”洛林没好气的回答。

　　黑发女孩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惊讶的抬高了眉毛。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她问。

　　“管你是谁？”洛林白了她一眼。他喜欢漂亮女孩不假，但他讨厌傲慢无礼的那一类。宫廷里像这种狗眼看人低、只知道趋炎附势的姑娘多了，他才没时间去讨好她们。“我爹是马厩的大总管，这里我说了算。除非是国王亲自下命令，否则你今天休想跟我抢这匹马。”

　　他得意的牵起马的缰绳晃悠了一下。谁知，他的胳膊在被菲利佩·曼奇尼抓住过一次后，又被抓住了，且这一回更痛。这丫头力气未免太大了点吧。

　　“我说，放开这匹马！”黑发丫头恶狠狠的说。

　　“你有本事去找国王来帮你要！”对方的纠缠不休让男孩有点火了。

　　“用不着国王，我的命令你就得听！”她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

　　洛林傻眼了。

　　“想打架？我可从不跟娘儿们打！”他说。

　　“谁是娘儿们？”黑发丫头忽然伸手拉开裙子的前襟，刷的一下，干净利落的把整条裙子扯了下来，扔在草地上。

　　洛林呆在那里，嘴巴差一点关不上了。对方裙子里穿着一件男式的衬衣，下面是马裤和靴子。

　　然后，不等他再看明白些，对方就冲过来了，拳头重重砸到他的下巴。

　　转眼间，他们已经在马厩前的草地上翻滚扭打起来，洛林是从小跟他哥哥干架干习惯了的，一会儿就进入了状况，撕扯、抓咬，什么手段都敢用。他的对手虽然占了点出其不意的先机，可是相比之下没有太多打架经验和技巧，不一会儿就被他按倒在地上了。可就在洛林准备压在对方身上反剪他双手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那条方才被扔在草堆上的裙子，这时候已经滑到泥泞的水坑中，好好的浅蓝色花边糊上了泥。

　　那条裙子不知怎么就让洛林犹豫了一下，他低下头，想掰开被压在身下的那个人脖子后面的黑色长发，看清楚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动作让他放开了对方的双手，而这个错误立刻就让他后悔了。他只觉得身体猛地一晃，还没缓过神来，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

　　******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发男孩被一阵狩猎的号角声和一阵混乱的马蹄声惊醒。他抬起头，看见眼前有一整队狩猎队伍，而为首的一个骑在马上的少年，正低着头看躺在地上的自己。

　　“给他点水。”马上的少年说。他披到肩膀的棕红色卷发让他的外貌看起来和这个年纪的其他少年人没有太大两样，但他目光里有种特有的冷静，叫人可以从一群人中把他认出来。

　　“今天奥林普·曼奇尼小姐在狩猎队伍里出了点事故，掉下马了。”他说，“她告诉我她的马鞍带子断了，而给他准备马具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马厩里的男孩。”

　　“他是菲利普·德·洛林，阿马涅克伯爵的次子。陛下。”罗昂在一边对国王说。

　　“阿马涅克伯爵在为我打仗。”路易国王说，虽然他的嗓音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稚嫩，但他的语气却非常果断清晰，听起来很难让人反驳。“他不可能纵容他的儿子在宫廷里随便与同样为王室征战的首相的家人为敌。”

　　“他还只是个孩子，”罗昂也说，或许因为他顾念朋友情谊，或许因为他自己也害怕承担责任，“我可以向您担保——”

　　国王朝他挥挥手，阻止他继续说。

　　“你知道谁骑了这匹马出去？孩子？”他问洛林。“我明确下过令，不准骑那匹马。”

　　洛林喝口水喘了口气，才看见自己早些时候打架争抢的那匹马现在正站在国王队伍里，背上的马鞍掉了，半个马镫悬在那里。

　　“我……我不认识。”他回答，“一位，穿着蓝色裙子的黑发小姐。”

　　路易国王的脸在顷刻间变了色。

　　他猛地抓紧了缰绳，转身朝国王卫队大喊。

　　“卫队！快出发搜寻安茹公爵！”

　　整个国王卫队骚动起来。

　　“你！”路易国王怒视坐在地上的金发男孩，“要是我弟弟受了伤，你就得挨鞭子！”

　　*****

　　狩猎队在一个多小时之后，在一个斜山坡脚下找到了当今国王路易十四的王弟安茹公爵菲利普。他被那匹未经驯化的烈马摔下了马背，扭伤了脚。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大碍。

　　而且当他看见国王的队伍在四处搜寻他，国王本人在大喊他名字的时候，他脸上泛着一种奇怪的红晕。

　　路易轻快的跳下马，三两步小跑到王弟身边，两只手抓着他的脸颊，查看他脸上细微的擦伤。这些小擦伤在公爵白皙的脸上特别显眼，不过所有人中只有洛林知道，那伤痕其实是他们在马厩前面扭打的时候造成的。

　　“痛吗？”国王小声问弟弟。

　　公爵摇了摇头。

　　“我说过那匹马只有我能骑，你为什么不听话？”

　　公爵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眼。

　　“这是今天第二个坠马事故了。”国王把双手从弟弟脸上挪开。

　　“今天早上议会宣布我们一周后将要返回巴黎。”路易突然提高了说话的声音。“母后认为我们应该回去，重拾王室在北部地区的威信。然而这个提议，也有人反对……”

　　参与狩猎的贵族们不发一言，倾听年轻国王说话。

　　“马扎林主教，将是那个最终决裁的人。”路易说，“我不想再看见首相郑重托付我照顾的家人在我的宫廷里遇到任何不愉快。我希望我说的话够清楚了。”

　　然后他再次看看他的弟弟。

　　“奥林普小姐最近跟我经常一起跳舞，”他对弟弟说，“她有的时候，是有一些不太注意分寸。”

　　安茹公爵方才脸上的潮红色已经退了，变得有点苍白。

　　“但她是马扎林大人的侄女，她是我们的客人。”他凑近弟弟的耳朵说。

　　“我弟弟和曼奇尼小姐是一起来马厩的吗？”国王忽然转过头，问站在一边的洛林。“他有没有碰过奥林普小姐的马鞍？”

　　“回答这个问题小心一点，孩子，你今天已经犯过错了。”

　　洛林看着少年国王的眼睛。

　　这还是第一次，他意识到，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名字，有些人却可以多么与众不同。

　　“回答你的国王。”路易又问了一次。

　　洛林本能的，瞥了一眼站在路易国王身后的安茹公爵，那个也叫做菲利普的男孩。他苍白的脸色和他由于某种恐惧而有些失去焦距的眼眸。

　　“不，陛下。”他回答，“殿下一直站在马厩外面。马具，都是我一个人准备的。是我粗心大意了。”

　　路易点了点头。背转了身。

　　“你要得到惩罚。”他对洛林说，“念在你年纪小，我会从轻发落。不过你也必须记住这个教训。”

　　“是的，陛下。”洛林低头行了个礼。

　　国王退去了，所有人都跟着国王在移动脚步。可是洛林继续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只手犹豫不决的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马厩里的男孩很粗野的把那只手推开了。

　　“你是个怪物。你知道吗？”他冷淡的说，“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难怪菲利佩·曼奇尼不喜欢你，我看就连你自己哥哥也不喜欢你。”

　　复仇的感觉似乎很好。

　　洛林抛下独自一人愣愣的站在原地的安茹公爵，春天的风还带这一点点轻微的刺骨，吹动着他额头乌黑的头发。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冻坏了的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