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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雨雪霏霏(4.2) ...

  •   “司空,今袁尚兄弟仓惶逃遁,已为流寇;我军气势方盛,何不乘胜追击,一举灭之?”
      “毋须多言,我等可安心引军自退,不烦再动干戈。”
      “……喏。”

      天高云淡之间,有雁字远去。而雁阵之下,四方辗转的征人心中到底是归心似箭,还是近乡情怯,却是谁也不得而知。
      离了柳城向南而行,一路不疾不徐十余日来,渐见白露为霜,塞外已是一片深秋肃杀景象。但自从前几日入得塞内,秋风虽仍萧瑟,气候却温煦了许多,满眼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遵照医嘱,郭嘉在行军途中一直躺在车里,不得骑马。病情虽然时好时坏,大体也还称得上平稳。倒是入塞以来,大概是由于天气温和,看起来他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有时甚至可以起来走动一阵。
      大军行至碣石山,曹操下令,扎营休整两日,再开拔西向易水。

      去年虽曾东征海贼管承,却仅至淳于,未真正亲自到过海边。于是待安下营帐,曹操只带了几个随从,登上碣石山一览海景。
      正是潮低之时,滩涂无人,坦荡如镜,让人想起当日塞外平沙漫漫。与塞外不同的是,海边有轻浪沉沉抚过岸沙,声音如天地的均匀呼吸。远眺烟涛微茫之处,但见云霓明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陆上百川,终究汇海,即使是那奔腾澎湃一往无前的——长江,也不能例外。曹操神思飞向迢递江东。
      身后有马蹄声渐近,在山石上踏出徐缓的脆响。曹操闻声转头,看见郭嘉正下马走来。

      “河海应龙,何尽何历?” 曹操见过来的是病还未愈的郭嘉,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本要问他为何会来,但对了面前沧海浩浩无涯,一句问话脱口而出,竟是感慨万千。[1]
      听到曹操戏以屈原《天问》中词句相询,郭嘉随口答道:“揽騑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羊。” 神情散淡语意萧疏,虽未呼应曹操话中苍茫之意,但用《九辩》之辞,也正与此时秋色相合。两人相视一笑。
      未待曹操再言,郭嘉又续道:“于今之时,正须应龙划地为江河,通荆楚而达吴中。”
      曹操不语,只是微笑。自己的心思,这个人一向都能明白。就像看透袁本初、孙伯符和所有其他人那样,自己的那些权谋软弱野心忠心仁慈残暴爱才猜忌……其实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但一生中,这只怕是唯一一次自己能放心被人这样了解个通透——因为,面前这人,实在也是个简单的人。
      他虽弱冠即隐居,但入世之心只怕比谁都炽烈。只是以他的简明果决性子,必得选到最合宜的地方才肯落子。曹操自矜一笑。方今之世,也没有别的哪块棋,比自己这块更适宜成为大龙。
      大概,也正因了这份不枝不蔓到有点刻意的清爽简单,他对人事情势才会有如此单刀直入的锐敏。所以自己对这样的简单,一向也都是能够放心的。
      但偶然,自己也会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想着什么……比如现在。

      “明公提起应龙,嘉却为奕儿想好了一个表字在此,” 郭嘉望着海面沙鸥翩飞,闲闲开口说,“明公以为‘伯益’如何?” [2]
      记得在郭嘉那里见过那个男孩,眉目之间颇有灵气,身体却略嫌单薄。回想起来,那个孩子应该与冲儿差不多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并非加冠取字之年。
      “伯益?”曹操不觉拊掌,重复了一遍,把“伯”字读得特别重些。“果然不错,奉孝可是终于有意再续以仲、叔、季……?”他看向身边那个虽对女乐优伶来者不拒,这些年来却一直并未续弦的瘦长身影,笑得意味深长。
      “非也,”郭嘉淡淡道,“能佐圣王,治理山泽,调驯鸟兽可矣。”
      曹操微愕,然后朗笑。
      “有趣有趣!冲儿回头倒也不妨如此取字——”
      “冲儿聪明仁爱,可字‘苍舒’;”[3]
      “宇儿既与冲儿同为阿环所出,如今年幼体弱,不妨字‘彭祖’,只怕可以益其寿。”[4]
      郭嘉也笑了。不过海边风大,吹得他眼睛微眯,让那个笑容看上去与往日也有了几分不同。
      “奕儿自幼失恃,嘉又时常在外,乏人教导。虽大体尚明事理,然……”他想起那个孩子那双聪敏的眼睛,其实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带上了一点偏激之色,不由暗叹,语声也变成罕见的沉重。“日后,奕儿若有轻狂之处,还望明公勿以为意。”
      ……日后?品出语中不祥,曹操眉头紧锁。

      郭嘉却似浑然未觉,在海风中转过头来,双目已回复灼灼:“嘉此来,实是特为贺喜明公。”
      “何喜之有?”曹操询问地挑起浓眉。
      “适才探马来报,辽东太守公孙康已将袁家兄弟及乌丸众叛王斩首,首级不日将送至邺中。众将闻知,均深服明公当日洞见卓察。”
      虽然也是意料中事,曹操听了这个消息,仍是忍不住负手而立,面上笑意浮现,无声却傲然。
      公孙康之父公孙度的性子,便是相当桀骜不驯。他虽然出身小吏,为辽东郡中大族所轻;却借助辽东远离中原扰攘的地利,在郡中杀人立威拥兵自重,自立为辽东侯。也因为地处偏远,群雄逐鹿之中无暇北顾辽东,他还逾制僭越,自行郊祀天地,藉田,治兵,乘鸾路,九旒,旄头羽骑。曹操曾表封他为武威将军、永宁乡侯,却被他置之不理,扬言自己已在辽东为王,与永宁何干?
      而这样的一个人,其实也对袁家势力相当忌惮。即使对曹操的拉拢只是虚与委蛇,他也未敢直接撕破面皮,就是出于对袁氏可能吞并辽东的担心。

      袁家兄弟与乌丸众王逃至公孙康处时,仍有数千残部。袁尚自恃武艺过人,想要刺杀公孙康,从而夺得辽东之地,徐图再起。
      然而,自恃勇力,最多不过是数人之敌。而公孙康虽是子承父荫无甚太大作为,但一是也还不至庸碌到看不出袁尚的野心;二是也惧怕若收留袁氏兄弟,曹军恰有了理由相攻,辽东不保。
      所以公孙康埋伏了勇士在房中,请了袁熙袁尚入内,顺理成章绑缚起来。刀斧之下,本来也不认得什么公卿门第。
      深秋的辽东,枝柯萎黄,地上寒如冰封。
      袁尚坐在赤裸土地上,是寒冷,也是前所未有的耻辱。于是向行刑者要求最后的尊严,希望死前可以坐在席上。
      而袁熙怆然:你我头颅方行万里,何席之为?

      涛声席卷寥廓天地之间,节奏舒徐,却有种慑人心神的无可抗拒。
      郭嘉娓娓讲着探马所报这些情形,话音在涛声中听来并不响亮,但一字一句都踏实而肯定。听着听着,曹操初闻消息时面上的喜色,渐转成了感慨良深。
      曾经也都是京洛之中轻狂少年,相携游猎西园,狗马飞鹰,仗剑横行。那时,其实并没有想过,故友之间终会兵戎相见。
      如今,累世公卿家声煊赫,俨然一时之雄的汝南袁氏,已经覆灭到无可挽回,再无给自己带来纷扰之虞了。但,明白这点以后,心中居然并无太多喜悦,反而隐觉落寞伤情。
      就像那年攻破邺城,到得袁绍墓前,自己也曾感发五内,痛哭拜祭。不是不知道,许多人私底下说这等行径着实虚伪。但即使不能避免那些不得已,至少,我自行自己所想,他人背后评说,又何须在意。
      只是虽身边已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名播天下,人人敬我谀我畏我或者憎我厌我恨我,但是又有几人知我懂我?想着这些,曹操略露苍凉神情,却只是昂首面向远方,任海风拂面须髯飞扬。

      当然,只要还是有人能懂,便也够了。曹操转头,看见身侧郭嘉明净双眼正含笑注视自己,心中不无宽慰地开言:
      “此计与当年奉孝所言袁显思、显甫兄弟相争之事,其实略同。急之则并力,缓之则自相图,并非吾计也。”
      郭嘉笑意清浅:“然明公亦曾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但因势制宜。若能通晓其势,自然变化之妙存乎一心,计策本是末事。”
      曹操捻须长笑,但笑声未停,脸上就已泛出深忧。
      “如今邺中,多有曾为袁氏僚属者。”曹操眼前掠过一张张脸孔,上面千篇一律的顺从谦冲,却不知那后面的心中,是如何打算,“奉孝以为若其不忘旧恩,当如之何?”
      闻言,郭嘉一晒:“袁氏已矣,明公又何必以为意。”
      曹操点头,只是脸上的忧色并未退去,依然眉头拧紧,凝神注视郭嘉。

      袁氏已矣,纵使那些旧人受了袁氏之恩,不能忘怀,其实也并不需要介意。实际上,不忘故主,只怕倒是真正义士所为。只需礼遇厚赏,渐渐毕竟能收为己用。
      但……还有一句话是没有,也不能说出来的。即使那句话,在大多数人心中都已如明镜,又何况几乎是一手造成这情势的这二人。
      四百年汉室,到如今已是衰微不堪了。然而,不同于袁氏的是,汉室在天下人心中,仍是不可替代的正统。汉承尧运,德祚已盛,协于火德,得天所钟。
      当然,天下人,无非可以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也还不需要在意。
      只是,如果有人其实一切都洞烛于心,却宁愿玉石俱碎,又如之奈何?[5]

      于是,二人一时相对无话。
      此时瀚海潮生,波涌渐如怒,风啸显得愈急,浪尖在黝黑礁石上摔碎出无数雪沫。
      郭嘉皱了皱眉,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正欲开口,却被风声呛住。未能出口的话也如那些波浪般,碎成一阵汹涌的咳嗽。脚下碣石的坚实忽然变成绵软,不由有点站立不稳。
      见状,曹操伸手扶住他,却带了心惊地发现:厚厚皮裘和宽博衣袍之下的那个身体,居然已经瘦到触手生硬,在这阵咳嗽的剧震之下,几乎让人觉得……有些脆。
      已有亲随牵过马来预备回营。郭嘉歇息一会,晕眩渐止,但一路上咳嗽始终难平。

      回到营地,亲兵扶了郭嘉进帐,在榻上安顿下来。
      扎营之时,本来派了人在附近四处延请医者,现都已带至军中等候。给郭嘉把脉之后,众医者却不约而同面现忐忑,凑在一起对着原先的医案商量许久,才小心翼翼开了个方子,让亲随去抓药不提。
      郭嘉靠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神情倒是平静。等因骑马和剧咳而变得散乱的气息稍稍调匀,他睁开眼,正要说话,却又感到天旋地转胸口翻腾,只好又苦笑合上眼。
      这样一来,帐内亲随人从等,一厢要给郭嘉暖炉煎药,一厢送走医生再给曹操安席看座,又一厢还要诸事恭敬请示曹操……忙乱之状也蔚为可观。
      虽然不尚繁文缛节,有些东西,总还是不能免俗……曹操见自己在这里,徒然令帐中扰攘,病人无法好生休息,心中微叹。他吩咐从人小心照料郭嘉,略带无奈地离开。

      曹操步出帐外,听到衰草间蟋蟀鸣叫出惨澹秋意。他方要微晒自己这种情绪,却忽然停步,脸上神情陡地震荡出复杂烦乱。先前郭嘉无意间所引《九辩》从脑中冒出,竟挥之不去。

      揽騑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羊。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
      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

      ——《九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雨雪霏霏(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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