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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从属系列 之叁 道法 上 ...


  •   却说张陆二人离开外锁妖塔,来至十字路口,向前不远便是望川镇。
      江湖传闻,剑圣慕克白就隐居附近山中,有缘自会见到。
      不过半日行程、御剑更只在须臾,陆南亭却道:“既然来至巴蜀,自然探望师母,你在镇上等我一等?”
      魔君叹道也好,过去不知身份,还觉师母紫荆贤良淑慧、十分可亲,与惜月师姐一般,待他——凯枫极好,而今知晓身世,虽与萦尘不睦,毕竟是他生母,面对卓君武正室紫荆,难免窘迫。
      二人约定时辰,陆南亭御剑而去,独留魔君百无聊赖,自寻一处茶摊坐下。
      茶摊开在此处,正对镇上戏台,行人到此、或是贩夫走卒,大抵停下赏玩,此际演到变脸剧目,更是拍手叫好、格外热闹,茶摊亦是生意兴隆、和气生财,魔君要了碗凉茶,点了几样小菜,就口吃起来。
      望川镇在弈剑下游,屋舍依山而建,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一条干道直达镇外,日光正好时,能瞭望外锁妖塔高耸入云、直插霄汉之景,当年蔚为奇观,亦有旅人、江湖游侠慕名而来,然则十余年前妖魔入侵、弈剑一夕沦陷后,剑塔常年笼罩在阴云迷雾中,百姓不敢靠近,也使弈剑门阁就此凋敝,乏人问津。
      近日蜃楼一事,虽则人心惶惶、却也让世人再见御剑千里、弈剑雄风,此际蜃气逸散,似将塔外浊气一并驱散,倘若目力极佳,已然可见素影塔顶,魔君常见陆南亭为之出神,想必是有心事——
      其实魔君早已料到。
      毕竟南海一战后,天下形势陡变,漫说弈剑,毗陵冰心、翎羽等,也在筹谋反攻大计,只是江南、雷泽还在妖魔手中,而七夜坐拥朔方,逐渐收拢幽州各大势力,冰心要与毒派协力、魍魉与翎羽要重夺旧址,皆还需时间,未可急进。
      陆南亭此番寻访剑圣,决非仅只探望,而是别有深意,只是魔君万没料到,如此重要之事,他会寻自己一同,是否果如他所言,早将自己视作弈剑一份子?
      台上戏法变了几回,直等到日暮西山、万家灯火,小二前来催茶钱,魔君这才省起离开,陆南亭还未归来,竟是去了半日有余。
      左右无事,只得在镇上闲逛。
      魔君边走边看,似对百姓生活已不陌生——
      与北溟军中不同,所见不再是刀光血刃、沙场征战,不必机关算尽、殚精竭虑,只需融入其间,听夏蝉知了、田间蛙鸣,看溪水淙淙、汇聚成河,横贯田野间,佃户插秧、牛马犁地,一派和乐景象。
      他人曾是过客,而魔君只作看客。
      如今却不同了。
      他回到人世中来,天高海阔、任我逍遥。
      岂非正是一生所求?
      魔君行至渡口前,几艘盐船停靠码头,正在连夜装货,继而押运别处。
      巴蜀地产丰沛,渔业十分兴盛,此外下游盐泉村、盛产食盐,望川乃巴蜀重镇,王朝在此设渡头、立官盐,经由水路将食盐运至中原、九黎等地,可谓重中之重。
      皆因百姓吃穿,离不开食盐二字,是以战乱时代,一粒米粮、盐晶才会价值连城、堪比黄金,当年妖魔入侵、王朝退守,来至十字路口,远望望川镇,定远乃道:“众位将士,望川不可失、盐泉不能无,必守之!”
      天机营将士遂在此安营扎寨,力保此地不失,百姓还有盐可用,不可谓高瞻远瞩、名将之后。
      而今都统轮换几人,现任将领名唤李翔麟,与副都统敦洋一并出身龙骧卫,可谓骁勇善战、功勋彪炳,自来此地,莫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令对岸土字营贼寇节节败退、难以抵挡。
      方天道彰不得不相告幽都王颛顼,寄望加派人手,共同御敌,若然王朝反扑成功,则弈剑锁妖塔被夺,少去妖魔罅隙,于幽都军百害无利,颛顼自然驱使帐下幕僚前来助阵,魔君亦曾与李翔麟数度交手——
      彼时魔君还未显露身手,只在幕后出谋划策,不过一谋臣,北溟以武为尊,对智将反不以为意,只道实力不足、才以奸计得逞,算不得英雄,何况魔君乃半魔之身,自然更为不屑。
      但他毕竟受颛顼亲睐,钦点为三军智囊,群魔只得表面以礼、惟他马首是瞻,魔君早已看破,乐于推说道:“无妨,本君不过纸上谈兵,真刀真枪之事,还看各位将领。”
      他自然有私心。
      要他翦除李翔麟并非难事,无论打马战场、亦或兵法布阵,只要他想,立时可将王朝在此营寨连根拔除,并未如此,乃有其因——
      一者未到时候,贸然出手惹来颛顼忌惮,非他所愿,再者何必作他人嫁衣,弈剑落入方天道彰之手,于他并无益处,好该让那位魔君尝尝,何谓卧榻之侧、已有他人鼾睡。
      此不过一时兴起,闲来打发时间,而今看来却是口不应心,不欲弈剑落入歹人之手,而使一人伤心罢了。
      兀自出神之际,忽闻一声呼喊,道:“哎!前面的弈剑师兄——”
      魔君蹙眉,暗道此人眼拙,何来弈剑门徒着一身白衣正阳?
      心中不快,自然故作不知,岂料背后风声忽起,魔君立时返身出剑,直抵那人脖颈,寒声道:“何意?”
      那人一袭黑衣正阳,年纪与他相仿,此时被抵咽喉,亦是惊出一身冷汗,摆手道:“我不过唤你一声,师兄何故如此?”
      魔君哂道:“看你背负长剑,亦是习武之人,岂会叫人背后近身,还动了剑气?”
      青年哎呀一声,告罪道:“抱歉抱歉!我并非有意,只是惊见弈剑师兄,分外情急,但见师兄迈步欲走,这才御剑赶上,决非有意冒犯,实在对不住!”
      魔君心道何来小子,如此天真烂漫,虽则不耐,犹是撤手道:“你认错人了,我并非弈剑门徒。”
      青年奇道:“师兄虽是一袭白衣,可的确是弈剑门服,缘何竟不认了?”
      魔君嗤道:“你也一身黑衣正阳,亦是背负长剑,却也非是弈剑弟子,如何我就是了?”
      青年直呼有趣,笑而道:“小师哥如何看出我非弈剑弟子?我可一直师兄相称。”
      魔君双眼微眯,露出危险神情,哂道:“弈剑弟子皆知,若着正阳不可用白衣,乃因普天之下还有一人,最喜白衣正阳。”
      青年乍听此言,不由瞪大双眼,呼道:“你、你是魔君张……张凯枫!”
      魔君冷笑一声,道:“既然知晓本君身份,好该让开,若不然长剑可不长眼。”
      言罢转身就走,不意青年不惊反喜道:“哎呀!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功夫,张凯枫你休走!”
      继而纵身跃至他身前,魔君亦不多言,拔剑就上,青年吃过暗亏,自然谨记教训,当下心随意走、把剑相迎,眼见一黑一白缠作一团,青年犹是笑道:“呜哇!你功夫可真不赖,可我也不输你,吃我一招——”
      剑势出鞘,翩若惊鸿。
      一式雪花六出、长剑譬如六道火星,直把炫炎暗藏机锋、电射魔君两眼,后者心道,还算几分本事。
      亦是兴致忽起,反手劈山、一招烘云托月,把个雪花六剑打落四散,直如降雪初雨、淅淅沥沥,青年喝道:“好剑法!再吃我一招蛟龙出渊!”
      刹时剑出龙吟,剑势劈崩刺撩,端是潇洒写意、信手拈来,魔君道声来得好,亦是长剑起舞,乍徐还疾、忽往复收,遒劲刚健,勇猛彪悍,譬如血战沙场,叫人热血沸腾。
      他二人打得难舍难分,一时剑气狂飙、惊起鸿鹄野鹤,啼鸣不断。
      忽闻一声娇斥,女子喊道:“你们、救命——有劫匪,来人啊!!”
      青年乍闻此声,急道:“不好!救人!!”
      当即心随意走,化身七曜人寰、向人声疾驰而去,留待魔君手挽剑花、收势道:“收发自如……倒也不赖。嗯?剑气——”
      譬如流星飞堕、罡风扫叶,十字剑气应声而来,那青年还未见得劫匪,便如一叶扁舟,叫西风倒卷、吹出江心,人在半空身不由己,喝道:“定!”
      一式翻天彻底,剑势灌注地下、长剑直入三寸,这才勉强稳住,喜道:“十方俱灭?!陆师兄——”
      陆南亭面沉如水,一手剑气雷霆万钧、莫能匹敌,自是不怒而威,一众劫匪眼见高人在此、焉敢造次,立时肝胆俱裂、浑身作抖,魔君道他一袭蓝衣、风尘而来,摇头道:“你可叫我好等。”
      言罢迎上前去,亦不知做了什么,但见劫匪俄而倒地不起,擒住咽喉脖颈,俱是呼吸难济、不住翻滚,陆南亭此际落下剑来,将女子与老妇扶正,道:“二位无恙吧?”
      老妇母女还自惊魂未定,陆南亭温言劝道:“倘若能行,快带母亲离去,此地乃妖魔地界,不宜久留。”
      女子回神,欠身道:“多谢、多谢侠士!我这就领母亲走……”
      二人去后,陆南亭叹道:“他们只是一般匪寇,勿用如此手段。”
      魔君哂道:“无胆还做匪类,当真不知死活。”
      言罢左手一收,似有浊气溢出匪寇体外,众人立时喉间一松,仰躺地上大口呼气,魔君还自指尖把玩,匪首一见他神色,哀告道:“大、大侠饶命!我们不敢、再不敢了!”
      陆南亭转身道:“英名,你与此地官府相熟,速将他等送往府衙,我与师弟还在镇上等你。”
      原来青年名为英名,岂非正是剑圣首徒,慕英名?
      英名上前道:“那师兄你可要等我,师母着我来找你,这一路十分辛苦。”
      陆南亭失笑道:“我可只见你缠着我师弟,寻他比武斗狠。”
      慕英名讪笑一声,告饶道:“师兄你千万别告诉师父,不然他老人家又该说我。”
      当下抱拳道:“那二位师兄稍待,英名去去就来。”
      言罢将一干人等押往望川镇上。
      魔君忽而道:“你还未答我。”
      陆南亭一怔,无奈道:“……元猿大师追了来。”
      魔君听罢,一时也只怔忪,俄而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摇头道:“你道北落南山会放过你?如何,逞强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与南山,虽则早有嫌隙,但为陆南亭,却是难得一致,谁叫弈剑掌门着实不省心。
      陆南亭摇头道:“老人家已说许久,你就莫再多言了。”
      魔君哂道:“哈,有意思!我还道你陆大掌门天不怕地不怕呢。”
      继而话锋一转,道:“适才那人是谁?”
      陆南亭笑道:“他是剑圣首徒,名唤慕英名。另外还有四人,分作英华、英才、英杰与英雨,除了英雨外皆是男子。”
      言罢问道:“你怎的同他交起手来?”
      魔君虽非恃才傲物,但自有其心性,倘若寻衅滋事,不过一笑而过、并不介意,而今却与慕英名打得难舍难分,着实令陆南亭惊奇,是以有此一问。
      魔君油然道:“是他先作纠缠,我总不能站着挨打。”
      陆南亭失笑道:“能入魔君法眼,英名剑术定是颇为长进。”
      魔君记起一事,问道:“……他为何会有弈剑门服?”
      联想二人一番纠缠,岂非正是正阳惹来的祸。
      陆南亭颔首道:“当年天虞岛弈剑初建,英名曾奉师命,领砺剑门弟子前来相助,少年性情十分爽直,见他喜欢正阳门服,便送了他一套。”
      此际二人回到镇上,陆南亭道:“时候不早,先找间客栈落脚,然后边吃边等吧。”
      魔君自然道:“嗯,听你的。”

      **

      慕英名来时天色已晚,三人商议在此留宿一夜,次日清晨再行出发。
      他与陆南亭多年未见,十分挂念,笑问道:“师兄,我能与你聊聊么?”
      魔君神情微动,似有一丝不快,看向陆南亭,后者无奈道:“我与英名说会儿话,你先去睡。”
      此话一出,立时一声冷哼,魔君头也不回,负手向廊下走去,英名奇道:“他要去哪儿?那可不是客房方向。”
      陆南亭叹道:“望川向前是天机军营,他在此地终是不便,英名,倘若有话,明日再说如何?”
      慕英名失笑道:“这家伙年纪与我一般,脾气可真不小,多大人了还得师兄哄着。师兄快去吧,别真让你说准了招惹到王朝将士,他们可不好说话。”
      陆南亭点头道:“如此,你也早点歇下,为兄先告辞。”
      言罢随魔君出了客栈。
      余下慕英名在屋外,轻叹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陆师兄,你切莫让师父说准了啊。”
      客栈外,陆南亭一路寻至戏台,才见魔君一人独立中宵,面朝朗月,未知思索何事。
      二人齐肩立于台上,陆南亭轻道:“师弟似有心事?”
      魔君收回目光,侧首看他,道:“有心事之人是你非我。”
      陆南亭笑叹一声,道:“倘若有也早叫你看穿,算不得心事二字。”
      魔君不语,俄而一掀袍摆,盘膝坐下,道:“你来。”
      陆南亭道他一袭白衣,联想二人几番比试,皆是幕天席地、全无顾忌,失笑道:“原以为你爱穿白衣是多讲究。”
      言罢在他一旁坐下,魔君油然道:“衣服穿来只需舒心,哪管黑衣白衣,如若束手束脚,不如脱了自在。”
      继而翻出一壶酒来,道:“赏月无酒反为不美,陆掌门可要给本君面子,若然一人独酌,实在凄凉。”
      陆南亭道他掌中一对玉杯,摇头道:“原来早有准备。”
      魔君轻笑一声,状似不忿,故作道:“若不然为何将你引出来?好该留你与那‘英名师弟’闲话家常,畅谈古今。”
      又将陆南亭杯中满上,道:“迟了一刻,快快自罚一杯,若然再叫我好等,就是三杯!”
      陆南亭听罢,当真笑道:“你啊,在哪儿学来这一套?”
      魔君看他仰首一饮而尽,又再蓄满道:“我道人间皆是如此劝酒,难道不对?”
      陆南亭神情和缓,轻笑道:“没有,如此很好。”
      二人对酌片晌,魔君忽而道:“我今日在此坐了半日。”
      陆南亭料到如此,叹道:“师弟但说无妨。”
      此际灯火昏暗,未有人声,直与白日喧闹不同,魔君沉思道:“北溟与人世不同,无论男女老少,在意仅只强弱与否,从未见惯如此之景——”
      陆南亭垂首杯中物,道:“师弟一路行来,甚少提及游历中事,缘何今日有所感触?”
      魔君洒然道:“兴许看出出剧目、听回回故事,耐不住也想说上一回,陆掌门愿听否?”
      陆南亭欣然道:“自然,洗耳恭听。”
      魔君认真道:“那故事决非动听,你若不能,我立时停下。”
      陆南亭一怔,叹息道:“你如此说,我已能猜到一二。”
      魔君点首道:“当日土字营攻破长桥铁锁,王朝军险些失守,定远坐镇九黎,当下调派天机营将士李翔麟与敦洋火速驰援巴蜀,此二人出身龙骧卫,武功造诣、战术卓见非同一般,反令土字营贼寇节节败退,乃至惊动方天道彰。”
      彼时方天道彰坐镇弈剑旧阁,与瞬漆一众亦是水火不容、难分高下,此际土字营失守,无疑要他腹背受敌、身陷两难,不得已相告幽都王颛顼,派来麾下精锐助阵。
      颛顼倚重魔君智计,要他随军至此,乃是将锁妖塔彻底收作囊中物,果不其然、魔君凭借方天道彰之能,施展幻术构建梦之弈剑,一则幻境隔绝内外,可使八大门派弟子、尤其弈剑门徒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再者瞬漆失道寡助、陷于内困而无驰援,假以时日,定为方天道彰掌控,此乃一石二鸟之计,真正用意还在背后——
      王朝之所以重兵把守,皆因望川乃食盐重镇,毗陵盐泉村,单只一道防线决非长久之计,若为反攻大业,必然再取一驻地,听雨阁就在眼前,何须舍近求远?
      世人皆知弈剑入世亦出世,祖师广成子更是黄帝之师,虽则门派陷落、叛徒谋逆一度使之重创,但在新晋掌门陆南亭带领下,近年亦有恢复态势,王朝若在此时与之连成一线,异日反攻之时,自然大批力量涌入——
      魔君缔造梦之弈剑,正是断去王朝退路,向前阵线无点可守、无工事可防,单线作战、全赖阵营支撑,难保敌人倾巢出动、攻破防线直达望川重镇,则九黎危矣。
      如此形势下,李翔麟不得不守,与土字营僵持多年,久攻不下,成他毕生憾事。
      陆南亭握紧玉杯,俄而五指松开,吐出一口浊气,继而仰首饮尽,还道酒香扑鼻、甘冽醇厚,此际滑过喉管,却不知品出何种滋味,苦笑道:“……好计!”
      一箭三雕,颛顼得此重臣,焉能不快乎?
      魔君亦是胸中滞涩,豪饮起道:“陆南亭,你知我乍见阔别数载之弈剑,当时作何想?”
      陆南亭不答,魔君直视他,道:“我在心里笑你……可叹无谓坚持,到最后弈剑、乃至整个天下都在妖魔手中,我看着那些魔化弟子,比我半人半魔更不如……翻来覆去想你、笑话你,对你所作所为、所有坚持,皆是十分不屑。”
      言罢苦笑一声,对月长叹道:“……我张凯枫最恨凡人背叛与欺瞒,羯自困兽刑牢起追随我十年,亦算恪尽职守、忠心耿耿,名为主仆、实有兄长情谊,但有一日忽起异心,我立时置他于死地……直至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张凯枫,已经没有多少人性可言了,而你……你是惟一能在我心上划下伤口,还能存活至今之人。”
      犬妖之死乃他一手作为,但生死真在眼前,魔君又感悲痛莫名。
      他并非嗜杀之人,惟有弱者才需践踏旁人,从而谋得快感、沾沾自喜,然则羯死后,是他下令屠杀应龙村老弱妇孺、寸草不留,亦是他挖地三尺也要掘出弈剑弟子,斩尽杀绝。
      后来曾想,缘何如此失控?
      其实悲痛是真,寒凉亦是真。
      羯与他不同,乃北溟犬妖一族,出身寒微,然则实力非俗,这在北溟少见、却不怪,尚武之地,盖以强弱区分,无谓身世——
      反之魔君一般,出身显赫、却不过人魔混血,何况江山易主、早成阶下之囚,无疑更令人耻笑。
      魔君未置一词,他人嗤笑、轻慢,比之曾有爱恨,又算得了什么?
      他惟一不能容忍,就是背叛与欺瞒。
      羯在此时弃他而去,正是明知故犯,刺正魔君痛处,亦令他真正动了杀机。
      应龙村一役,弈剑弟子倾巢而出、联合村民设计三军主帅,计谋败露、必死无疑,但应龙村人本不必如此,可若然他们不死,则魔君难以服众——
      惟有如此方可稳固军心,为他所用。
      那一刻,魔君张凯枫再没有人性留下。
      陆南亭听他娓娓道来,亦是目光悠远,陷入回忆中。
      鼎湖乃黄帝飞升之所,历来有论剑之举,弈剑在此设立分舵,一则方便主事,再者护卫应龙神殿,同辈弟子中、南奚出身应龙村,自请留守鼎湖,与各方势力斡旋、紧守湖中秘密,妖魔入侵后,亦是全赖他与一众弟子,才未使其得逞。
      然则好景不长,他终是迎来最强敌手,魔君张凯枫。
      本是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但南奚一众弟子惨死,还是令陆南亭惊痛莫名,活下来弟子不过十岁,天性率直、无邪烂漫,经此心性大变,改投南山门下,誓与妖魔不两立,更要魔君血债血偿。
      十八年前君何愧。
      小弟子一身染血、胸中悲愤,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孤身一人来至天虞岛,只为带回一句话,他深恨自己无能,叫师兄师姐曝尸荒野、无人敛葬,可这是罪魁祸首留待之言,那怕是死,也要带回门中,却叫陆南亭情何以堪?
      那一瞬当真心如死灰,痛到无以复加,直如凯枫走到他身前,厉声斥问君心何愧。
      沉默在二人间蔓延。
      此事无论之于谁,皆是内心一根利刺,常常堵在心口,时时作痛。
      魔君垂首道:“……我说这许多,是要你明白,梦之弈剑虽则倚仗方天道彰,但真正出谋划策之人,是我。”
      陆南亭轻叹道:“此乃世人皆知,并非秘密。”
      魔君自嘲道:“是。但只今日,我才对你亲口道出深意……你为天下负我,致使我心流离,十八年来不得安枕,我恨你凉薄,自是毁你心血——那怕弈剑就在你眼前,我也要你有家归不得,与我一般终日惶惶,不得安宁。”
      是以上书一计,令颛顼龙心大悦,敕封“魔君”二字、赏城池夜明,坐拥北溟南广袤地域、麾下将士何止万千,当真风头无两、雄霸一方。
      继而轻叹一声,不欲过去再作纠缠,正色道:“陆南亭,欲夺弈剑,必毁幻梦。”
      陆南亭知他点拨,蹙眉道:“师弟——”
      魔君失笑一声,洒然道:“不必多说,我知你打算。”
      仰首饮一口酒,道:“锁妖塔虽在弈剑之外,却与弈剑息息相关,可当日妖气冲天、高塔震荡,却迟迟不见方天道彰与瞬漆,足证无论素影剑塔如何,都不会动摇幻梦本身。我今日在此,见天机营地气氛紧张,兵将操演十分辛苦,但群情振奋、气势高耸,料想反攻在前,与你弈剑一般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你此际寻访剑圣,无非要他出山,鼎力相助。”
      事已至此,陆南亭惟有叹道:“师弟心细如发,为兄早知瞒你不过。”
      魔君轻笑一声,摇头道:“你若要瞒我,必不会让我途经此地……只是我身份特殊,你不欲多言,是也不是?”
      陆南亭笑叹道:“师弟脱出命轨,逍遥天地,又何必俗世拖累,枉顾你情谊。有些事,装作糊涂才好。”
      魔君内心一滞,但觉似痛非痛、十分动容,陆南亭毕竟懂他,可他自己——
      又有谁能替他解忧?
      魔君握拳、酒坛狠狠掼在地上,应声而裂,陆南亭心道可惜,魔君已然道:“……你们若要攻,就从翠微楼下手。”
      陆南亭讶道:“师弟,你莫非……?”
      魔君点首道:“那是我——凯枫居住之地,自有我全部回忆。幻境乃人心幻化,你去寻‘我’,他不会为难你。”
      此情此景,譬如当日凯枫缚影,陆南亭乍听之下,当真心如刀绞、刺痛不已,一时怔在当场,定定看他。
      魔君道他神情,亦感痛心,摇头道:“你不必如此看我,其实……我亦不知当初为何要那样做,自觉再无人性,还要将回忆封禁于此。不说过去,就是如今我也不明……兴许就是你所说‘人心难测’吧,但无疑此乃破阵之法——虽则无心插柳,在幻境留下印记,却可助你破除方天幻力,亦是你我和解……还你一颗真心。”
      陆南亭心神微震,动容道:“……莫管过去如何,但师弟今日此言,可使万千将士与弈剑弟子免于血战,其中情谊,为兄代为受过,只是此事到此便罢,你毋须再言。”
      魔君失笑一声,洒然道:“你不必忧心主神,我早说过但凡我张凯枫还有价值,他便不会当真动我。南海与蜃楼,他已失利两回……饶是再不解人性,好该知晓吃一堑长一智,绝不会贸然行事。”
      陆南亭犹是叹道:“为兄喜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忘乎所以,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
      魔君仰首望月,俄而一声“失策”,摇头道:“才说对月无酒为不美,这便失手将酒坛砸了,如何是好?”
      陆南亭听罢,亦是笑道:“我竟不知师弟是贪杯之人,月上中天还要饮,当真胡闹。”
      魔君哈哈一笑,起身道:“故事说罢,酒也失了,好该睡上一觉,明日才有力气战上一回。”
      陆南亭摇头道:“怪道说胡话,一身酒气,速去洗漱,早些歇下。”
      这便下了戏台,并肩向客栈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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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三人御剑向坐忘峰去。
      坐忘峰又名剑崖,乃因剑圣隐居在此,是故得名。
      魔君御剑俯瞰,只见奇峰突兀、壁立千仞,谓之一绝,下有望川重镇,与盐泉村隔水遥望,半腰乃驰名远近之演武堂,南宫天鸣与弟子日夜操演,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盘桓须臾,未见茅屋居舍,慕英名却在此道:“二位师兄——”
      三人距离不远,但悬停空中,风声太大,不得已运足气劲,朗声对二人道:“稍待——”
      陆南亭颔首,魔君蹙眉道:“结界?”
      心道原来如此。
      山体自上而下设有剑阵,寻常只道山势绵延、林深茂密,是以剑圣久居于此,却罕有外人,惟有缘人才得以见。
      陆南亭点首道:“剑崖在高峰,乃前辈居所,毗陵一峰谓曰‘试练崖’,凡此慕名而来者,先过试练崖,才入剑圣居。”
      话音方落,慕英名叱喝一声,道:“开!”
      果不其然现出双峰、高低相依,长藤画出铁索,将两峰紧密相联。
      三人降下飞剑,但见崖首一石碑,上刻“试练”二字,魔君挑眉道:“有意思。”
      言罢跳下长剑,神态倨傲、兴致盎然,问陆南亭道:“是要我去闯上一闯?”
      陆南亭闻言,失笑道:“此不过寻常幻化之术,倘若惊动幽都魔君,却也小题大做了。”
      魔君但觉索然,摇头道:“还道打杀上去,原来这般无趣。”
      慕英名听罢,亦是技痒难耐、几分跃跃欲试,向魔君道:“那不若我与张小师兄……”
      陆南亭笑看二人,问魔君道:“英名既有此意,未知师弟如何?”
      魔君欣然道:“无妨,就在此处?”
      眼见二人取剑,陆南亭不由叹道:“就是要比试,也该先见过老人家,何必急在一时。”
      英名面上一窘,搔首道:“呃、陆师兄说的是,师父和师母该等急了,还有师兄师姐们,我们先上山吧。”
      言罢在前引路,二人紧随其上,信步林间、左右竹林茂密,鲜少野草花丛,显见为人修葺,魔君奇道:“难怪与你弈剑溯出一脉,倒也喜欢翠竹。”
      此际晨曦微露,照在漫山遍野、一派蓬勃生机,惟止竹林苍翠幽深、静谧宜人,确是修身养性之所,陆南亭轻叹道:“竹有节,是君子。”
      剑乃百兵之君,是以君子爱剑,更用剑。
      魔君失笑道:“怎么?人间至圣竟也拘泥于此?”
      陆南亭摇头道:“老人家已臻至圣之境,谓之‘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合乎弈剑之道,是故有无剑在手,于他并无分别。”
      魔君哂道:“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满园翠竹?”
      陆南亭遥望林间,似是扼腕,也作叹息,道:“仅只缅怀故人,权作怀想罢了。”
      魔君不意有此一言,奇道:“何解?”
      陆南亭缀后少许,道:“师弟愿否听为兄也说一故事?”
      魔君立定他身侧,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陆掌门请吧。”
      陆南亭叹道:“其实英名并非剑圣首徒,而是另有他人。”
      二人目光投向青年,英名不觉有异,还在向上,魔君点首道:“可现在是首徒没错。”
      陆南亭答道:“只因故人不再。”
      慕克白一生收徒六人,其中一对兄弟,乃作英雄、英名,取意英雄无双、盖世英名,寄予师长厚望,慕英雄乃剑圣首徒,自然关怀倍加、一身心法剑术拳拳相授,毫无保留,英雄未让家师失望,天资聪颖、举一反三,难得是小小年纪就彰显英雄本色,古道热肠、侠义之风。
      慕英雄自幼习剑,尤爱君子风骨,剑圣才将故居一带种满翠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英雄早将剑圣视作亲父,不欲家师失望,刻苦习剑,十年小有所成,在江湖亦闯出一番名堂,无愧家师教导。
      可惜好景不长,一日剑圣远游,至西陵寻访故友定勇将军,英雄自然相随,不意妖魔暗袭,英雄舍身忘死,救下定勇反被擒、借此要挟剑圣,后者忧心弟子安危,却未敢擅离定勇半步,皆因老将身系万民,乃王朝肱骨,但有万一,则社稷危矣。
      彼时慕英雄重伤,意识却仍在,虽则大义当前、是他自甘挡下致命一击,但亲眼得睹家师弃之不顾,仍觉心头寒凉,曾有孺慕一夕成滔天怨业,誓与剑圣不死不休,未知何处听来邪剑十三传说,修习邪剑心法,致使身中戾气百折不挠、性情越发乖张偏颇,以至错恨难返、一步错,步步错——
      英雄沦落至此,亦是可惜、可叹,令人唏嘘不已。
      此后数年,英雄屡屡暗袭,剑圣心存愧疚,自是不欲追究,英名与他一母同胞,眼见长兄堕落至此,亦是心痛难忍,自请守山不出,然则无论英雄如何行止,剑圣皆由他去,旁人只道,好一对师徒,如今却成孽缘。
      魔君听罢,俄而神情认真,问道:“你当初是否想过他二人正如你我?”
      陆南亭慨然叹道:“正是。”
      魔君点头道:“我亦然。”
      继而自嘲道:“转念一想,若非切身体悟,此时听来当真啼笑皆非,是否人便是如此奇怪?事不关己只作笑话来看,惟有深陷其中,才知何为身不由己,情非得已。”
      陆南亭淡然道:“此正是人之所以不同神魔之因由。情之一字,可亲、可憎,无论爱恨如何,皆是人生一种体悟,蕴藏意料不到之力量,莫不令人畏惧。”
      魔君信步向前,负手道:“‘竹有节,是君子’……呵,太过着意,反失真心。他若不能明白自己因何而败,终其一生只能活在剑圣之下,不过如此。”
      言罢话锋一转,打趣道:“幸而你未将弈剑种满竹林,至少有花可赏。”
      陆南亭轻笑道:“我道你回回行色匆忙,原来早将景致收入眼内。”
      魔君油然道:“若非你陆大掌门事务繁忙,累我次次枯坐干等,除却看花赏叶,连紫微阁上瓦当也快数尽了。”
      陆南亭笑叹道:“你啊……”
      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魔君见之,更是心情大好,携手向山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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