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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个故事:在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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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她从桥的那头走来,手上撑一把二十骨油纸伞,脚上踩一双浅蓝布绣花鞋。伞和鞋都是近年流行的款式,年轻女孩们管这身打扮叫做“复古文艺范”。
石阶是湿的,空气是干的。
也许是昨夜下的雨?她想。
她最近很健忘,比如现在就想不起上这儿是干嘛来了。这座石桥很陌生,她没见过,但也可能在梦里见过。桥边有座石碑,镌刻着大大的“望儿桥”三字,字上抹着朱砂色的颜料,红得像是眼里哭出来的血。
怎么会有人给桥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呢?她“嗤嗤”地笑了两声,收了伞上桥去。
一步,两步。
绣花鞋稳稳地踩在石阶上,不摇不晃。
这桥可真结实!她暗暗咋舌,而后又羡慕地想:要是村口的那座老木桥也能修得这么结实就好了。
十七步,十八步。
终于上了桥头,桥头边上坐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太太。
她太老了。
老太太低着头,穿得古怪,衣服和裤子都是她没见过的款式,也不知道是哪个怪脾气的裁缝裁出来的。老太太身边靠着一把大黑伞,长长的,直直的,像是守墓人老周常用的那把。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咦,老周是谁?她是在做梦吧?她惴惴不安,安慰着自己:姑且当作梦吧。
老太太突然动了,掀开层层叠叠的眼皮瞅了她一眼,浑浊的眼睛像是两口枯井,让她险些栽了下去。
也许这个老太太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她想。
“嬷嬷,吃过早饭了吗?”她上前一步好脾气地搭讪。
老太太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花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动,仿佛坟头招摇的荒草。
“这桥的名字真怪,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老太太终于有了开口的兴趣,将靠在一旁的黑伞拿到手上,腾出地方让她坐。
“这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也没多少人记得了。这桥原本不是石桥,也不叫望儿桥,是座老式的木桥,摇摇晃晃的。木桥你见过没有?一定是没见过了,唉,你们这些年轻人。”
怎么会没见过呢?她家村口就有一座,这老太太真是少见多怪!她腹诽着。
“这事儿得从村里的一个小寡妇说起。她男人上山采石头摔死了,留她一个人在世上替他守着五岁的小儿子。没过多久发了大水,河水涨的很高,好在没淹死人。村里地势平,洪水两三天也没退。小儿子发了烧,寡妇抱着他出门去找郎中,到了村口瞧着这天要下雨,她就把儿子放在桥边,自个儿跑回去拿伞。结果刚从家里出来就听着街坊喊村口的桥塌了!”
“呀!”她惊叫一声捂住心口,“那后来哩?”
“唉,造孽哟!她跑回桥边,小儿子不见了,就一只小鞋还在河里面漂。她想下河去捡,被村里人强行拦下了。没一会儿一个浪头打过来,连小鞋也没影了!”老太太的脸皱成一团,眉眼间流露出心痛。
这老太太真会讲故事!她心想。连她听着都觉得真的看到那一幕了!她紧张地摸摸心口,连自己的心跳都摸不着了。
“后来小寡妇就疯了,天天坐在桥边等儿子。还穿着那天的一身衣服,还撑着那把伞,说是怕儿子认不出她。”
“真惨!”她叹息道。
“可不是吗!后来大水退了,村里修了新的木桥,还热热闹闹地放了一挂鞭炮,可谁知当天晚上小寡妇就投了河,把自个儿给淹死了!”老太太停了停,又继续说道,“说来也怪,没两天那座新木桥就塌了,有人说这是小寡妇的魂给闹的。村里就请了个大师来瞧瞧,恰好是给她丈夫做过法事的那个。大师一来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了声‘命数,都是命数!’。”
“为啥呢?”她追问道。
“是啊,村里人也觉得奇怪。大师说,他给小寡妇的丈夫做法事的时候偶然瞧见她脖子后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颗大红痣,那是专门克夫克子的呀!如今男人死了,小儿子也活不久。他于心不忍,就私下里找小寡妇商量,让她把儿子寄养在他膝下避灾,结果被小寡妇一口回绝。没想到小儿子还是没躲过这一劫,被她克死了。”
“这种鬼话怎么能信!”她的心头蹿出一团怒气。哪有母亲舍得把孩子送人?那大师肯定也就是个想骗孩子的!
“呸呸呸!”老太太横了她一眼,“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敬鬼神!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当然有它的道理!”
她不服气地偏过头不说话。
老太太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大师说,小寡妇的魂这是要找儿子呢!他让村里给修座石桥,样式要跟木桥完全不一样,免得小寡妇认出来。桥边还要立个碑,刻上‘忘儿桥’三个字,好让小寡妇的魂忘掉儿子快点安息!”
“真是不要脸!太欺负人了!”她气得直跺脚。
老太太拿起伞作势要打她:“你这小妮子怎么就不听话!你以为大师容易吗?因为阻了小寡妇的路,他当天晚上就被鬼魂缠病了。怕祸及家人,大师只好带着他的一家老小背井离乡,临走时还不忘嘱咐碑的事情。”
“哼,就这种人也配有小的给他送终?”她啐了一口,似是还不解恨。本来她还想偷偷瞧瞧老太太耳朵后有没有大红痣,现在看都不用看了,肯定没有!
老太太闭了眼,当作没听到她的话:“村里最好的工匠接了这个活,整整琢了三天三夜!结果等到石桥造好立碑那天村长一掀红布,村里人全傻了眼!”
“出什么事了?”她按捺不住好奇,又凑过去问。
“哎唷,别提了!”老太太哭笑不得地一拍膝盖,“工匠手艺虽好,耳朵却不大灵光,把‘忘’字听成‘望’了!这下可好,忘儿桥成了望儿桥,村里人都想着这下可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桥还得塌!可没想到不知是不是这石桥真的太结实,一用就是几十年,这碑也就留下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她点头。
“不过啊,我听别人说……”老太太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每到下雨后的第二天,小寡妇还会在这桥头上坐呢!还穿着那身衣服,还打着那把伞!”
她被老太太的语气骇了一跳,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你也害她了?不然为什么要害怕?”
“我怎么可能会害她!”老太太被她的话唬了一跳,“她死了,成鬼了,我当然害怕!”
她“嘻嘻”笑着,将手里的伞拿到另一只手中:“都过去这么久了,说不定她早把所有事都忘干净了,就你们瞎担心。”
“啊……忘了好,忘了好……”老太太垂着眸一遍遍念叨着,声音越来越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真的不想害人。”老太太突然又开了口,双眼迷离地看着前方:“我小时候常去她家玩,她还给过我糖吃。她是个好人。”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俯身擦擦绣鞋上的泥印儿。
老太太没瞧见,自顾自地讲着:“她男人也是个好人,帮我家扛过米。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要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新木桥是怎么塌的呢?”她故意挑着毛病。
“那是因为……”老太太突然住了嘴,低头摸着伞柄,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说道,“村里人一起凑的钱……修桥的师傅是村长请来的,唉……村长的儿子年底就娶了媳妇儿,热热闹闹的,排场得很。”
她听完也不说话了,一老一少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桥上。
半晌,她突然说了一句:“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
老太太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总之没有反驳。
“哎呀!”她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得去找我家小虎了,他一定等急了!”说完,她向老太太匆匆告别,下桥去了。
“瞧着年轻,没想到竟然都有孩子了?”老太太小声嘀咕,“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喜欢晚结婚吗?”
她静静地拄着伞坐着,脑子里闪现那个姑娘刚刚的一句话——
“哼,就这种人也配有小的给他送终?”
“我怎么记得……”老太太努力地回想着,“怎么记得那大师的老婆是生不出娃的呢?那他走的那天怀里抱的孩子是谁?”
难道真的是……
老太太一个激灵,不敢再去想。
“都过去了,过去了。”她拄着黑伞往另一边走,喃喃道,“唉,也就我这把老骨头还记得了。”
小时候的记忆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模糊,但她却依然像中了咒似的记得那个小寡妇的打扮。
“蓝色绣花鞋,一把油纸伞,嘴里‘小虎’、‘小虎’地念叨……”老太太自言自语着,突然瞪大了眼睛!
蓝绣鞋!油纸伞!小虎!
她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直直栽了下去!
十六、十七、十八。
那厢女子下了桥,天上正巧下了雨,她低头去撑伞,露出耳后的一点红痣。
望儿桥一共六六三十六阶。
六道轮回,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