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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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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小镇置办了补给品,很快就离开了。莉兹送给加尔斯泰亚一条白银项链做礼物,那是她自己做的,充满一种古拙的天真。加尔斯泰亚谢过了她,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姑娘心满意足地走了。远处的安铎玛尔看着这些,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离开小镇以后,生活又回到了之前那种危机四伏、物资缺乏的样子。据茵格说他们还要再走一个月左右才能出国境,而出了国境以后再沿着边境穿过两个国家,才能抵达他所要寻找的宝物的所在地。
安铎玛尔听到以后随口问了一句:“再往那个方向就是以诺之城了吧。”
茵格点了点头,还有些意外:“是的。你对那里很了解吗?”
“不。”安铎玛尔生硬地回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等到又一个月圆之夜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国境边上。三人在一片湖泊岸边露营,这片湖是两国的界湖,湖对岸就是外国了。那天晚餐吃的是烤鱼,加尔斯泰亚用水魔法改变控制湖底的涡流,把鱼挤到岸边,等茵格和安铎玛尔把它们叉上来以后他再负责点火。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挥别了那两人自己去狩猎。
于是营地里又只剩下安铎玛尔和茵格两个人,安铎玛尔性格孤僻,茵格也不是没话找话的人,通常他们在一起都没有什么话说。不过这一天例外了,在等待鱼烤好的时候,安铎玛尔问茵格:“你要到以诺之城找什么?”
茵格那是正在打理他们的马,闻言他听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个瓶子。”他说。
安铎玛尔没吭声,等茵格完了手上的事情回到他旁边坐下,他才把一条烤得两面金黄的鱼递给对方,同时投去一个等待解释的眼神。茵格先填了填肚子,才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死者之书。”看见安铎玛尔的神色,他接着解释,“那是一个亡灵法师很久以前留下的作品,里面记录了如何让死者复生的法术。我找到了这本书,但是现在我看它里面的内容都是被打乱的,显然有人加密了它,想看到正确的内容需要某种凭证。后来我得知只有著书人的子孙才能看懂里面记载的内容,而这位著书人是一位血族法师。”
安铎玛尔皱了一下眉头:“血族的生命无限,他或她也许现在还活着。”
茵格摇了摇头:“没有。她在写完这本书不久就被烧死了。”
“那么就只有找被她初拥的‘后代’了,”安铎玛尔说,“如果真的有的话。”
茵格淡淡地否决了:“很遗憾,没有。不过有一件事还是不错的,这位夫人生前是位显赫的人物,她的血同众多亲王显贵们的一起,被装进血瓶里封了起来,保存在以诺之城。”
安铎玛尔不禁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血族居然还有这样的传统。茵格笑了笑:“谁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也许是打算必要的时候用这些强大的血脉制造出优秀的后代,也许是为了记录什么,我不知道,这也不重要。我只是想借用那个血瓶。”
如果安铎玛尔好奇心再强一点,他就会知道那位夫人名叫玛德琳娜·梵卓,她的血被密封在冰凉的翡翠瓶里,和成百上千个一模一样的瓶子一起陈列在书架上,锁在以诺之城的宫殿深处,由四班守卫昼夜不停地看守。以诺之城是整个血族世界的国都,如今正处在梵卓族控制下,想从里面带出玛德琳娜的血瓶,几乎是难于登天。
可是安铎玛尔没有问,他也根本不在乎。他的心那一刻被另一种东西所占据,冰冷透底而又烧骨灼心,让他仿佛在岩浆和雪地上翻滚,一刻也不得安宁。他想起芙尔图娜,想起她绝望而惊恐的双眼,想起她染血的玉石一样的手臂,想起她包裹在白色长裙里的纤细的腰‖肢,以及轻佻地环住她的、像恶魔一样美丽的少年。而这一切,都被浓浓的夜色淹没了。
那天晚上安铎玛尔又失眠了。他躺在帐篷里翻来覆去很久都没能睡着,估摸着茵格应该已经睡熟了,他就从帐篷里爬了出来,往篝火里加了点柴,坐在了火堆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披着外衣坐在那里,看着火光一下一下地映亮地面。他的心情很平静,就像不远处的湖水,在黑暗中一下一下泛起规律的涟漪。明亮的满月照在他的眼睛里,玫瑰红冷冽而又艳‖丽。
当月亮移到他头顶上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有轻柔小心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加尔斯泰亚的身影渐渐在火光中明晰起来,温暖的亮光一点一点攀上他的面容,映照出他眼里一片晴空一样的蔚蓝。
他轻轻在安铎玛尔身旁坐下,随手扔了一截树枝到火堆里。树枝发出噼啪一声,就再也没有声音了。温暖而厚重的沉默弥漫在空气里,安铎玛尔心里的湖渐渐止住了潮汐。
“茵格刚才说,我们这一次要到以诺之城的宫殿里取一个血瓶。”他毫无征兆地开口道。
“哦,我隐约猜到了,”加尔斯泰亚说,“虽然我不知道是拿什么,不过显然对面人很多。不然茵格也不可能找上我。”
“安铎玛尔,”他低着头像在把‖玩指尖那一小团龙火,“我就是随便猜猜,你别生气。你对血族很熟悉,然而很抗拒。你和他们有什么过节吗?”
话音落下时他飞快地看了安铎玛尔一眼,神色里透着小心。然而安铎玛尔的反应很冷淡,他盯着火堆瞧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了一句“是”。
加尔斯泰亚感到有些挫败。这和上次一样,对方拒绝交流。他感觉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对方仍然不信任他,他仍然不能打开对方的心。
他只好说:“好吧,我知道再提起一定让你不好受,真对不起。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次你去了也许就能解决问题呢,所以也不要太不高兴了。”他试图安慰对方,然而安铎玛尔没有理他。他只好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了一句“早点休息吧”,准备站起身离去。
然而在他起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人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加尔斯,别走好吗?我想让你陪我待一会儿。”他坐在地上,抬起头仰望着加尔斯泰亚,这个角度让他难得地流露出脆弱。加尔斯泰亚几乎立刻就坐了回去:“当然可以,要知道只要能让你高兴,我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他用两只手包住了安铎玛尔的手掌,可能是刚才那团龙火的缘故,暖意很快源源不断地蔓延到安铎玛尔的身上。加尔斯泰亚还试图活跃一下气氛,避免对方因示弱而羞赧:“你需要我换个模样来撒个娇耍个赖吗?我记得你好像喜欢猫。”
安铎玛尔闻言一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抽‖出来。“我小时候那只猫确实喜欢耍赖撒娇。”
“不过它死了,”他轻轻说,“和我的父母死在同一个月圆的晚上。”
加尔斯泰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噢,对不起。”他轻声说。
“没关系,”安铎玛尔摇了摇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已经不伤心了。凶手是我的姐姐,她被诱‖惑了,那是她被初拥后第一个月圆,她控制不了自己。”
加尔斯泰亚握了握他的手,安铎玛尔没有看他,目光投向火焰背后渺远的夜空。“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只有10岁,我的姐姐15岁。14年后我再找到她和她的初拥者时,她仍然是那个样子,到死都是。”
芙尔图娜直到死的时候,看上去都纯洁美好得像一个圣女。在安铎玛尔刺下那一剑时,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曾经的家中栽着菩提树的院落,他看见她抱着画板坐在树荫下,猫趴在她的大‖腿上,肚皮安稳地一起一伏。他的脑海中漂浮着许多许多温馨美好却如清晨露水般易碎的往事,它们天真地映衬着现实的残酷。现在它们又随着他的叙述一一浮现在他眼前,让他的视线渐渐有些恍惚。
——他无比渴望却又日渐陌生的,这种相互陪伴、相互珍视的感觉。
身旁的加尔斯泰亚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把他的注意力唤了回来。安铎玛尔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没关系,都过去了。”他轻轻说。
加尔斯泰亚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你依然没有从中解脱,不管是什么。”
一时间又只剩下火焰燃烧枯枝的噼啪声响。暖融融的空气令人安心,也让安铎玛尔可以放心地暂时揭开冷漠的面具。“我要怎么解脱呢?”他反问道,“我眼看着姐姐杀了我的家人,又亲手杀了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人,甚至胜过父亲母亲……我不能原谅她。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说话的时候,安铎玛尔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看见加尔斯泰亚眼中流露出哀伤的神色。他很神奇地从中感到了一丝熟悉的慰藉,就好像当年他在院子里、看见猫安稳地在芙尔图娜腿上睡着时一样的心情。世界忽然不再是一个庞大冰冷的纪‖念馆,冰层破裂,新草破土。
加尔斯泰亚跪在地上,倾身上前,无言地抱了抱他。安铎玛尔几乎是立刻就收紧了手臂,他听着龙的心脏缓慢地在他耳边跳动,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听见他的朋友说:“报仇很容易,我也可以帮你。但是,在那以后你又要怎样活下去呢?”
“我不知道,”他轻轻闭上眼睛,“我真的不知道。”
加尔斯泰亚的手指伸进他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安铎玛尔错觉自己好像成了少年时芙尔图娜膝头上那只猫。黑暗中他听见一个苍老而年轻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夹杂着风声吹动树叶的气息:“我曾经听见一个吟游诗人的唱词,他说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这于我没有任何的感觉,却屡屡换来我的人类朋友们扼腕唏嘘。或许吧,人的生命很短,短到不足以对宇宙时间有任何理解就猝然而逝,但也因此只对人类自己才有意义。我无法告诉你我见过的全部,但我希望你能相信,痛苦、愁烦、悲伤和仇恨所带来的只有虚度时光和灵魂的磨损。”
安铎玛尔感觉自己被轻轻推开,他睁开眼睛,看到加尔斯泰亚的双眼近在咫尺,他的面容笼罩着柔和的夕阳一样的光辉。“你不值得这些,你应该过得更好。世界很大,你未来的人生还有不到一百年,用来探索新鲜的事情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全部花在自责和痛苦之中呢?”
他低微柔和的声音仿佛黄昏时分的絮语,在安然而平和的话语中,壮丽的落日一点一点沉去。安铎玛尔不可抑制地感到胸中涌起一股热流,遍布全身,灼烧得他几乎落下泪来。
“别离开我,加尔斯。”他的喉头像是哽住了一个硬块,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而加尔斯泰亚吻上了他的嘴唇,安铎玛尔像是抱住了水中的浮木,以加倍的热情回应了他。
“我不离开你,”接吻的间隙,加尔斯泰亚气息不稳地说,“我爱你。”
四个月之后,夏季结束的时候,他们终于越过了最后一个人类国家的边境,来到血族的领地,人们口中的“荒土”。荒土只是一个名字,实际上它一点也不荒芜。除了永远都是黑夜,它看上去和人类国家别无二致,甚至因为永恒的营造而更加精致繁荣。这片领地并没有统一的国家,血族七个支派各自拥有自己的邦国,平时互不干涉,也少有来往。唯一特殊的城市是以诺之城,因为掌握凌驾于邦国之上权力的长老会在此的缘故,它被外人誉为血族的“国都”,聚集了三教九流。现在这座城市在梵卓族控制下,也是梵卓亲王居住的主城。
也是茵格他们三个人此行的目的地。
出于安全考虑,以诺之城在一般情况下不允许人类进入,除非是有其它种族负责保护他们。加尔斯泰亚在这种时候又一次彰显了他的种族优势,他们很顺利地进去了。
“瞧,在刚才的两分钟里,我们面前经过了五个矮人、七个我分不清详细种族的精灵、四个兽人、两个人类和数不清的本地居民。”加尔斯泰亚转身面向他们两个,耸了耸肩,“真该高兴到现在为止还没遇见我的同族。”
茵格有些无奈地说:“以诺之城本来就什么人都有,这也没办法。”
加尔斯泰亚说:“我倒没什么,只是让你的任务难度变大了。”
茵格点点头:“来之前我就预料到了这种状况。我们先在城里待一阵,摸一摸情况再做计划。在这期间,”他看了看加尔斯泰亚,绿眼睛里含‖着揶揄的笑意,“你可不要离我们太远啊,加尔斯。”
于是事就这样定了。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茵格最后那句玩笑竟然一语成谶,加尔斯泰亚很快就不得不开始躲着他的队友们了。
永生种族一生中会有数不清的恋人,这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了。对于加尔斯泰亚来说,纳西斯·托瑞多带给他一段短暂而姑且算得上美好的恋情,但也仅止于此,一切早在十多年前就结束了。
“所以说,你现在来找我到底是要干什么?”加尔斯泰亚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有些不耐地问。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少年,行囊里的画具和雕刻工具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学习美术的人类学生,如果忽略他手里端着的烈酒,和嘴里不经意露出的尖牙的话。
他放下酒杯说:“你对我真是太不友好了,加尔斯。我们都是在人类门下讨生活的人,一年到头漂泊四方,十多年也难得见一次,如今我居然在我的故乡见到了你,这种奇妙的缘分怎么能浪费呢?我当然是一入城就来见你了呀。”
加尔斯泰亚撇了一下嘴角。“省省吧,别把你自己描述得那么惨,教廷都快在圣坛边上给你加个位置了,隔着半个大陆我都能听见你的大名。”
纳西斯闻言发出了开心的笑声。加尔斯泰亚所说不假,如果说纳西斯创造了什么记录的话,他大概是大陆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以及愚弄人类时间最长的血族。不过,毕竟他是个托瑞多。他可能把这一切都当成他艺术的一部分。
“所以说,你找我到底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想见你一面都不行吗?”
“那还是算了,我已经跟你在这儿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个下午,我要回去找我的同伴了。”虽然以安铎玛尔和茵格的战斗力不大可能成为被猎食的对象,但人类进了以诺之城还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咦,你还有同伴?你们到这里来办事的吗?”
“不,我们来观光。那么我要走了,再见,纳西斯。”
“等等——你的朋友怎么样?他们是人类吗?我记得你特别喜欢人类。”
“是人类,而且他们不好吃,你还是不用打听了。”
“喂,我是那么没有自控力的人吗?我想认识他们啊,你把我介绍给他们好不好?你‖的‖人类朋友总是很有趣,我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谢谢,但他们不一定会喜欢你,所以还是算了。现在放开我,我真的要走了。”
“好吧,我放手,不过再最后一个问题:你住在哪儿?我可以去找你吗?”
“……你千万别来,算我拜托你了。我的朋友有点害怕你们。”
“好吧,我能打听到你住在哪儿,以诺之城总共没有几头龙……噢你居然推我!你以前的温柔呢!真讨厌,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加尔斯泰亚逃也似的奔出了那间酒馆,整个世界顿时清净了。真是作孽,他头痛地想,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好像是因为他长得漂亮,他后来回忆道。)
纳西斯后来还真的来找过他,加尔斯泰亚不得不在茵格和安铎玛尔面前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借口以解释自己最近频繁的离开。他被纳西斯搞得不堪其扰,而在面对安铎玛尔沉默而探究的目光时,他又觉得无比地羞愧。
这种羞愧促使他决定为自己的小队做点什么,毕竟,再怎么说,他现在也在执行茵格委托的任务(他竟然还记得这件事,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又一次见纳西斯时,他旁敲侧击地套了一会儿话,很容易就得知了一个让他意外的消息:现任的梵卓亲王是亡灵法师玛德琳娜初拥的唯一一个“后代”,而且她现在就在以诺之城。
“我还真不知道这位女士,”茵格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很意外,“那么也许我们应该先去见她一面。”
加尔斯泰亚感到连日来心中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一些:“她叫伊谢尔德,我们现在就待在她的城市里。如果我们需要跟她谈谈的话,我试试拜托我的朋友帮个忙。他是亲王的熟人。”
进城以后多数时间都不怎么说话的安铎玛尔闻言,突然问了一句:“你还有来头这么大的朋友?”
他凉凉的声音让加尔斯泰亚不免有些心虚:“挺早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结识的,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了。”
安铎玛尔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