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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186 ...

  •   186

      密林边一群兵士在喝酒,面前的火堆上架着乌钢锻造的箭矢,串着几只兔子和山鸡,翻动烧烤。

      荀大牛听旁边的一位弟兄已经将最近的不顺以及未来可能的苦难叙述三遍了,他伸出手,豪横地拍打着那人的肩膀,算是给了粗糙却货真价值的安慰,随即又给那人新拿了一瓦坛子酒,附加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瞥到林子不深不浅处杵着个裹黑色披风的人,连同他身后之人,一直沉默看着自己。他说自己要去五谷轮回,在一片醉鬼当中歪歪扭扭起身,晃晃悠悠进了林子,越过一道蒿子,再越过一道粉苕花丛,蹚过一道溪,这才看见那个黑衣人和同伴就在水边。

      “你不能就这么冒出来。”荀大牛低声说,“你会让我暴露的。”

      “我没有直接冒出来。”赵毓将遮住头颅的披风拿下,“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这段时间你啃了一只兔子腿,哭了三茬,还喝了一坛子酒。你不会暴露。”

      “你看见我哭了?”荀大牛摸了摸下巴。

      “嗯。”赵毓点头,“而且你哭的特别真情实感。”

      荀大牛有些高兴,轻拊掌说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混进戎氏私兵的时日不长,世子出事,可我和他不熟,还得表现出忧伤,我就怕临时攒不出丰沛的情绪,哭的不够伤心,让别人怀疑。”

      “亲儿子哭成你这样,也算大孝子了。”赵毓看着他,面无表情说,“再说,文王戎氏他们一家人感情都扭曲也淡薄,就算有朝一日世子戎久安死,他戎氏断绝血脉,文王都哭不成你这个伤痛欲绝的模样。”

      荀大牛一撇嘴。

      赵毓,“进奏院的斥候,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靠谱。”

      荀大牛看了看赵毓身边那位,就对赵毓嘬牙花子,“不是,老赵呀,你这不对呀!柳大人可是如今雍京城有名的清官,老百姓心目中的大青天!你把他买下,必花费巨万。可钱对你是小事,但你毁了一座真神。”

      “真神是毁不了的。”赵毓平淡地说,“能毁的只是木胎泥塑。”

      荀大牛不明白,“怎么说?”

      “我怎么可能花费收买他?”赵毓,“柳大人同我过来,是要紧的公事。”说着,他从袖子中拿出一柄黄金羽递了过去,“老荀,你曾是我西北军的王牌斥候,……”

      “如今在进奏院,我也是王牌斥候!”荀大牛说着,接过那炳黄金羽,在手中掂量了掂量,随后,借着密林中斑驳的日头散光,仔细看了起来。

      赵毓,“所以,我只信你。”

      荀大牛将这柄黄金羽从箭矢到尾羽,仔仔细细摸索了一番,递还给赵毓,“九爷。”

      赵毓只是接过,却没说话。

      荀大牛,“黄金羽这种圣物一直深藏于大内,就算横空出世,也得由徽郡王家那位世子接引到人间。我刚才琢磨了一下这柄箭,又摸了摸箭头,外人没沾过边,除了九爷能策动它也没其他人了。”见赵毓表情有些凝重,荀大牛一乐,“这有什么难的?你去找九爷直接问一下不就得了吗?他对你而言又不是外人,他是你那个禁脔的发小。”

      赵毓,“禁脔?”

      “嗯!”荀大牛,“就那司礼监的老黄。”

      赵毓,“黄秉笔是我的大伴,不是禁脔。”

      “我们盯着那几个藩王,还有一些王公,有些就跟伴当不清不楚的,还有弄死人的。”荀大牛一叹气,“这种事儿都算不上事儿,随便记一下都行,大多都不用上报。其它做出来不是人说着更难听的事儿,传回雍京的卷宗都一沓子一沓子的,当真罄竹难书。终究,你们姓姬的也确实没拿人当个人,更不要说那些残缺之人了。”

      赵毓,“我没做过这种事,黄枞菖是我的家人。”

      荀大牛又瞥了一眼赵毓,却乐了,点头说到,“你不同,你姓赵。”

      赵毓拿着黄金羽,一直沉默着,不知道想什么,荀大牛又调侃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欢酸文假醋吗?”

      赵毓,“你能说点正经事吗?”

      “正经事?”荀大牛,“如今猎场之内,唯一也是最大的正经事儿不就是上林王狩吗?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毓手持黄金羽,荀大牛看着,忽然有些心惊担颤,“老赵,你可别想不开呀!

      咱西北军,这些年纵横西疆本来就不招人待见,咱是功劳也有银子也有,别人一样是拼命,既没钱也没功劳,嫉妒的锥心刺骨、抓耳挠腮,把咱剁碎插秧的心都有。现如今满猎场扫扫,没想着把咱挫骨扬灰的那些就已经算是亲人了。

      老赵,你如今要是以西北军统帅的底子再入上林王狩,等于不给别人一点活路。人家也想封侯拜相,黄金万两,你横插一杠子,别人可是连个肉汤都捞不着,太招人恨了。

      再说,陛下对于北境也有自己的布局,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大人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和你不同,人家可以做铮臣,你又没这个前途,你不顺着陛下整天跟他对着干,你成什么了?人家柳大人是正经言官,直谏那是本分,要是撞了大正宫承天殿的柱子人家是名垂青史;你瞎折腾要是被陛下看不顺眼宰了,你就是遗臭万年。”

      外面草丛中有人走动的声音,荀大牛连忙说,“我不能和你继续磨蹭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真容易暴露。”他又是那副伪装的醉醺醺模样,踏过那条溪水,分开粉苕花丛,拨开蒿子丛。赵毓和柳密这边就听见林子边缘那边有醉汉言语,——林子中只有草,半个人高,还扎屁股,其它一概皆无。

      柳密并没有问赵毓为何进奏院斥候对于他这个陌生文官竟如此熟悉,这属于大正宫不传之秘。可如果他身在雍京此时当真需要直言进谏帝王过于沉溺于密探,伤天和,伤明断,伤“仁、礼”,无益于长治久安!

      可他此时在猎场。

      这是一片古怪的土地,一段诡异的时光,身处其中,他看到圣贤书一页一页失效。

      七天前。(163)赵毓为了躲开燕王,在猎宫内薅住黄枞菖,让他端出为陛下和燕王准备的酒馔,以便这君臣俩在火堆旁推心置腹。等他推走黄枞菖,就站在猎宫大殿门口,看着黄枞菖亦步亦趋走到文湛面前的火堆旁。

      他微微叹口气,甚至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头未扭,身子未回转,只是说,“九爷,十四年未见,别来无恙?”

      徽郡王世子慢慢走出来,不笑,异常清晰的口齿,言语道,“赵先生,您我二人可不是十四年未见。只不过,大殿下与臣,倒的的确确十四年未见了。”

      那还是凤化三十八年,正月十七。承怡扯着黄枞菖向林子里面走了走,“方才在南苑,旻铉和我说,徽郡王已经呈了折子给我爹,要册他做世子。”

      黄枞菖,“徽郡王家的九爷?”

      承怡点头,“嗯。”

      黄枞菖,“九爷家那八个哥哥不是吃素的。”

      承怡,“旻铉和他娘也不是吃素的。他娘是个人物,当年她母族为了联姻,她十二岁嫁入徽郡王府,老头子都六十了。入郡王府的第三年,郡王妃十四岁在产床上生下旻铉,彻底坏了身子,以后只能用名贵药物续命。入药需要一味迦南,不但是贡品,而且是大郑皇室祭祀才燃的香,我爹每年都从大内拿出一些了赏赐,这么大的面子,少有。”

      黄枞菖,“郡王妃什么时候存着这个心思?”

      承怡,“我猜想,应该是入郡王府的时候。瞧瞧老九儿那个名字,旻铉,就是他娘起的。铉,如钩,举鼎之器。鼎为社稷,而铉则是辅佐鼎的三公重臣。徽郡王的儿子,以后的世子,身为宗室,野心却止于三公。”他咂摸着嘴巴,“这个名字招摇,又不那么招摇。简直招摇的恰到好处。”

      猎宫。

      “赵先生不问问我……”旻铉走到书案前面,“因何在此处?”

      赵毓,“自然是处理北境军务。”

      此时,旻铉方将宽广的袖子微微抬起,露出隐于其中的五封军报搁置在猎宫紫檀书案之上。

      “其实,九爷不必如此。”赵毓则说,“不该我看的东西,我不会看的。”

      “劳烦大殿下称呼九爷,……,旻铉不敢当。”

      “不。”赵毓连氅衣的风帽都没有扯,向外走,去迎从雍京过来的柳丛容,一句话轻飘飘落于身后,却自赋万钧之气,“您是陛下属意的北境王族统帅,关外子民身家性命,出关的大郑儿郎,列祖列宗暴霜露斩荆棘留下千里沃野,皆系于君身。这一声九爷,您当得起。”

      三日之前猎宫的风,吹过此时的水面,似乎愈加烈了。

      而醴川,摇光盘坐于水边,在烤鱼。见赵毓刚想说‘杀生’,他指了指旁边石头侧立着的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反驳道,“超度。”赵毓抓了抓头发,坐在一旁,“你不能换身行头吗?一身袈裟在这里烤鱼,很是惊悚。”

      摇光,“那我穿什么?”

      赵毓,“随便。”

      摇光,“黑色猎装?”

      “嗯,可以,反正你也姓姬。”赵毓,“换身衣服就表示你是一个普通的秃子,烤鱼烤虾猎鹿都无所谓,而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令人惊悚的假和尚。”

      摇光嗤了一声方才对赵毓说,“旻铉曾经是你的伴读,一直在军中有实职,很有积累,又同高昌人打过交道且颇有一些渊源。他老子徽郡王德高望重,在大郑军方不能说一呼百应,也能做到应者一堆,不管怎么说,那老头儿把他们家的崽塞到西北去混军功,你也不能驳老爷子的面子,虽然那个崽只剩了一块腰子归葬雍京(46),终究是一条人命,说到底,你还欠徽郡王家一个大人情。这个老九儿,怎么看,都是一个出征北境的绝佳人选。”

      “还有一点……”

      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流水伴着风声。

      “旻铉要是死在北境,陛下不在乎。”摇光给鱼撒盐,又说,“顶多给他风光大葬,再把郡王爵位抬举成亲王,那就是泼天的君恩了。可要是你折在北边……”

      “我大郑可能就要易主了。”

      赵毓,“你怎么不能去北境?”

      “我是死人。”摇光平淡地说,“即使陛下是我大郑千年宗庙圣迹,姬姓列祖列宗显灵,紫微帝星临世,也不能驱使死人干活。”

      赵毓,“我看你还没死透。”

      此时黄枞菖赶来,给他一个牛皮水囊,是药。

      摇光,“我死透了,透透的,我的尸骨都埋在镐水之滨了。”

      赵毓喝药,他看着赵毓喝药,自己也跟着皱眉,似乎那股子苦味儿伸进了他的嗓子眼。黄枞菖原本看赵毓喝药看习惯了,此时看他这个样子,也跟着摇光皱了皱眉头。

      “上行下效。”赵毓瞥了一眼他们两个,摇头,又说,“怎么让你再活过来?上林王狩的祭祀?奴隶,战俘,甚至是王族的罪人。他们被击杀,被剁碎,被焚烧,献祭上苍,能唤醒你死寂的命吗?”

      摇光看着他,“你想让我干嘛?”

      赵毓,“助我夺黑色王旗。”

      大郑崇黑。当年太|祖征战四方、定鼎华夏,就曾挥动黑色王旗,它被珍藏于岐山神宫,如今也一千二百余年了。上林王狩的最终胜利者可以总摄大郑全境军权,如遇乱世,甚至有资格问鼎帝座,自然可得太|祖黑色王旗的庇护。

      摇光不解,“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北地?在这里安心看着陛下的局星罗棋布,所有阻碍灰飞烟灭化齑粉,不好吗?你这些年的大功业不够深重?非要做到缂丝陀罗经被无法超度之业障,甚至连你的肉身也死无葬身之地,连累大郑易主,也要一意孤行?”

      “不。”赵毓说,“我会平安的。”

      随即,他又说了一句,“我会平安的。”

      ‘平安’似乎是赵毓心中一股强悍的执念,可升仙,也可入魔。

      很多人都以为上林王狩的开端是编铙、编磬、特磬一顿狂敲,随后排箫与篪吹奏出舒缓、端庄而悠扬的古乐,猎场中这些王公贵戚们立刻停止狩猎兔子、松鸡和鹿,转而进入到王狩的终极状态也就是互猎杀当中去。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上林王狩没有开端,只有终点。

      柳密看见他们二人从水边过来,赵毓指着摇光对柳密说,“给他找身衣服,还有一块头布,他得把秃瓢包裹起来,要不然太显眼。”

      柳密让人去做,想了想,还是开口问,“这是做什么?”

      “我们得顺着水路,穿行密林,到对面的高山。”赵毓说,“那里有神谕。”

      柳密,“神谕?”

      “是。”赵毓说,“上林王狩其实就是逐鹿,以造反为开端,而每一场造反最开始都需要神谕,其实就是神鬼的故事,看似荒诞不经,不过这种故事最是蛊惑人心,可以瓦解王朝无上的君权。”

      柳密,“……”

      赵毓却对摇光说,“绿直刚从你那个空镜寺回来,他说你闭关修炼,头发已垂耳,我想着,扎起来挺容易,怎么现在竟是如此这般的锃明刷亮?”

      摇光,“我这是临出寺门之前刚剃的。”

      赵毓叹气,“一句话忘叮嘱,你勤奋的过头了。”

      摇光,“我以为我这次出山,就是过来装个样子,盘腿一坐开始念经,超度枉死的不枉死的魂灵,为此,我还专门给你带了个会念经的大和尚。我什么都想全了,就是当真没想着你让我拉磨。”

      此时,一套猎装已经送到,柳密双手捧着,递给摇光。摇光拿过去当场脱衣,柳密转过身去,而赵毓连忙制止,让他到那边树丛后面去换装。

      摇光撇嘴,“你们这不会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吧?”

      赵毓,“柳大人是清要文官,为人清贵,看不得你这样。”

      摇光,“这地界马上杀王公如同砍瓜切菜了,你们还仁礼,虚伪,当真虚伪。”

      不过,他还是转去了树丛后面。

      柳密,“大殿下如何知晓将要做什么?王狩未见任何旨意,也无任何指引,序次与章法亦不明确。”

      “不用这些。”赵毓则说,“凡是有资格入猎场狩杀的王公,都知序次与章法。”

      柳密看着他。

      赵毓,“这些东西圣贤书上是没有的,只在大正宫秘档之内。怎样造反,怎样讲神鬼故事,怎样发动草民,怎样均田发粮,怎样收编文人,怎样重撰大礼,列祖列宗有明示。大郑逐鹿定鼎,功绩已垂史册。”

      “也不对。”摇光换好了猎装从树丛后走出来,将之前穿着的僧衣与袈裟扔给旁边的黄枞菖,“柳大人可听我王兄曰,但不能尽信他言,因为他时常乱曰。我大郑可不是造反起家,姬姓原为诸侯,采摘耕种,从不穷兵黩武。翦失其鹿,太|祖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虐,终至大定天下。”

      柳密,“翦?”

      “哦,我忘记了。”摇光笑道,“柳大人看过的书,写的应该是大郑祖先天人降世于岐山神宫之上,驭神剑辟混沌,造山川河海、花草树木、鸟兽鱼虫,随后,也在岐山脚下挖泥巴捏人,开创人世间。”

      “……”柳密,“到也没有这么古老,不过……”

      “我的确不知翦。”

      赵毓说,“翦是之前的天下共主,早烟消云散了。如今这个名字,除了在大正宫看过秘档的王族,其余人都不知道了。他们的国都应该靠南……”

      “西边。”摇光说,“我去过,距离雁门关不远。翦都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比较模糊的石刻,经过这一千多年也残破不堪,不过终究算是曾经存世的痕迹。”

      柳密看着他。

      摇光说,“我曾在那里驻兵。”

      黄枞菖忽然在赵毓耳边说,“黄金羽不够,需要问陛下调配一些吗?”

      祖宗之法,处决王公用黄金羽,而此时在猎场中厮杀的尽为姬姓王族,所以,王狩的传统的就是只使用黄金羽,因为大郑的王公,就是死,也要死于黄金羽之下。

      可是,他们手中只有不到十支。

      赵毓,“这玩意儿太沉,如果要翻山越岭的话,背不了几支;而且黄金箭矢太软,穿不透软甲。黄金羽说出来好听,看起来夺目,可它就是个银样镴枪头。黄金羽全部舍弃,一个不留。”

      黄枞菖,“啊!!!!!”

      赵毓,“玄铁箭矢一样能杀死大郑王公。姬姓,并非永生,也会命如蝼蚁,死如尘土。竟之胜者,永载史册,堪任不朽。”

      “原来……”摇光惊诧,“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从祖训?”

      “宪宗在猎场问鼎帝位最后那支箭就是玄铁箭矢。”赵毓说,“祖训?那是给他姓臣子平民百姓顶礼膜拜的,不是给姬姓后世子孙学以致用的。何况武宗皇帝也留有训戒,——上天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柳密不想掺和这种话题,他给自己另外找了个活儿。

      摇光却说,“我忽然明白了当年对阵你,我为什么会失败,——坚守礼义廉耻。”

      “不。”赵毓却说,“你失败的原因只有一个,你是臣子。想法是臣子,做法是臣子,领兵的套路也是臣子,甚至以皇子的身份夺嫡,策略依旧是臣子的模样,过于拘泥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给自己留了一条活路,这才是大智慧。这样的大智慧并不多见,比如柳大人,他就很智慧,即使才高十三斗也从未妄图帝座……”

      柳密正在给摇光叠个文人样式的头巾,听见赵毓忽然提及他,一口气卡在腔子中,差点憋死,“咳!咳!咳咳咳咳!!!!”

      摇光装扮整齐,背上箭筒,与赵毓绕着水道走出很远,柳密依旧心有余悸。左右无其他人,他看着旁边沉默吃着烤鱼的黄枞菖,终于问出一句自己原本自持重臣身份似乎永远不会以内廷近侍的口吻说出的话语,“用奏禀陛下吗?”

      “不用。”黄枞菖将鱼骨头扔到草丛中。

      蔓草掩盖着崎岖的山路,赵毓勉励爬到半山,连忙冲着摇光摆摆手,歇歇脚。

      “你怎么选这条路?”摇光倒是中气十足,“我都怕你盘山未半而中道崩殂。”

      “你盼我点好吧。”赵毓缓口气,从包袱中抽出一只犀角杯,靠着水边蔓藤舀了一杯水喝,“这条路,碰到的守军最少。”

      “啥?”摇光意外,“还有守军啊?你怎么摸的底?”

      “自然有守军,王狩的神谕怎么会是爬个陡峰就戳手可得的俗物?”赵毓说,“猎场的守军均由我布防而控之,他们在哪个山头吃饭喝水歇脚,我都知道。”

      “贼喊捉贼!不过……”摇光看着他,“这些人看到你,会放水吗?”

      “不会。”赵毓摇头,“一旦懈怠,格杀勿论。何况,这也是他们搏高爵厚禄的机会。猎场之内不止有北境兵权,还有黄金千两与公侯万代。”

      “呵……”摇光也学他的样子,弄了些水喝。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问我。”赵毓忽然开口,“我总觉得你秃瓢上飘荡着一团疑惑。”

      摇光将手中的犀角杯转了转,终于认真问,“我盘了你在西北这十年的大小战役,各种危局,说实话挺吓人的,但是有一点很模糊,我怎么也没盘明白。当年你深陷漠北王庭,身边人马枯竭,那还是秋后,你究竟是怎么一路走,最后终于在次年开春回到云中大本营的?有援军?可是高昌王?”

      “不是。”赵毓,“当年他有自己的事情做,没到漠北。”

      摇光,“那你……”

      赵毓,“就是一路杀回来的。”

      摇光,“……”

      赵毓,“杀开一里的路,那就离家近一里;杀十里,离家近十里;杀百里,他们的人却毛了,不敢阻了,然后我就回来了。”

      摇光愣了半晌,终于笑了,“其实这些年,我盘的是别的事儿。你知道,我盘了很多遍当年的事儿,我想算算,我究竟有没有胜算?我大郑一贯没有绝对嫡长子法统,都是先帝的儿子,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盘出最大的胜算其实在西北。如果当年我抗旨不遵,不换防,在伊犁就地裂土,也许能混个实权藩王。可今天听你这话,我终于释怀了。就算当年裂土,最终也会损在你手里,且未必会留条活命。”

      “承怡,你太可怕了。”

      赵毓没回应什么,只是将犀角杯收起来,准备启程,却看到摇光依旧看着他,就问,“你又怎么了?”

      摇光,“若汝为帝裔,吾家六子能否抗衡?”不过,他说着说着自己就乐了,将杯子中的水泼掉,也收回包袱皮当中,方说,“倒也无所谓,你也不会跟他争。”

      “废话真多。”赵毓收拾好包袱,“等咱们过了这片林子,到前面可以彻底歇息一下,还可以弄些吃的,砍根小木,刨空,加水加菜加鱼,烤热石头扔进去,煮汤喝。”

      这是西北行军时留下来的“传统”,摇光自然知道。穿戈壁很难带上全套的锅具,而野外烤羊又太过于浪费羊油,于是就地取材,将枯掉的胡杨木挖空,羊肉切薄片,再装入水、菜,用火炙烤石头放入其中,直接煮沸汤水,也煮熟肉片。

      摇光奇道,“生火,不怕招来你那些虾兵蟹将?”

      “不会。”赵毓,“再过一个时辰,祭台那边奏《舜帝九韶》,陛下登坛主祭,那些人都要到前面的山谷,朝着祭坛的方向叩拜,没人管咱们。”

      “哎呀!”摇光忽然感慨,“舜帝大乐,据载也有五千多年了。乐声华美庄重,可以引来百鸟朝凤,呈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一说,我也是许多年没听过了……”

      赵毓就不说话,不错眼珠盯着他。

      摇光,“你看我做什么?”

      赵毓,“你上次听九韶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凤化三十六年。”摇光,“王师破西疆联军,先帝在岐山神宫祭祀,奏的不就是《九韶》吗?”

      “不是。”赵毓则说,“原本大祭司想奏《大武》,彰显大郑武功,可先帝说,多少儿郎埋骨黄沙,此一生无法返回故乡,列祖列宗的功业是真的,成泥的血肉和亲人的哀思也是真的。所以奏的是《招魂》和《定魂》,还有《大哀》。”

      摇光,“啊?”

      赵毓,“你从未听过《九韶》,因为先帝从未奏过《九韶》,他觉得自己的功绩不足以奏九韶之乐。”

      摇光,“那就是我记岔劈了,要这么说,你也没听过《九韶》。”

      赵毓,“我听过。”

      摇光,“啊?”

      赵毓,“今年端午,陛下千秋,大正宫奏《九韶》,我听过。”

      “呃……”摇光呆愣,等一会儿发现赵毓已经背着包袱皮走远了,连忙跟上去,“今上的功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如此的震古烁今了吗?言官们没有撞柱子?那些朝臣们,都没人说陛下好大喜功?还有那个柳密,他难道什么都没说吗?不会吧,先帝在的时候,他们也没这么乖巧呀!”

      他们二人一路逶迤前行。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再抬头看天,方知已至日暮。这一路不想遇人,就只走偏峰,因而歇息之地虽然宁静,却也着实陡峭,杂草和繁花掩盖着不见底的裂谷与深渊,走路不小心蹬了石子下去,有些许久才听见回音,有些,则彻底杳无声息了。所幸,林中有鸟鸣虫叫,还有野果子的芳香,使这里的宁静带着安逸与繁茂的芬芳。

      摇光久居山野,到此处犹如蛟龙入海,他看见崖头挂着一丛兰花,花冠犹如人骨骷髅,这一丛叠叠,竟似京观,不由心生恍惚,想要攀山折下一支,收入囊中。可突然感觉一脚的踝骨极沉,似被深渊巨蟒缠绕,向外撕扯,于是,他只能惨叫一声,跌入谷中。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赵毓的惊恐叫声,“老二!”

      竟然一丝回声都没有。赵毓急忙寻着水流和草丛倒塌的方向,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向下挪移。此时,因为他们二人凄惨的叫声引来了猎场的守军,一队人就从赵毓头顶的山路通过,如果不是野草茂盛,可以完全掩盖住他,赵毓立即就需决定,是否绝杀遇到的这些守军。

      所幸,那些人走过去,沿着山路搜索着,并没有注意到其它,而赵毓听见脚下的悬崖有藤条擦岩石的声音,他连忙探头,就看见一身黑衣的摇光,还算矫健地攀登了上来,他连忙扯住摇光的手,最后将他拽上山路。

      赵毓,“你怎么用头巾盖着脑袋?”

      摇光指了指自己的脸蛋子,没说话。

      赵毓摇头,“划破油皮了。”

      摇光刚想解释,“嘘!”赵毓让他噤声,“有守军在附近,不过不要紧。陛下主祭的时辰到了,祭台那边奏《九韶》,这里应该能听见,你也听听……”

      ——大号角奏出的乐声劈空而来!雄浑有力,犹如一把王族重剑,凛然不可侵犯。接下来,各种乐器交织共鸣,构建出似千年猎宫也似战场的迷幻之境,身处其中,仿佛看到广袤无垠,恢弘与壮美。

      “怎么样?”赵毓低声问摇光,没回头,依旧看着远方祭台的方向。

      那边不说话。

      赵毓又说,“这套乐谱在大正宫深藏逾百年,有些乐器都锈了,不能用,还是礼部翻箱倒柜凑齐了工匠,将所有的乐器整修完毕,于端午那日贺陛下千秋,才令《九韶》华音现世。是不是很好听?”

      那边还是不说话。

      赵毓有些疑惑,“老二,你不是一直很聒噪?”

      他想转过来,瞧瞧摇光,却在转瞬之间闻到一丝异常熟悉的香,——迦楠!

      “你……”

      “呜!”

      那人将他死死固住,低头在他脖子上用力一咬!

      “两次都咬同一个地方。”赵毓抱怨,“会留疤的。”

      此时,有铠甲抖擞的声音,由远及近。

      文湛的手指抵在赵毓嘴唇边,“嘘……”

      赵毓脖子的皮上当真有血珠子渗了出来,而文湛舌尖一点一点,将红色的血珠舔了个干净。

      酥麻酥麻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6章 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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