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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鸟的寡夫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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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芳菲,紫棠山庄里全是春色。墙角的海棠开了一半,前天夜里一场雨下来,石子小径上点点落瓣。
雪天送我出来,一直送到二门外还没停的意思,我冲他挥挥手,“再送就送到长安城了,你回去吧。”
“宇凰哥,就不能再住几天?”
敢情我昨天的话都白说了,留了几百次了还要留,要是二十年前,我多少还能受宠若惊一下,毕竟当时他还不可一世得很。但这两年他越来越唠叨,越来越优柔寡断,现在再有人跟他在妓院里抢姑娘,估计他只会说一句话——不要告诉我娘子。
留是不能再留了,不多不少也住了快两个月。我冲他一扬头,“小雪天,你叫我声岳父我就留下。”
玉面书生他是早就叫不成,再怎么娃娃脸也是小四十的人了,他现在这个表情,其实很像黑脸锅底。
“谁让你留他了?给我回来!”
声音又甜又脆,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雪天刷地向后转,“上凰——”
谁让昔日的司徒大少变成现在这样,不言而喻。
雪芝穿一身浅蓝,噔噔噔地走过来,细长的狐狸眼剜了我一眼,扔了一个小布包在我手里。
她的五官越长越像重莲,神色却越来越不像,我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她哼了一声,居然没反掐回来。
布包里肯定是银票,我捏了捏,挺厚的一沓。
“都嫁了人了就得学会过日子,”我把银票揣进怀里,“总大手大脚,小心雪天把你给休了。”
“他敢。”
“怎么不敢。”后面雪天连连冲我摆手,我冲他笑笑,“小雪天,林二爷带你去逛春宵院!”
“林宇凰——”
雪天话没说完就被雪芝一眼瞪回去,那死丫头居然一锅贴拍在我头上!
“死凰儿,你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德行,”小丫头嘴比刀片还利,“我看爹爹就是活活被你气死的。”
我和雪天都愣住。
雪芝却全不在意,推了我一把,“行了,赶紧走吧。”
不等我告别,她就拉着雪天向里走,“回去了,有什么好送的,明年他只要不死还得过来。”
雪天被他拖着,倒好象甘之如饴,我叹一口气,男人娶了老婆,肯定就贱得可以。
连我林二爷也不能幸免。
紫棠山庄离长安不远,我很快进了城,长安城这几年没怎么变,许久没来我也还是认得路。亭台楼阁没有一处褪色倾颓,倒比从前更鲜明,我找到长安春,要了一壶酒几个菜,打量着街上的行人。店堂里居然出奇的清净,从前蜂拥而上的小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绝了迹。
消失的不光是小贩,还有活在那年月的一批人。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已经极少出现在人们的闲谈里,怕是再过二十年,再也无人知道,有一个人曾坐在这个地方,半掩着面目,却已经倾倒长安。
酒越喝越淡,我用雪芝给的银子付了帐。在街上闲逛,看见当街的一家赌坊,我顿时来了精神。
一掀帘子进去,里面已经人生鼎沸,我找了个桌子,先不忙着下注,就站在旁边看着。庄家是个中年人,脸色蜡黄,穿着也普通。
这个人运气倒好象不错,几把开出来,总是赢多输少。我看了几局,却渐渐看出些门道来。
骰子是罐了水银的,摇骰子的时候,只要用力得当,再加上听音分辨,基本上想要几点就几点。又要开局的时候,我拨开人群走上去,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扔在着上,“我买大。”
庄家的眼睛落在我刚扔的银票上,我看到他兴奋的咽了口吐沫,开始摇骰子。
三个幺,他把骰盅放在桌上的时候,小眼睛里绝对冒出了一道绿光。
“开了!”
“等一下。”我惊天动地的拍了下桌子,“我要加注。”
“加多少?”
我把脸凑上去,“你看我脸干净么?”
庄家愣了愣,“啊。”
“我兜比脸还干净。”
黄脸变绿,绿脸变黑,黑脸变白,我趁他还没叫打手,抖了抖衣摆,“就押这衣服怎么样?”
他打量大量,我那件袍子是上好的蜀锦,雪天好不容易搞来几匹,就给雪芝那么糟蹋了。
“行。”
我吹声口哨,“那你跟不跟?”
他掏出一锭银子,我给他推回去,“我押衣服,你跟注,也得押衣服才行。”
他还在犹豫,我作势要把银票拿回来,他忙不迭的喊,“跟,跟!”
我笑笑,把银票放回去,不轻不重的在桌上轻敲了一下。
盖子掀开,三个六。
庄家难以置信的盯着骰子,但他再怎么盯也还是三个六。我把银子拿过来,“我说这位兄弟,还有衣服呢。”
周围的人也炸了锅,全都在起哄,“脱啊!”
我抱着手,斜靠着桌子上看着他,庄家的额头上已经细细冒了一层汗。
出老千没错,本来就是十赌九诈,但他错就错在不该在我面前出老千。
想当年在乱葬村,我和林轩凤常赌这个赌那个,红钉叔叔是个出千老手,林二爷我就是青出于蓝。
林轩凤一次也没赢过,每次输了东西也不急,看我拿了东西,居然还笑得出来。
现在想想,他或许是从来都不想赢。
“林宇凰,你兴致还真好。”
清清脆脆的少年嗓音,略微带点妖娆,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白色的身影慢慢向我走来。
眉目如画,我愣了一下却不是因为这个,看惯了重莲,天下就没人再称得上绝世。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白公子。”
白琼隐咯咯的笑两声,“我看你还意气风发的很。”
“哪里那里。”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一点也没变。
来来去去,十几年过去,好像就只有我老了。
“白公子怎么会来长安?”
他靠着身后的柱子上,“来给林轩凤看病。”
“轩凤哥?”我几乎以为我听错了,“他在长安?在哪里?他怎么了?”
白琼隐一语不发的转身出去,我刚要跟上,庄家就上来拉住我,“赢了钱就想跑?”
几个打手样的人围上来,我无心恋战,掏出刚赢的银子,天女散花一样撒下去,人群乱成一团,我赶忙追出去。
“轩凤哥在长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白琼隐不会武功,我急得要死,他还是慢悠悠的散步。
“你自己问他不就得了。”
“他得了什么病?”
“你看见了不就知道了。”
不长的路,我的耐心几乎耗尽,临近市郊,房屋渐渐稀疏,白琼隐站住,用手指了个方向。
“从这一直往东,看见的第一间房子就是。”
我匆匆向他道了个谢,一路狂奔而去。
十几里的路程,我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道路渐渐消失,一片杂草疯长的旷野里,一间小屋孤独的伫立。
黄色的土墙上,几道裂痕交错延伸,房顶上只盖着些茅草,在寒风里凌乱飞舞。
房屋周围没有道路,及膝的杂草挡住小屋的大半轮廓,东风憔悴,衰草寒烟。
我慢慢的走向草屋,鞋底踏倒了草叶,发出沙沙声。
每走一步,记忆就越鲜明,我竟然想不起他后来的样子,仿佛他就该永远是乱葬村那个少年,笑容温软,如暮春暖阳。
三尺桃花水,忽来看遍,空忆那时春色。
“白公子么。”那声音忽然响起来,沙哑里有独特的韵味,然后是两三声咳嗽。
“不过是个风寒,还劳烦你过来,真是过意不去。”
有些泛黄的竹布门帘微微摇曳,那声音穿透了它,也穿过横亘在之间漫长的岁月。
我笑着开口,鼻根却有些酸涩。
“就是个风寒,我千里迢迢的赶过来,你不是应该更过意不去?”
屋里传来器皿打翻的声音,我一掀帘子走进去。
屋里有些潮湿,却并不暗,临窗的竹塌上躺着一个人,长发散着,额心一颗殷红的痣。
他仿佛一点也没老,仍然是水盈盈的桃花眼,满满的人间春色,淡淡霜染却有沧桑的印记。
屋内很寂静,那一瞬我却听见潺潺的水声,三只青蛙叠在一起想游过河,却被急流冲得粉身碎骨。
那条河还在,小青蛙和小小青蛙,却都已经不在了。
桌上摆着茶壶,我走过去,才发现里面装的只是清水。
一阵咳嗽有响起,淹没了他想开口说的话,我倒了一杯水给他,“先喝水吧。”
那双手有些颤抖似的拿不住茶杯,我轻轻握住,冰凉的手极为消瘦,微微现出青筋。
“你什么时候回长安来的?”
待他喝完水,气顺了些,我把杯子放好,在他床边坐下。
他仍握住我的手,专著的看我,脸色有些苍白,却带笑意。
“宇凰,你变了不少。”
“我知道我越来越风流倜傥,从前你就比不过我,现在更不行了。”
他微微一笑,眉心的朱砂痣现出光彩,我又想起那年他归来,也是如此的笑容。
各自讲了分别这几年的经历,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无非就是放浪江湖,山高水远。
自从那一别后,我们一生最辉煌的岁月已经终结,余下的日子里,就只剩下平淡。
“宇凰,”他侧头看了看窗外,“你有没有回过乱葬村。”
“没有。”天南地北的跑了不少地方,惟独那里,我一次也没回去过。
“我也没有。”他轻轻道,似是叹息。
密密的竹林中一条石子小路,凤凰竹枝条摇曳,在路上投下班驳乱影。一间小竹屋静静在林子深处安睡,恬静如梦。
那里的每一处摆设我都记得,推开那扇竹门,走过曲折的回廊,就看得到满池的红莲,水落芳华。
我一生最美好的两段回忆都埋葬在那里,也都同他脱不了干系。如今那个人不在了,我就再没有回去的理由。
“前两天,我看到了奉紫。”轩凤哥微微一笑,眼神里闪着光彩,“是在英雄大会上,跟着峨眉掌门。。。。。一晃已经这么大了。”
那小丫头在我怀里撒娇,好象还是昨天的事,她软绵绵的嗓子叫我“二爹爹”,我就觉得没有什么不能给她。
“我没有跟她说话。”他半垂下眼帘,“那天在会场里,她就跟我擦肩而过,我想叫她,还是忍住了。”
“轩凤哥,你说。。。。”我想笑,视线却有些模糊,“你说她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了?”
“大概吧。”他又咳嗽起来,猛烈到双眼都有些发红,“不记得更好,他当初这么安排,不就是希望她能幸福平安。”
他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安排好一切,却从不肯对我说。
到了最后,我却总不知道他是否正确。
就连他自己也不曾真正明白。
告别了轩凤哥,我独自一人回了长安。夜色醉人,街上霓虹流彩,人潮熙攘。
醉花楼的老鸨看见我,老远就叫,“林二爷,可好久不见了!”
我□□一笑,走过去摸出一锭银子塞给她,“可不是么,我走了这一年,姑娘们怕是想我想的紧。”
“可不是么。”老鸨把我拉进门,“今儿个二爷可不能走,我叫昕柔好好陪陪您。”
“是新来的姑娘?”
“可不是么。”老鸨堆笑着请我上楼,“才来了半年就是头牌,要不是二爷来了,我哪能这么轻易就叫她出来。”
果然头牌就是头牌,温柔婀娜,高雅里带着妩媚。酒不醉人人自醉,几杯下肚,我已经醉卧美人膝。
“二爷该是走江湖的人,怕是到过不少地方。”
头有些晕,美人的香味萦绕鼻端,我更加的晕。
“是,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
“像二爷这样的人,怕是也少不了红颜知己吧?”
“知己不多,”美人的手碰了碰我的脸,被我一把握住,“红颜倒是不少。”
“游历红尘,半寸花叶不沾身,二爷果然是真性情,真英雄。”
如今岁数见长,到底不像从前,一被美人夸就飘飘然。
“不沾身是因为天下红颜,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媳妇。”
美人微微错愕,接着微叹一口气。
“能做二爷的娘子,想必很幸福。”
“他幸不幸福我不知道。”我阖上眼睛,红烛跳动,浮焰流光,“我这辈子,总算是值得了。”
我这辈子,自从遇上重莲,安稳的日子就没过过几日。天山散伙,我原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但我们在乱葬村的竹林,不过住了短短的半年。
重莲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带他回了重火宫,轩凤哥那日送别我们,彼此心下都道,经此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回了重火宫之后,白琼隐只来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出了门。我求他,威胁他,他只扔给我一句话,天地,万物之逆旅。
越到后来,他暴躁的性格就出现得越少,常常安静的和我相对一天,淡淡的说些从前的事。
他的话越来越少,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不分日夜的握着他的手。
那年的一个夏日,他睡了三天后突然醒来,问我,凰儿,怎么不点灯?
当时是正午,日光正烈,我惊讶的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淡紫色的瞳孔一动不动,我的心瞬时沉到谷地。
我抱着他,亲吻他的脸,“莲,我们就摸黑说说话,不好么?”
他微微一笑,靠在我肩上,又沉沉睡过去。
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
怀里的美人为我宽衣解带,红绡帐里,芙蓉春暖,玉人微吟。
从前重莲在的时候,总恨自己不能阅尽天下美人,浪费青春。如今美人再怀,我却闭上眼,就能看见他的容颜。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然而这一路的风景,终究不能尽忘。
常想起他凝视我的神情,多少年过去,仍就历历在目,就如同我记得他每一个姿态,每一句话语。
纱帐轻摇,月到中天,银辉遍地。
怀里的美人倦极睡去,我披衣轻轻下床,推开了窗户。
夜里有细细的笛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在暗夜里飞声满长安。
杯中还有残酒,我靠着窗自斟自饮,长安的夜色慢慢模糊远去,我微眯起眼,又看见一双淡紫的眼,微含笑意。
那一日,他曾轻声念道,人生天地间,忽行如远客。
我亦微笑,对月饮尽了杯中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