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亮了夜》初可

57、如果风记得·五

　　回上海的路上，依然是李鑫开车。
　　李鑫觉得楚珩特别奇怪，从墓园出来后，上车便一句话也不说，抱着个也不知到底里面装着啥的铁盒子，竟然在发呆。
　　这与去墓园之前的一句话不说是不同的，从安思风卧室出来后，他看得出，楚珩的情绪不太好。怕是在安思风卧室里睹物思人吧，十年没见哪，他能理解。
　　所以他也没有打扰，何况楚珩紧接着便去墓园看安思风的妈妈，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可从墓园出来后，他就看不懂了，楚珩一句话不说也就罢，身上不仅仅是悲伤啊或者其他什么情绪，或者说也不是发呆，反而有些像被震惊、被吓到了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楚珩还能被啥震惊到？李鑫想不通。既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平安到达医院，楚珩道谢后，抱着盒子先进医院。他停好车，才往楼上走。在病房外看了看，果然，楚珩又坐在床边盯着安思风看，还是一副有些失神的模样。
　　他依然没去打扰，先下楼去找个早餐店吃饭，还准备也给楚珩带点。

　　楚珩坐下不过片刻，外头进来个小护士，见到他眼睛一亮，迅速走到他身边，极小声地说：“他夜里睡得不太好，醒了好几次，一醒就往床边看。”
　　楚珩对安思风这样，从不避讳，但凡聪明点的，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小护士又道：“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轻声劝他睡。他又不时醒来，最后一次，我说你在隔壁睡呢，他睡着了，再没醒过。”
　　“多谢。”楚珩欠身道谢。
　　小护士受宠若惊，摆了摆手，再道：“他四点多才彻底睡着，估计还要睡一会儿的。”
　　楚珩点头，小护士轻手轻脚地出去，帮他带上门。

　　楚珩回眸看安静睡觉的安思风，伸手又抹了一把脸。
　　刚抹了脸，他的手机振动，他取出来看，他妈妈发短信问他安思风醒了没有。他妈妈几乎没有给他发过短信，也是怕打扰安思风睡觉才连电话也没敢打。
　　他回复后，他妈妈又迅速回复，说她十点再过来，带吃的来。
　　楚珩随手将手机反过来盖在床上，再看安思风。
　　他从前也奇怪过，他妈妈为何那么喜欢安思风。安思风当面说她恶毒，她都能原谅，他虽然很惊喜，其实是很不能理解的。他妈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在家里父母宠，嫁人后，他爸爸宠，他作为儿子，也很宠妈妈。他妈妈从来是久居高位，也从来没人敢那样跟她说话。
　　只有安思风敢气她，也真的将她气晕过去。
　　他妈妈也疑惑过，说对安思风的喜欢很莫名，心中不由就要生出。看到他就喜欢，最后只能开玩笑道是有缘吧。

　　有缘？
　　楚珩的嘴角挑出一丝笑。

　　他的小舅舅是十年前突然出家的，开始，小舅舅消失了几天，家里谁也没在意，毕竟小舅舅也常因工作之事外出，小舅舅都四十多了，谁还会担心这些小事？大概半个月后，外婆忽然病倒在床，他那时候也很有些魂不守舍，却还是跟着妈妈一起立即去看外婆。
　　外婆是个特别要强的人，最宠的也是小舅舅这个小儿子。他们没问原因，也猜到是同小舅舅有关，但谁也没想到，这次的小舅舅做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事。小舅舅出家了，直接寄了封信到家里。
　　外婆一看，立即病倒。
　　小舅舅的那封信，他们都看了。楚珩不信佛，但也知道，红尘中的人但凡出家，那就要跟俗世里的家人断了关系，从此以后只以法号相称。小舅舅的信十分简洁，连法号都没告知，只说人已出家，余生断红尘，更没说他到底出家在哪里。
　　楚珩是有些懵的，但因他当时的心理状态，他竟然很理解小舅舅。当对世间一切东西失去希望的时候，的确很想逃避一切，出家是个好出路。他小时候，小舅舅常带他出去玩，他们关系特别好。他觉得，小舅舅既然选择这条路，一定有他的原因。
　　这也是解脱，他觉得挺好的。
　　但他以为，外婆一定要轰轰烈烈闹一场，一定要去把小舅舅找回来。她是那样的脾气，也有那样的能力。可他没想到，外婆病了一场，醒来后半句话没说，只说怪她。
　　妈妈后来悄悄说，小舅舅还有封信是给外婆的，外婆只自己看了，连外公都没能捞着看。长辈的事，也轮不到他来置喙，他渐渐也忘了。小舅舅那封信说，将来过世知会他们一声。既如此，家里亲戚再不平，外婆不许去找，想管也没法管。
　　前几年外婆弥留之际，小舅舅回来过一趟。
　　妈妈又说，外婆是知道小舅舅到底在哪里的，只是不愿意告诉大家。不管真假，那天小舅舅回来了，寻常和尚打扮，剃着光头，眼神平静，瘦了许多，人却精神很多。见到他们只行礼，也不叫人，他们在他眼中似乎真的已是俗世中人。
　　妈妈和几个舅妈本就因外婆将要过世而难过，见到他，纷纷哭了，舅舅们眼圈也红了。他再对大家行礼，便进去看外婆，不知与外婆单独说了些什么，再出来后，他和妈妈他们一起再进病房。外婆说了句“都怪我”，便过世了。
　　舅舅一直待到外婆下葬，才独自离去，依然不愿告诉大家他到底在哪里。

　　楚珩原以为这辈子再见到小舅舅，便是他过世之时。

　　从墓园出来，回来的路上，他脑中突然蹦出一个日子。
　　那一天，安思风的妈妈过世。也是那一天，他的小舅舅忽然出门。
　　楚珩再抹一把脸，他笑。

　　他曾经把他们俩的照片给小舅舅看，小舅舅看得有些久，随后问他，那个孩子叫什么。
　　他还傻乎乎地笑着说：“他叫安思风，小舅舅，跟你还挺有缘啊。”
　　他妈妈姓杜，兄弟姐妹们是瑞字辈，小舅舅叫杜瑞风。
　　他今天再次见到早已出家的小舅舅，在安思风妈妈所在的墓园里。
　　小舅舅这些年，原来都住在那个镇上，陪着安思风的妈妈吗。安思风是否知道？
　　原先如何想也想不明白的事，如今终于有了脉络。给小舅舅看了安思风照片的隔天，小舅舅便劝他出去待几天，他真的出去了。再一天，小舅舅便去了安思风的家里。他还以为，是为了劝他们分手。其实，只是小舅舅想去看看安思风，想要确认一些事吧。在安思风妈妈的人生中，小舅舅扮演的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安思风的妈妈到底是为了什么死的？

　　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原来是这个原因。
　　安思风都知道的吧？
　　真的是，他所想的那样吧？
　　所以安思风才会一次次地说“你不懂”。

　　楚珩再看依然安静沉睡的安思风。
　　他那天说得并不对，他只是故意气安思风。安思风并没有老，脸上也没有皱纹，睡着了还像个孩子。十年前，当安思风真的是个孩子的时候，是如何承受那么多事，还能把所有恶毒的东西揽到身上，想出那个分手理由的？
　　楚珩的心口特别疼。
　　他不知小舅舅出家是否为了赎罪，也不知小舅舅和安思风的妈妈到底谁是谁非。他甚至也不想知道，长辈们的恩恩怨怨早已随风去，与他有何关系。
　　可是安思风呢，做错了什么。
　　他不敢想象，十年前那个高兴了朝他撒娇，不高兴了朝他撒气，面对他时，永远是最简单纯粹的安思风是如何度过那些时光，与这十年。
　　为什么不能跟他说实话？
　　如果真的是有血缘关系，那又如何？
　　该在一起的，就是应该在一起。
　　他，楚珩，会在意这些？

　　楚珩捂着脸，又笑着摇头。
　　安思风最会在意这些，牵扯进他妈妈，安思风很恨小舅舅吧。连带着，应当也会恨他们家的人。
　　楚珩放下手，低头看砸了砸嘴的安思风。
　　安思风的妈妈过世，小舅舅出家人不见。他不在身边，他的安思风，他的宝宝到底是如何过的这十年。
　　他的十年，带着的是痛苦、不解、疯狂与思念。
　　安思风的十年呢，除了病痛与思念，还有什么？

　　还有那望不到尽头与光芒的孤独黑夜与恐惧吧。

　　楚珩仰头看天花板，深吸一口气。
　　再低头时，看到安思风恬淡的、略微苍白的脸，想到他的身上也许与自己留着相同的血，楚珩的皮肤下，血管内的血仿佛同时都在沸腾。
　　尽管自私，甚至很小人，对不住安思风的母亲。
　　这一刻，他特别希望，希望安思风真的是自己的弟弟。

　　安思风的眉头轻微皱了皱，他趴到床边，是快醒了吗。
　　真是个傻孩子，是表兄弟又如何，多好的一件事。
　　他们果然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无论是爱情，还是血缘，他们就是要在一起的。
　　楚珩伸出手，不敢去摸他的脸，怕吵醒他。只是隔空描绘安思风的脸，他又起身，将窗帘拉开一些，再继续趴着，看阳光下安思风脸上可爱的绒毛。
　　这是他的弟弟啊，他最可爱的弟弟。这也是他的爱人，他最珍重的爱人。
　　苦了十年的心，终被甜蜜充盈。

　　楚珩知道，这个清晨，他彻底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