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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醉梦醒 迷云散 ...

  •   “五弟,五弟。”是四哥的声音。
      清醒过来,人趴在花木丛旁的石桌上,头尤深埋在双肘间,司徒静风轻声地说着,“四哥,我醒了……”
      “你身子不好,怎么就趴在这边这么睡着了?”四哥微微皱着眉头,颇有些责备。
      “四哥,我再也不睡了……”司徒静风扬起脸来,唇际噙着自己也难以察觉的笑。
      四哥一怔,许久才道,“说什么胡话?”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呀,怎么发烧了。”
      “这个梦,太长太久了。”司徒静风望着四哥,自顾自地说着,笑着。
      四哥未有再作声,因为他知道对面人虽笑着,虽醒了,却是用昨昔的痛不欲生换来的。
      “可我的心好痛,四哥。”司徒静风仍是淡淡笑着。
      “醒了,便是好事。慢慢地,便会好了。”四哥如此安慰着他。旁人,该做的,已经做过了。过多过深的劝慰,是于事无卜的。自己的伤痛,只能自己医治,自己愈合。
      “你早就知道,他三年前就死了,在我重伤昏迷醒来前,就死了。是么?我跟你说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我做的一个梦而已。”
      “他在你赴申屠麻衣战约前就已病重,你负伤的同一天夜里,他就吐血死了。你重伤昏睡了整整一个月,大夫都说没救了……”
      园子一时静得只有碎碎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司徒静风仰面望着四哥,问道:“四哥,他说是我找上他的,看来真是因为我欠他太多的缘故。我坏了他的计策,毁了他求了一生的东西,断了他的生念,负上他一条性命。这是因,所以我才会去找到他还债。可这债,是越还越欠得多。我又欠了他一句知己答复,一场竹西游冶,还有一个承诺,而最后……最后……他为了我的生还,或许永远地……永远地……”
      四哥叹了叹,如此答他:“冥冥之中,诸般因果,谁又能理得清楚?只是,你能有他这个知己,是你的好福气。而他能有你这个朋友,或许他也是满足的。”
      “四哥,我想去看看他。”司徒静风说得极平淡。
      “你知道他的……”四哥一语未尽。
      “我想……应该……就在那吧……”那个曾经决绝离去的地方。
      “好,我陪你去。”四哥说。
      “我也陪你去。”忽然到来的三哥携了满襟的风露,轻浅一笑。
      “三哥……”司徒静风唤了声。
      “醒了,便好。”三哥捂着司徒静风冰冷的手,如此说着。他素来深信面前的这个人终有一日会醒,在他的眼里,他的五弟并不脆弱,只是觉得自己负疚太多,一时迷了途而已,而这一迷途,便是整整三年。
      司徒静风知道,对于面前的三哥四哥,以及苏州家中的众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回报好过自己此时的释然一笑。
      于是,他扬起脸来,三年来抑或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身旁的花木枝端不知几时竟生出了些许星星点点的蕾芽,姗姗可爱,含苞似欲乍放。
      而对面窗下他从不敢看上一眼的方寸之地,空无一物。

      “你将来若是再来扬州,莫忘了……”
      莫忘了帮你看看,那株月下香,是否开花了?
      我没有忘,从来都不曾忘却过。
      可是,三年前如是,三年后亦如是,那一缕若有还无的似曾相识,唯有……在我的梦中萦鼻。
      萦过,便寻不着丝缕,仿若一个梦,要如何去寻觅?

      朝着那个曾经的梦、如今的痛径自东行而去,一路看尽的,是扬州最繁绮之姿。
      繁绮不会太长太久。
      兴盛,衰微,这是万古轮回定律,谁也无法改变。
      梦总会醒。
      好梦,恶梦,都不过一夕恍惚,夜半来,天明去,谁也抓不着、摸不透。
      痛终会消。
      长痛,短痛,皆不过一痛。然而痛定思痛,方是清醒,方不愧曾经那酣然沉醉一梦。

      “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看着漫山坟头,三哥如此叹道。
      遍野的白梅与身前那一抹疏削一并落入四哥眼里,他笑道,“至少,仍是有人念着他们。”
      司徒静风却忽然停伫下来,对面,是一脸微愕神色的玄衣落魄人。
      “酒醒了?”申屠麻衣看着他冷言微笑。
      司徒静风只是冲他浅浅一沁颔,走近前去,伸手抚住了他身后那块石碑。
      手指一笔一划,勾勒出那碑上的字,如同锥刀镌刻在心。
      心在痛,头脑却比任何时刻都清醒。
      “你的刀,便是送给了他。”他笑着说。
      身后人没有作声。
      “你以为是你害死了他。”司徒静风又说。
      “不是么?”许久后,申屠麻衣方才出声。
      “不是。”司徒静风重重道了这二字。
      申屠麻衣转过身来,对着那坟冢,对着那墓碑,对着正凝着自己的司徒静风,眼中错愕,身子颤了又颤,再一转身,没入了青山绿林中。
      “你何尝,又不是醉着?”司徒静风望着那早已无痕的空荡山林,如梦呓般说了一声。
      “杀神不复。”四哥叹道。
      “再冷血之人,也是有心的。”三哥说,“有了挂牵,人才成其为人。”
      “但愿,这一去,便是他的觉醒吧。”末了,三哥笑道。
      司徒静风转身携起坟头那朵白梅,送到鼻端嗅了嗅。
      这花……刚才,为什么我不问他?
      苦涩一笑。
      终究还是,未全然放下吧。
      鼻端,无端萦来一缕香,别于白梅微馨,转瞬即散,仿若从无。
      这香息……
      “五弟。”
      “五弟。”

      有人在抚琴。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穿花寻路,那青山掩映绿水畔,矗着一亭。
      亭中人抚罢一曲,绰然起身,伫对身下一径逝水,风灌了满袖,飘飘乎欲羽化登仙。
      “满袖。”
      司徒静风唤出了那人的名字——风满袖,西子湖畔楼外楼,一见便知己,一曲琴音堪破他心魔,而后独负清幽迎风而去的落魄琴师。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双眸噙笑,却不作声。
      “你怨我,是么?”司徒静风遥遥伫着,隔着那一径逝水。
      那人摇了摇头。
      “那你……这些年,你去了哪?”司徒静风想要涉水而过,却发觉那水泠冽刺骨,不由地住了脚。
      那人笑了笑,终于出声,声亦如琴,“我去了许多地方,哪处的花开得最好看,我便会去那。扬州的琼花,潭州的红梅,黄州的落菊,我都看过瞧过了。后来,我去了洛阳……”
      “洛阳……”
      “纵!”一声琴音铮纵错乱。
      眼前烟收云散,前尘又作一梦。

      “五弟,五弟。”眼前人仍是三哥与四哥。
      “我又……睡了。”司徒静风爬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处内室,四处漫着幽幽檀香,沁鼻清心。
      “是昏倒了。”四哥蹙眉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能撑那许久,不错了。”
      的确,梦醒本便碎人心,更何况要去坦然面对自己的碎梦。
      司徒静风垂眸良久,又问,“这是哪?”
      “竹西寺。”三哥笑着说。
      竹西寺……
      三哥与四哥对视一顾,末了扶起司徒静风,道,“有一样东西,想来你须去看上一看。”

      眼前那满堂的牌位,仅有一个入目而已。
      司徒静风走入堂中,凝着那小小牌位,淡淡道,“这是他母亲的牌位。”
      身后的三哥道,“姬家人不让入祖宗祠堂,所以奉在这。”
      四哥接着道,“听说他,是丫鬟所生,又因……天生残缺,曾是姬家的弃儿。后来……”
      司徒静风听着听着,默然抚泪,跪地扣了三扣。
      扣罢,他说,“我终于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了。”
      那东西我有,轻而易举地拥有着,可惜我从不珍惜它。
      可你,想要得到它,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而最终,我又为了它一心求死,你悔恨自己千算万算算漏的竟是追求了一生的它,也是再无生念。
      如今,我醒了,也终于懂了。
      可是,我欠你的,要如何还得清?

      堂内一抹疏影默立无声,堂外两人暗自失神。
      然而他们仍是一如既往地深信:这个人,堂中这人,永永远远都是他们的五弟。他曾经迷失过,曾经脆弱过,可他迷失后能彻醒,脆弱后尤能面对。
      他迟早,依旧会是风渡山庄真真正正的和静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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