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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薇亦刚止(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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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刚刚冒出东边山巅,在厚云遮掩间若隐若现,颜色冷淡,却令人未曾逼视便觉刺目。整个天宇色呈苍灰,覆盖在山间一片空地里的无数个穹庐之上。
所有穹庐把其中最大的一个拥在正中。此时,那大庐中正人声鼎沸,许多光头左衽,身材健壮劲装结束的武士正与袁熙袁尚兄弟坐成一圈说着什么。忽然,帐中一位看上去地位颇高的武士打断了别人正在说的话,用并不熟练的汉语几乎一字一顿道:“听!似,是情报,马,来!”
“嗒嗒”,毡帐外果然有蹄声迅疾,听声音方才还在十几丈之外,这句话的尾音尚未全落就已到了帐前。马上人滚鞍下马,快步进帐向坐在帐正中的蹋顿和楼班单腿跪下,用乌丸话说了几句,乌丸各单于名王顿时脸上都写出不可置信。袁家兄弟听了通事转达后,也面露惊异,转头,看向正站起身来,边询问来人边向身后部属吩咐着什么的蹋顿那里。
与他身后侍立的几个乌丸勇士相比,蹋顿并不高大,容貌也平平无奇,只有脸上一个鹰钩鼻子略显阴骘。他吩咐部属已毕,转向众人。一开口,声音也不甚大,帐中却忽然鸦雀无声。只听他用有点生涩的汉语说:“不妨,同去一观,已探得清楚,那处并无伏兵。”说着,便穿了手边皮铠,拿起佩刀径自出帐。
帐中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起身,披挂上兜鍪铠甲等,略召集几队部属随从,便出帐各自上马疾驰而去。
不多时刻,众人便到了一处山边。山上虽是林木繁茂,此时却因为没有一丝风,全无平时的木叶沙沙,静得出奇,令飞奔而来的这些蹄声显得分外响亮。此地与曹军驻地相去不过二三十里,本是北上行军必经之路,如今因为连月阴雨,已暂时被雨水和山上流下的泥沙朽木掩没,无法通行。山侧水边,一块木牌端正立在那里,牌上四行十六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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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复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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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字迹墨色犹新,一笔一划清晰工整。看上去,蚕头是无懈可击的圆融,燕尾微提得却如一抹挑衅笑意。
马蹄轻踏,静水顿现微澜。木牌在水中的倒影本是安稳肃立,此时也跟着晃出几分波磔律动疑幻疑真。
众人读着牌上的字,一时面面相觑,然后窃窃私语声渐起。
袁尚看着众人,忍不住发出一声不满的冷笑:“木上这些话,显是疑兵之计!老贼用兵素不厌诈,若当真退军,岂有如此明言之理?若以此木牌所言为是,岂非误把曹阿瞒作了宋襄公?”
蹋顿说起汉话虽然口音略涩,但颇为流利,遣词甚至时常不失雅驯,显是对汉家文化所知甚稔。袁尚的话,他听得明白,此时正在马上凝神注目那块木牌,嘴唇微动,似是准备要开口说什么。
但蹋顿身边的右北平单于乌延汉文造诣却与他差了很远,刚才辨认木表上文字都是一字一读半蒙半猜。听到袁尚所言,他似懂非懂生硬的矫着舌插嘴说:“曹军,上前不得,退兵,正好!此时,小马多;热,湿,软弓,不好。秋冬,小马长大,硬弓,射人有力,好!” 听到他这话,乌丸人众里面嗡然出声,声音中多有赞同之意。
先前毡帐中提醒众人探马来报的那个乌丸武士这时却脸现深思:“只怕,仍,应,小心……”
乌延忍不住出言相讥:“苏仆延,汝,可是被,吓怕?” 这指的自然是当年苏仆延被牵招吓住之事,他身后自己的部属轰然大笑。辽东和右北平乌丸虽都推蹋顿为主,但两郡之间却是素来互不心服,乌延此话一出,苏仆延的辽东乌丸人众个个怒形于色,要不是看蹋顿在场,只怕当场就要发作开打。
苏仆延身材高大,衣饰铠甲华丽非凡,但露在外面的手臂等处已有赘肉,显出几分耽于逸乐之态。他这两年来本就因为在郡中威信下降而恼火,闻听此言顿时大怒,汉话也不说了,用乌丸话竹筒倒豆子般噼噼啪啪跟乌延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所以,并无人发现,听着那些话,苏仆延身后一个精壮乌丸勇士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复杂神色。
蹋顿看到双方剑拔弩张,皱眉喝道:“都住口!苏仆延,汝方才言,愿率人众追袭曹军,掠其辎重?”
“正是!”苏仆延怒意未消,挺胸凸肚,手按镶了许多金珠宝石的佩刀回答。
袁尚听苏仆延如此说,脸上先是一喜,接着却现出一点疑惑之色,刚要说些什么,身边却已有人开口。
“且慢!” 袁熙刚才一直未曾发话,此时面色凝重,边思索边说,“若此为曹瞒所设疑兵,自然不可妄动。若当真撤兵,亦不可轻易追击——兵法有云,归师莫遏。”
乌丸习俗本是以母家、妻家为尊,虽然与汉人也已交往多年,但此风俗并未全改。许是因此,蹋顿对袁家兄弟态度也一直相当尊重客气。听了袁熙的话,他面露赞同沉吟了一下,看看苏仆延等人,又看看木牌之后,转身吩咐手下部属:
“多派候骑,细细打探!得到翔实军情,再作打算!”
虽是炎夏午后,却并无灼人阳光,阴霾空气间只有压抑到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闷热,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几骑乌丸斥候正在山间小路上细细搜寻。忽然,正远望东边山谷的其中一骑似是看到了什么,出声相唤同伴,几人都面色警觉,一起眺望一阵低语几句,然后急急纵马而去。
另一处山间,长长队列如蛇行,悄然却迅速。蛇首虽在路上也会时时稍停,但转眼也便将那些乱石草木压在身下继续逶迤而去。
“人衔枚,马摘铃,偃矛戟,结旗幡,鼓角不得作!”每隔一段便有传令兵骑了马踏在路边,向军中将佐发令,低声却斩截。
空气是窒闷到有如凝固,被前行的军队划开,又不留痕迹无声闭合。暗云比早上愈发深浓低垂,从后面望去,那大片铅色云块几乎就压在前方远处人的头顶。
过不多时,却微风渐起,转眼间已变成大风,卷起地上碎叶杂草抽打在人身上。天色更暗如墨染,忽有剑光电闪划破那墨色帷幕,顿时里面的水不由分说倾泻而下,与仿佛战鼓隐隐的雷声一起滚落人间。于是豆大雨点被山风卷挟,急管繁弦铮鏦铿锵砸上军士铁甲,如千万琵琶弦上一起轮指弹拨,声裂金石,隐含杀伐之意,端是令人色变的天地之威。
雨虽威势慑人,但也并未持续许久,转过几个山坳便渐见稀疏。依然似琵琶弦音,但已移宫换羽,调转清商。应是砂石间雕车里泪湿春风,素手弹看飞鸿。
大军队列中一匹拳毛健马上,也有人转身抬头,远望背后空山苍浓青翠新洗,飞鸟投林。
抬头的人似是嫌头上斗笠碍事,一把摘掉,露出苍白脸上深黒眸色。视线四下延伸,与旁边蓑衣下一身重铠的曹操目光交会时,那张脸浅浅微笑一下,眼中却略带焦灼。
这场雨来得甚急,山中又无处躲避。虽然其实早先看天色便知有雨,军中将官人等均已预备下蓑衣等物,但普通士卒除了兵器铠甲,身上都是只负粮草而行。所以,如今队伍中几乎人人身上透湿,颇为狼狈。
曹操看了一下军中情形,下令到前方林中休整一刻。
到得林中,郭嘉下马脱掉蓑衣,连同手中斗笠一起递给亲兵。虽然看得到他身上儒衫大半也已沾湿,他却似浑然未觉,只是走到一片林木较疏处向远空望去。军中有几员将领此时也过来,说大雨湿衣,军士穿甲胄行进不便,向曹操请命可否暂卸铠甲。曹操沉吟一下,问明并无敌军动静,也就让亲兵传令下去,说各部可自行斟酌行进时被甲与否。
大军只是稍事休憩,不多时便整队继续前行。
郭嘉骑在马上一直若有所思,过了一阵终于叫住中军队列中一人,正要开口询问什么,却忍不住一阵剧烈呛咳,令身旁多人不由侧目。待稍稍缓解,不知是因为刚才那阵咳嗽还是因为焦急,郭嘉开口,声音微带嘶哑问道:“不知此等天气,鹞飞可会有碍?”
那人摇头否认,向空凝神观望一阵之后,曲肘抬臂,撮唇低低一声清哨。不知何时已飞到大军头顶上的一只鹞收翅直冲而下,伸爪稳稳抓住那人小臂上皮靠。
驯鹞人解开鹞爪上绑的一个小小竹管递于郭嘉。郭嘉瘦长手指连动,迅速旋开管盖,扯出里面一条素绢,目光掠过上面墨字,顿时露出喜色,转头向见状已催马过来的曹操说:
“公明将军诱敌之势已成!探得已有敌军向东而去!”
曹操接过绢条来看,也面现欣然。“好!奉孝可要随我上前相询子泰,何时可到卢龙塞?”
一旁的史涣听了之后,表情却是亦喜亦忧。他面色阴晴几次之后,看见曹郭二人正要策马去队伍前方,忍不住出声问道:“若贼出关隘相攻,徐公明岂非身处险境?当如之何?”
郭嘉微笑不言。曹操在马上已是捻须畅笑道:“袁家竖子,外有躁厉之性而内多柔懦寡决,必不敢贸然相攻。且公明为将,治军最严而性谨慎,先为不可胜,然后战,贼即欲相攻,亦难寻可攻之隙。”
史涣闻言颔首,郭嘉见曹操已径自上前,正欲策马跟去,又笑向史涣补道:“牵子经已与辽东乌丸部中寇娄敦密信相商,必将见机行事,尽力助我。”
“若暂不留宿,兼程而行,天明之前当可至卢龙塞!” 见曹郭二人过来询问,田畴说着,脸上也不由得带了几分兴奋。
若出得卢龙塞,便已是敌军后方。山岭重重,纵使乌丸人发现徐晃所领只是后军辎重,也绝难猜到前头大军所在。
郭嘉抿唇略一沉吟,似是想起了什么,点头示意身旁一亲随跟上,便拨马转回驯鹞人身边。他从耳后发间抽出笔,接过亲随递来的绢和墨,略一思索,就在马上援笔落绢,飞快写了数语。在把绢递给驯鹞人之前,他转头,却并未向来时的南面看去,而是遥遥望向东南。
西天仍有余霞飞出几缕散碎绫绮,东边天际却已是整匹的苍蓝厚帛。郭嘉的目光在那匹帛里面搜寻了一会,似是看到了什么,满意的弯起眼睛舒开双眉。他把手里的绢卷好塞入竹筒递过去,看着驯鹞人将其牢牢绑上鹞爪放飞,然后转身拨马离去。
身后,城上烽逐星起,空中书随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