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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从属系列 之叁 道法 下 ...


  •   此番险之又险,幸而救治及时,陆南亭服过药后,魔气渐趋平缓,剑圣捻须道:“想来还是蜃楼一事,勾起魔气作祟……却是奇怪,南亭脉象并非平稳,似是早有隐患。”
      魔君守在一旁,此际剑圣所言,自是道:“……他因我去见了家师。”
      南海轮回塔,剑圣亦有耳闻,颔首道:“小友不必多虑,你二人因果相连,南亭不过是去解心结,于他并无害处。”
      转而看向案上,白瓷药瓶并一束红花,道:“南亭用药,乃冰心毒王所制,十分特别,然则十数年如此,也未能祛除。今日此花做药引,竟能立时克制体内恶浊……相信并非人间所有。”
      魔君点首道:“不错,正是东海之物。”
      剑圣轻叹一声,称许道:“你乃半魔之身,擅入东海神界,轻则永堕轮回,重则神魂俱灭……如此气慨,当真后生可畏。南亭有你在,老夫甚慰。”
      言罢起身道:“南亭已无大碍,老夫先行一步。”
      魔君默然,俄而抱拳道:“多谢老前辈。”
      剑圣哈哈笑道:“非也非也!若无你之灵丹仙草,那怕老夫妙手回春,南亭亦要受苦楚,少年人,你该谢你自己。”
      剑圣去后,屋内惟有他二人,魔君坐在床沿,凝望陆南亭,神情专注,道:“……你不欲告诉我后来之事,可我今日还是看到。十八年来我并不好过,你也非容易……剑圣说你我因果相连,想来是真?”
      继而看向白衣上血渍,失笑道:“你那十方剑气,端是厉害,我张凯枫出道以来,还未如此狼狈,衣袂都叫你斩断了。”
      言罢屈指在他面上摩挲,一丝颤意道:“过去一年,我虽是三番两次去剑阁找你,却拿捏不准你心思……我怕你将我看作他,怎样也不甘心。我与你若即若离,是想看你待我如何……只以为你是修道中人,虽比不得神魔长久,却总有时日,如今看来还是我太轻慢,好该珍惜才是。”
      魔君直说了许多,然则陆南亭昏睡中,自然不解,亦不知过去多久,大抵三两时辰,陆南亭方才转醒,魔君神情一喜,道:“师兄,你醒了!”
      一声“师兄”,再自然不过。
      陆南亭心知并无听错,讶然道:“师弟……?”
      魔君轻笑道:“怎么?你认我作师弟,我便不能喊你作师兄?”
      陆南亭自是笑道:“……好。张凯枫师弟,为兄陆南亭,还望见教。”
      难得笑意明媚,与素日温和不同,魔君瞧来,心头欢喜,道:“指教谈不上,不过——”
      话锋一转,故作道:“你可是将我一身袍子都割坏了,该怎么办?”
      陆南亭听罢,失笑道:“你莫要告诉我,还在介意英名那几身衣服?”
      魔君欣然道:“为何不介意?我与你才是真师弟,师兄可不能厚此薄彼。”
      陆南亭摇头道:“你啊……”
      继而来回看一眼,果然几处血污,蹙眉道:“……十方并非善剑,你不该闯进来。”
      魔君神情认真,道:“我已说过,就是死,你也休想丢下我。”
      陆南亭叹道:“你这般,总是过刚易折,何苦?”
      魔君油然道:“苦中有乐,岂非甘之如饴?我很清楚,也很明白……人寿天定,我不打算争什么,但既然是我该得到的,那就决不放手!”
      陆南亭心知,魔君与其生父卓君武一般,皆是至情至性之人,认定一人,就绝不更改,惟有叹道:“……师弟可会针线活?”
      魔君以为他要劝阻,此话一出,无疑怔在当场,摇头道:“为何要会?”
      陆南亭拍拍他腿上,指着破摆,道:“你我还是客人,为兄去哪儿给你找新衣?你若不会,就将针线拿来,为兄替你先补上。”
      魔君听罢,笑道:“那好!你先欠我一套新衣,这破的也要缝上,才显得师兄疼我。”
      陆南亭笑道:“胡闹!去找彩衣师母拿些针线来,回头把衣裳脱了。”
      笑过一阵,魔君俄而神情认真,问道:“若说我想听后来之事,你会否说与我听?”
      陆南亭不意有此一言,道:“你既已见过我魔气发作,该知并非好过,我说与你听,难道要你一并难受?”
      魔君摇头道:“我只想同你更亲近。”
      陆南亭默然片晌,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去寻师母。”
      魔君得他答允,欣然道:“我去去就回。”

      **

      暑夏正盛,目下戌时刚过,自然还有天光,此际清风拂面,难得舒爽之意。
      魔君轻叹一声,慢行几步,留待时间与陆南亭,毕竟魔气暴发非同小可,纵有迟疑亦是人之常情,未行几步,却见易彩衣迎面走来,笑问道:“南亭可是醒了?”
      彩衣手捧托盘,摆满饭菜糕点,魔君这才省起膳食已过,心道大意,他是半魔之体,不如常人知温饱,陆南亭却是凡人之躯,虽则修行多年、早已辟谷,但今日魔气躁动、亏损太大,好该进补才是,自己竟疏忽了,垂首道:“有劳前辈。”
      彩衣道他神似懊恼,亦不说破,只温言道:“你是南亭师弟,随他喊我一声‘师母’就好。”
      言罢笑道:“南亭出身江南,虽在蜀中多年,吃得仍是清淡。却不知小兄弟口味如何?午膳时见你吃的与我们一般,该是习惯辛辣?”
      魔君微微愕然,道:“何必劳烦,我随师兄就好。”
      彩衣轻笑道:“何来麻烦,一屋子老少吃的都一样,不多你一双碗筷。”
      转而将晚膳交给魔君,叮嘱道:“天气大热,我炖了一些银耳雪莲汤,清热败火,记得喝。”
      魔君颔首道:“多谢……师母。”
      彩衣听他改口,笑道:“不必多礼,我与夫君隐居在此,门客不多,难得小辈探望,自然是乐事。”
      魔君淡然一笑,记起正事,道:“师母可能借我一些针线?”
      彩衣听罢,笑叹道:“这话一听就知是南亭让你来的……你先回屋吃饭,老身去给你们取来。”
      魔君自是道:“不必,我……”
      彩衣轻拍他两手,道:“南亭心思重,你多陪陪他,何况取些针线,不用太久。”
      魔君默然,点首道:“如此,有劳师母了。”
      回到屋中时,果见陆南亭倚在床沿,眉心微蹙,显见思绪重重,道:“师兄。”
      陆南亭应了声,见他手捧托盘,笑道:“是彩衣师母?”
      魔君颔首道:“若非师母前来,你自是不点醒我。”
      陆南亭觉出他不快,失笑道:“这却是冤枉,今日睡了半日,醒来还道惺忪,又如何能记得?”
      魔君忖道:“倒也在理。”
      言罢搬来长椅,坐在陆南亭身旁,叹道:“我本意取针线,却是端来晚膳,反叫师母再走一回,心中过意不去。”
      陆南亭拈起筷著,道:“你改口‘师母’,是明白老人家用意,倘若生分,反倒让人难过。”
      魔君听罢,释然道:“言之有理……我听师兄的。”
      各自用膳不提,须臾叩门声响,魔君起身道:“师母来了。”
      继而开门迎道:“师母请进。”
      易彩衣笑道:“我就不进去了,南亭身体不适,你们早些歇息。”
      魔君接过她取来针线,点头道:“那就多谢师母了。”
      言罢送出几步,彩衣去后,转回屋内,道:“针线拿来了。”
      陆南亭轻笑道:“将外衣脱了。”
      魔君看向碗内,十分干净,问道:“师兄饱了?”
      陆南亭点首道:“时候不早,吃多不宜克化,七八分足够。”
      魔君想他早年辟谷,又食之清淡,未有口腹欲是自然,也不相逼,只道:“才说不坏人好意,眼下师母炖了银耳雪莲汤,师兄总不好一口不喝吧?”
      陆南亭失笑道:“自是在理,你也快将饭吃了,莫再说话。”
      言罢替二人各舀了一碗莲子汤,端起匙子细嚼慢咽,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十分有涵养。
      魔君除下外袍堆在一旁,坐下用饭,又过了一刻、膳食毕,魔君拾掇一番,忽而道:“……师兄。”
      陆南亭将他白衣置在膝上,细察破漏之处,闻言抬首道:“何事?”
      魔君坐回床沿,踟躇几番,才道:“师兄既是书香子弟,何故拜入仙门?”
      陆南亭一怔,叹道:“我幼时体弱,长辈言道不易养活,父母寻了许多法子,才得高人指点,将我送上山……亲缘浅薄,说的正是如此。”
      转而淡笑道:“缘何问起此事?”
      魔君自是道:“我说过想同你更亲近,自然师兄之事,全部想知晓。”
      目中赤忱,亦是执拗,好似陆南亭不言,他就不弃,二人对峙片晌,犹是陆南亭轻叹一声,先道:“也罢,只管问就是。”
      魔君神情认真,沉声道:“你适才晕睡,我亦守在一旁,却始终不分明,前辈究竟如何治好的你?”
      陆南亭不答反问道:“师弟可知八卦田?”
      魔君挑眉道:“昔日伏羲作八卦,分天地阴阳、五行数术,才知‘命运’二字……伏羲得证大道,飞升东海神界,世人尊其为圣,将悟道之所命名‘八卦田’,以为怀想——”
      言罢一震,忖道:“寻木之主……木神?”
      都广建木,众帝往来上下。
      建木乃登天之梯,惟有登临建木之顶,才能见到神界入口。
      若木在西为昆仑神木,扶桑在东乃东海神木,而寻木在北,是禺疆世代、幽都之神木。
      及至禺疆失踪,北溟群龙无首,神界为防浊气四溢、妖魔闯出,东海设太古铜门、隔绝人魔两界,西海则搬山昆仑,镇压幽都之上,寻木由此被毁,木灵之主亦神隐大荒——
      八卦田暗合天地阴阳之道,亦是木神可能栖身之所。
      陆南亭叹道:“木神乃寻木之主,与幽都神力息息相关。老先生深谙元魂幻化之术,向木神借寻木之力,打入我身中,扼制魔气溢散。平日赖以弈剑心法与大师所传功力,习武过招已然无碍了。”
      魔君目光微动,低声道:“……他是经你一事,才决意去北溟寻破解之法?”
      心知“他”正是魔君生父卓君武,陆南亭颔首道:“师父离开一段时日后,局势越来越紧迫,我派遣门下弟子四处寻访,无一斩获。倘若人间遍寻不着,那惟有人间之外……弈剑陷落、浊气四溢,木神亦愈趋暴躁,率众离开巴蜀前,我曾前往八卦田见其一面,师父果在数月前来访,定是想到木神来自北溟,能克制我身中魔气,或有解脱之法,救师母于危难。”
      魔君摇头道:“魔与浊气为伍,纵然是有仙芝灵草,也断不会留待眼前,克制自己。”
      然则神界惧怕凡人,绝地天通之后建木被封,凡人无法登神,直至东海水患、神界方才初显,试问卓君武当时,若不行往北溟苦寒之地,亦别无他法。
      一时五味陈杂,不欲再想,见陆南亭穿起针线、替他缝补,心中微动,奇道:“师兄,你怎的会这些?”
      陆南亭温言道:“小弟子长得快,衣服总也换不够,自然由师兄师姐帮着改……凯枫在我身边长大,想不用心都难。”
      魔君念到幼时,一时神色古怪,亦不知是否吃味,只道:“煮酒烹茶、缝衣做饭,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陆南亭听罢,失笑道:“如何就会不得了?若非你长了一辈,眼下随我回门中,自然有师弟师妹叫你操心。”
      继而轻叹一声,似是怅然道:“再者门派陷落后,一度流离失所,彼时餐风露宿、日夜兼程,少不得自起炉灶,并不奇怪。若非江南时得伏枫相助,后事如何,今日却未可知了。”
      当时江南太半沦陷,毒王伏枫独木难支,可说败局底定、无力回天,然则八大门派同气连枝、弈剑更与冰心姻亲关联,于公于私、伏枫都不能视若无睹,在毒派弟子苦苦支撑下,帮助陆南亭一众甩脱追兵,入驻东海之滨,沿途与妖魔互有死伤、损失不小,此中情谊,实不足外人道也。
      魔君点头道:“亦是英雄人物,值得敬佩。”
      陆南亭咬断线头,将白袍一抖,魔君察后道:“线结在里,竟是看不太出。”
      言罢穿戴整齐,系上腰封缎带,笑道:“师兄好手艺。”
      陆南亭轻笑道:“这一身脏得厉害,明日拿去浆洗一番。”
      魔君颔首道:“……有一事我早想问你。”
      陆南亭淡然道:“既是答允你,自然知无不言,师弟且问。”
      魔君眉心微蹙,低声道:“……十方戾气太重,与你心性不符,你究竟如何练成?”
      陆南亭一怔,垂目道:“的确,十方并非善剑,乃为杀而杀。”

      **

      临风解意,剑啸饮寒。
      此乃十方剑意,八字要诀,正是陆南亭深心写照。
      左臂之事,惊动卓君武下山,得知寻木之力可扼制魔气,大喜道:“如此,有劳老前辈,留待南亭在此养伤,我心甚慰。”
      剑圣捻须道:“剑魔戾气甚重,若无元猿大师百年功力,难以拖到如今。亦是此子福泽……只是内心郁结,终非长远。”
      卓君武心下黯然,叹道:“重情则伤情,还需前辈开解。”
      他乃凯枫生父,眼下留待身边,多是触景生情,令陆南亭更加难受。
      二人商议一番,卓君武事务繁忙,与陆南亭话别,赶回门中不提,陆南亭则在剑圣居住下,他性情温和,又见多识广,自然深受剑圣弟子喜爱。
      一日清晨,剑圣推门而出,见陆南亭立定崖边,神思悠远,剑圣道他垂首崖下,哀恸沉寂,似有难言之隐,周身气机若隐若现、如有实质,载浮载沉。
      剑圣心中一动,想他何等眼力,观之便知非同一般,若在以往,加以引导、或可成就少年英名,只是此际心魔乃成,譬如沉疴难返、药石无灵,只得顺其自然,走一步、是一步。
      慕克白捻须至陆南亭身侧,值此山涧初晨、晓风正当时,理应雏鹰展翅、意气风发,然则陆南亭面容青涩,却心有变故,身处明媚却恍如暗中,他立在崖边,止不住向下看去,只欲明了崖深不见底,凯枫坠在其间,但凭风声呼啸、崖巅去远,是否心也如寒铁,冰凉刺骨、一腔怨忿——
      心随意动、气机有感。
      恍如剑气,频频震颤。
      譬如临风拂面,陆南亭惟一解得,是剑气呼啸、如饮寒冰。
      剑乃凶刃,饮血而铸。
      他为天下举剑,斩断稚子性命,是他一生罪业。
      只叹容颜未老,心已沧桑。
      剑圣心神一震,痛惜道:“要不得!”
      此际剑气若有实质、缥缈无定,还未成型,已然肃杀之相、冷厉无匹,有悖弈剑心无旁骛、潇洒不羁要义,若然化出剑形,定然惊世绝伦,亦是惨烈无比。
      但剑气化形,乃早晚之事,非人力可改。
      剑圣惟有借故点拨,避重就轻、暂将剑气按下,陆南亭不觉有异,如此数月过去,气机已然平复,剑圣信中与卓君武言道:剑出惊世,恐有劫数。
      陆南亭回到门中,剑势大为改观,隐有砺剑威势,卓君武念到信中所言,始终心怀难安,果然命中定数——
      太古铜门封印松动,卓君武率众彻查,不意身中浊气、紫荆替夫吸毒,自此长睡不起,卓君武为救紫荆,去而不返。
      陆南亭临危受命,暂代掌门之职,岂料瞬漆勾结方天道彰、私纵锁妖塔,等若空门大开、妖魔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一夕间、立派五百年之玄华门阁訇然垮塌,弟子死伤无数,惟有部分随陆南亭撤出剑阁,从此亡命天涯。
      亦是那一年起,人人都道,大师兄的剑变了。
      冰冷刺骨、杀伐果决。
      剑意天成,却还未显形。
      魔君却知后来故事。
      此际陆南亭娓娓道来、风轻云淡,却使魔君无一不疼,仿佛血腥肃杀亦在眼前、历历在目,方天道彰施展幻术之时,他就在一旁,看剑阁一派死气——
      死者不净、生者难入。
      何曾瞬漆所言、世家门风,亦只得他这般宵小,才敢妄自尊大,自诩投诚乃正义。
      月上中天,夜已深了。
      陆南亭白日魔气发作,又与魔君说了许多,自是精力不济、疲惫昏睡,魔君本意守在身旁,陆南亭却道:“多年业已习惯,并无大碍,师弟不必守着,去休息吧。”
      魔君也不与他争辩,只道:“你睡了我就离去。”
      陆南亭轻叹一声,早知劝诫无用,道:“那就随师弟心意,只是莫要太夜。”
      魔君颔首道:“省得。”
      陆南亭睡后,魔君这才出了屋,眼见淡月冷辉,勾勒疏影萧萧,却是别有风情,自是迈步向崖边行去。
      半魔之体远胜常人,虽则慕英名一战、又经陆南亭魔气之事,却未如何困倦,何况听罢陆南亭旧事,一时思虑重重、难以平复,不知不觉、竟是来至当年陆南亭站立崖边。
      不意有人低声道:“小师兄!”
      抬头看去,果是慕英名。

      **

      英名衔着一片草叶、负手脑后,坐在树上,端是自在写意。
      此际一头橙发、月下竟如火红,再则一袭黑衣正阳,乍看确有几分神似萧逸云。
      魔君剑眉微扬,英名亦是不客气,跃下凑近道:“陆师兄可好些?”
      道他举止亲昵,毫不避忌,魔君心道有趣,想来陆南亭与剑圣交好,与前辈弟子亦是相处和睦、十分亲厚,却不知砺剑门又是如何得罪弈剑。
      曾见砺剑门人拜谒紫微阁,陆南亭素来沉稳,却不失温文,只是面对砺剑门客,却是几分寡淡,与他性情不符,魔君心中称奇,想来异日有机会,却要问师兄一问,一边答道:“已经睡下。”
      二人年纪相仿,英名又生性爽直,自然喜道:“那就好!我少时顽劣,连累师兄魔气发作,当真吓怕肝胆,好在师尊相救。未想经年过去,师兄仍受苦楚,若能有一法将师兄治好,该有多好。”
      魔君轻笑道:“我听闻砺剑门与玄华渊源匪浅,近年却不甚融洽,你们竟是关系不错?”
      英名听罢,苦笑摇头道:“小师兄莫拿话试我。陆师兄这般好……看到他,就忍不住想到长兄英雄,若非行差踏错,仍可兄友弟恭,而非剑拔弩张、飘零无度。”
      继而长叹一声,显露本心,道:“我兄弟二人无父无母,自幼拜入师尊门下……兄长天赋异禀,习练多宗武艺,剑术更是了得,可惜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那般结局。师尊不曾言明,我却知他心怀愧疚,对我更是怜爱有加。当时年幼,只道与兄长相依为命,发生如此之事,不难过是假,然则师尊在前,却不好显出,以免老人家更伤怀……
      说来好笑,多大人了,还躲在暗中哭泣,陆师兄身体不好,一年总有几回来山中疗养。一次被他撞破,亦是多得劝诫,才能慢慢放下……不若说,是看到兄长影子吧,我亦不知何时改口唤他‘师兄’,只记得那日陆师兄似是难受得紧,却又强颜欢笑……我不喜他那般,仿佛莫大苦楚在身,改口只喊‘陆师兄’,盼他平安喜乐,自是高兴了。”
      英名一席话,诚然肺腑之言、真挚无比,却令魔君心神剧震,只道酸楚莫名,又怅然满怀,曾几何时他亦如此想,盼望师兄高兴快乐,不被世俗掩埋,然则天意弄人,回忆再是苦甜,也如弈剑之梦,付之一炬、惨遭伐挞,北溟浮沉,早已忘尽初心,惟有怨恨还在。
      魔君心绪难平,英名却是轻笑起来,拊掌道:“你可真厉害,同辈弟子中除了陆师兄,头一个光以剑气就将我逼退之人。”
      此话一出,魔君蹙眉道:“我……自幼见他与人比武切磋,俱是不动真气,只当他习惯如此,你竟可让他改口?”
      英名面露难色,不知当不当讲,叹道:“那亦是久远之事……你合该知晓,师兄曾只身往太古铜门,历经万险,寻回至宝玉清剑匣,自己却痛失挚爱,以至一夜白头。前有门派哗变内乱不休,后有生离死别人生憾事,魔气自然不会放过他……弈剑重建之时,我担心师兄,又好奇另一座锁妖塔,遂央告师尊下山一行,才知诸多变故。
      门派陷落、人心不稳,师兄未敢懈怠,一直亲力亲为,以至失于调养,坐下病根,无奈传信师尊,得他老人家相助,与元猿大师一并协力,才将他失却元气补回一些。亦是凑巧,一日晨起,欲往师尊处行礼,走到院中忽生感应,但觉一股寒冽剑气,令我发肤颤栗、浑身冰凉,我心中好奇,循着剑气追了上去,却是师尊与陆师兄。”
      只听剑圣叹道:“四方剑气,溯出九玄。数术抱九归一,是故弈剑心法以九为大,今日你四方剑气,享雷霆之力、万钧之势,剑出惊天、莫敢匹敌,与道法无为而治、自在潇洒大为相悖,决非弈剑招式。但你四方剑气由来九玄,有道是万变不离其宗……也罢,四方也作十方,就唤‘十方俱灭’吧。”
      魔君心思何等玲珑,听罢英名所言,将前后思量一番,立时明白来龙去脉。
      想来十方俱灭,剑如其名,万物寂灭,并非良善之剑。
      凯枫坠崖、魔气失衡,连番变故催使剑气初显,剑圣忧心陆南亭,并未引导、而使气机归于止境,重回混沌,然则命由天定,无以更改。
      门派陷落,兄弟阋墙,及至北溟一战、江惜月以死明志,陆南亭一夜白头,诸般因果促成十方问世,陆南亭一生牺牲良多,但为弈剑明日,惟有抱定信念、一往无前。
      如他自己所言,相负者,只能相负。
      英名摇头道:“陆师兄近年罕有动用此招,不过一二剑气,并非十方本来面貌。当日院中,我与他二人相隔甚远,却仍被剑气逼退丈外……当真霸道异常,着实惊人,只是师尊言道剑意杀戮太重,多是血光之灾,劝他封禁此招,师兄却道——”
      魔君苦笑道:“他定会说,若为弈剑,虽死何妨。”
      仔细想来,何止十方剑气,那怕一招剑域锁敌,寻常只道囚困其中、动弹不得,陆南亭使来却是寒冰彻骨、直抵人心,若非生性温和、而是弑杀之人执此剑意,势必血流成河、罪业滔天,人神共弃。
      魔君统御三军,沙场征战、自然不容留情,一身剑术揉合铁血二字,刚猛至极,然则陆南亭与他不同,究竟如何痛彻心扉,才使风轻云淡之人,走上与他一般杀伐之路?
      想到如此,魔君更是心痛难当,叹道:“他若生在治世,必不会如此多苦楚。”
      英名亦是怅然道:“可惜世间并无如果,生在乱世,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魔君苦笑道:“此之谓‘天下’,谁也逃不得。”

      **

      月下。
      话别英名后,魔君一人立定崖边,负手瞭望,但觉山风凄清,夜间犹自寒凉,未知陆南亭当年了悟剑意时,是否也作此想。
      俄而想到白日一战,至此才有闲心回顾。
      虽则胜负底定,魔君却非妄自尊大、早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单只剑术而言,“砺剑”的确不同凡响,乃以快打快、剑气深厚之剑——
      与弈剑正统不同,砺剑门辟出玄华已久,剑术沾染江湖习性,诡异刁钻、出其不意,只是慕英名年少气盛,不似陆南亭沉稳坚毅,才叫魔君屡屡得手,以至无路可退。
      念到几式剑招,忽而起了兴致,折了一截断枝,信手舞了起来。
      魔君长在军中,武功招式不拘一格,多是战场领略,或是他人演练领悟而来,由此去冗存精、纳为己有,自然独辟蹊径、始料难及,目下心有所感,难免技痒,起手一式苍松迎客,继而白云出岫、气贯山河。
      一套剑法使来行云流水,直若天马行空、信手拈来,毫无造作,岂知惹来一人掌声,魔君惊而回神,道:“老前辈。”
      正是剑圣慕克白。
      魔君心中一动,暗叹:缘何全未留意他来?
      适才剑法,当真心无旁骛,好似沉入无我之境,大别以往刻意而为,如此看来——
      魔君拱手道:“夤夜将至,前辈还未睡?”
      剑圣笑道:“不过剑气有感,这才出来看看。”
      魔君却知非止如此,点首道:“未知前辈有何指教?”
      剑圣呵呵笑道:“小友何时了悟身中三道玄元之气?”
      魔君沉吟道:“少时拜入骖龙门下,此前延用弈剑心法……习练魔剑之后,恍然惊觉三道剑气存在身中,虽是不可多得,却也的确反受其害,一度清浊失衡,苦痛异常。”
      剑圣颔首道:“如小友半魔之身,确与东海之气相悖,倘若一心旨在魔剑,倒也不至如此境地,可惜机缘巧合,让你领悟玄元之力。”
      言罢捻须道:“适才观小友用剑,亦是恣意挥舞,乍徐还疾,与‘砺剑’异曲同工。只是剑中戾气,始终长存……若要清浊互抑,首要平复心神、归于止境,小友不妨看这套剑法如何?”
      剑圣以气凝剑,起手作一式推门望月,魔君讶然道:“这是为何?”
      剑圣笑叹道:“小友应当明白。”
      魔君心神一震,低声道:“是……陆师兄?”
      剑圣淡然道:“‘宝剑锋从磨砺出’,小友自能体悟,老夫也不多言,接招便是。”
      言罢一剑挑来,魔君断枝相迎,二人你来我往、剑式层出不穷,魔君心领神会,虽则获益匪浅,仍是摇首道:“前辈何必……虽则剑魔如此,但我张凯枫非不义之人,毋须师从二者。”
      剑圣哈哈一笑,称许道:“确有几分血性,却也无需挂怀。老夫今夜忽发奇想,不过月下舞了套剑法罢了,小友不必见怪。”
      魔君失笑道:“我自是不见怪……要怪,也只怪月色太美,令前辈忘乎所以,夤夜还未睡了。”
      剑圣开怀道:“痛快!小友乃爽快人,老夫甚喜。”
      接连几招打在断枝上,却不见枯枝断裂,剑气忖度,果然十分了得。
      魔君记下招式,只道剑势古朴、浑厚凛然,与剑魔招式不遑多让,却有正气涵盖,令人眸正神清、心绪止静,大为受用。
      剑圣继而道:“有意无意之间,最是合乎道法自然。”
      魔君了悟道:“自由心证乃有意,顺乎自然乃无意,然则万物运转、又在有意无意之间,剑法亦是如此。”
      剑圣朗笑道:“孺子可教!再来!”
      二人直战至寅时将尽,剑圣才收招道:“天将大亮,老夫也该回去。”
      魔君深吸一气,缓缓吐纳,笑道:“前辈不吝赐教,晚辈谢过了。”
      剑圣笑叹一声,一如来时、负手而去。
      魔君望向山涧,轻声道:“其实最该言谢,还是师兄你啊……”
      陆南亭来此是为反攻大业,眼下却促成剑圣授艺,岂非正是用心良苦。
      内心不由划过一丝黯然,苦笑道:“为何你总是不说?”
      然则惟有清风拂过,寂寂无声。

      **

      陆南亭再与魔君过招,已是一月之后。
      有感魔君进境,淡笑道:“师弟今日剑意大别以往,想来又精进不少。”
      魔君信手一招驱云逐月,连消带打、十分锐气,洒然道:“合乎本心而已。”
      那夜他已想得分明。
      既然无声胜过有声,便不该再问陆南亭。
      一如此时,有些话,他不能说与师兄听。
      剑圣居一行,使他彻悟剑法真意,剑术日益纯熟,随之而来则是丹鼎胀热之感。
      想来,一番际遇终令他突破七重至境,却又暗叹为何竟在此时。
      魔君看向陆南亭,心头划过一丝怅然,兴许还有几分寂寥。
      无论如何,能与师兄走到眼下已是不易,再多亦只能随缘罢。

      **

      北溟剑冢。
      骖龙公手抚长剑,赞许道:“弟子如此,为师理当自豪。”
      却有人声贯彻冢内,沉声道:“魔君将入至境,闭关人界,你该行动了。”
      剑魔淡然道:“张凯枫,是为师来试一试你剑法的时候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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