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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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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问清了妙常僧房所在,一行与颜阙疑前去拜访。
杂役僧妙常昏昏沉沉卧在罗汉床上,经过夜里的一场惊吓,他说话颠三倒四,讲述起来语无伦次,泥犁狱被反复念叨。
颜阙疑既想了解详情,又怕刺激到他,问得委婉而迂回,答案自然是缥缈而含糊。
一种异相,人眼所见,各不相同,经过言语辞藻修饰,又是另一种模样。所以一行并没有指望从亲历者口中获取多少讯息,得知时间与地点便足够。
安抚妙常后,二人告辞离去。
由于实在一头雾水,颜阙疑都不知从哪里问起。墙壁发光,映出并不存在的行动的影子,太过匪夷所思。
“法师,寺里有妖物邪祟?”
一行对此不置可否,身姿挺拔,迈步向一座殿阁方向:“事情未明,不可妄作判断。”
颜阙疑与他随行,不久,停步在殿阁下,他抬头打量:“藏经阁?”
与看管藏经阁的僧人简单交涉过后,一行与颜阙疑得以入内翻阅经卷。浩瀚佛典一卷卷堆在书架上,密密匝匝直通阁梁,一排排书架鳞次栉比地陈列,行走其间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书海,人生短暂而渺小,穷尽一生也不能阅其全貌。
颜阙疑望之头晕目眩,扶额问道:“法师,要找什么经书?”
每列书架边角均有木牌标签垂下,刻有分类字符,一行边行边扫视一枚枚木牌,很快掌握规律,以最短的距离走向山川地理类别。
一行欣然一笑:“大兴善寺藏经阁卷轶浩繁,不仅密藏佛经法典,更搜罗有天文地理古卷。”
颜阙疑跟着一行转来转去,驻足于山川地理书架下,更迷糊了:“天文地理古卷,跟壁上怪影有什么联系?难道古书上有这种怪事的记载?”
一行不答,让他搬来梯子搭上书架。颜阙疑在梯下扶定,一行随即登梯,凝神搜寻山川地理卷。颜阙疑在底下望着这位通晓天文算学梵语佛典的法师,完全不懂他在用什么方法搜寻古卷,感叹自己要是拥有一行的脑子,定然不必畏惧科考。
就在颜阙疑胡思乱想哀叹莫名之际,一行已准确取下一部古书,沿梯而下。
颜阙疑振奋精神,凑上前去:“这是?”
一行自锦袋中取出卷轴,上品红琉璃轴头挂着一枚牙签,签上有字。颜阙疑翻看签文,念道:“《汉武洞冥记》卷三。”立时省起,“这不是汉时的志怪笔记吗?”
一行颔首,展开琉璃轴,陈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展至某处,一行示意颜阙疑读其记载。
“朔曰:‘臣游北极,至钟火之山,日月所不照,有青龙衔烛火以照。山之四极,亦有园圃池苑,皆植异木异草。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仙人宁封常服此草,於夜暝时,转见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帝令锉此草为泥,以涂云明之馆,夜坐此馆,不加灯烛。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
“照魅草?”颜阙疑心向往之,却不无遗憾,“东方朔滑稽多智,言辞多怪论,惯会无中生有。法师莫非以为世间真有照魅草?”
一行将卷轴交给颜阙疑,从袖内取出一物:“是否真有,一试便知。”
颜阙疑向一行指间看去,见是一枚制作精巧的红宝石戒指,极其眼熟。一行并指拈了宝戒,行令:“勿用,速来。”
颜阙疑恍然,原来是当初为治裴连城眼疾,一行降服罪魁祸首青龙妖,一并收了青龙寄身的这枚宝戒。青龙妖化作小沙弥,被一行收为弟子,赐法号勿用,寓意潜龙勿用,从此整日在华严寺扫地清修。一行挂单大兴善寺,并没有带上这名顽劣的小徒弟。
难道可以隔空传唤?颜阙疑正满腹狐疑,一物从空而降,盘上他的脖颈,肌肤骤然有了冰凉滑腻的触感,他凭着本能一把拽下盘缠脖子的东西,远远抛开,眼角一瞥,顿时抱住一行手臂,失声惊呼:“有蛇!”
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小青蛇扭动身躯,嘭的一下,地上出现一个身穿衲衣的光头小和尚,爬起来揉着摔疼的屁股,冲着颜阙疑龇牙。
一行训道:“何故又作怪。”
小和尚立即作出驯服模样,两只小胖手合拢,恭恭敬敬欠身朝拜,言语伶俐为自己申辩:“弟子听见师父召唤,片刻不敢耽搁,忙忙觅声而来,担心龙身惊吓众生,便化作小青蛇急急奔赴。蛇身微小,不耗元气,且能掩人耳目,哪知书生孱弱不识好歹,还对弟子动手,不过弟子聆听师父教诲,潜心修行,早已今非昔比,是以弟子心胸宽阔,不与蠢弱书生计较。师父召唤弟子前来,是有什么吩咐?”
小和尚一番有始有末的抢白,虽有自我吹捧兼趁机诬赖他人的嫌疑,却是让听者啼笑皆非,难以再斥责他。颜阙疑使劲搓去脖颈泛起的鸡皮疙瘩,对劣性不改的青龙妖没有办法。
一行果然没再责备小和尚,将展开的卷轴递过去:“替为师寻来此卷上记载的照魅草。”
小和尚双手接过卷轴,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
颜阙疑恢复了从容镇定,轻声咳嗽:“勿用小师父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吧。”
一行笑而不语,这个小徒弟认起字来张冠李戴,写起字来七零八落,所以当然不会指望小和尚这会儿能看懂照魅草的记载。
只见小和尚举起卷轴,凑近口鼻,仔仔细细嗅了起来。随后,小和尚交还卷轴,露出小尖牙:“弟子闻出照魅草的味道了,这就去替师父寻来。”言毕,化作一道青光,消失不见。
颜阙疑瞠目结舌,文字竟然可以用来闻的。
(三)
不知青龙几时折返,能否寻来传说中的照魅草,以及照魅草是否可以照出壁上怪影的真面目。带着诸多疑问,颜阙疑在房内温书温得心不在焉,索性跑去隔壁一行禅室,边看一行译经边虚耗光阴。
直至夜幕临近,暮鼓催起,终于坐不住的颜阙疑将贝叶经翻得哗哗作响,绕着斗室转来转去。
“法师,夜晚要来了,壁影会不会再次出现?”
一行端坐书案前,一手翻阅梵文贝叶经,一手持笔书写译文。
“不如颜公子读一卷经,凝神静心。”
颜阙疑勉强翻了几页经书,难悟密宗三昧,将经卷放回匣中,预备出禅室寻个僧人打探情况。拉开禅门,便有一只壮硕大鸟迎面扑来,鸟喙衔着树枝,迎头敲打颜阙疑脑门。
颜阙疑捂头踉跄而退,口中痛呼:“法师,鸟打人了!”
大鸟趁隙飞入禅室,盘旋一周,仿佛颇为得意,想要引吭高歌,鸟喙一张,衔着的树枝坠落下来,啪嗒落在一行案头。
一行拾起带叶树枝,审视后不禁微笑:“正是此物,颜公子请看。”
颜阙疑摸着额头红肿的凸起,闻言不解:“一根树枝?”
大鸟扑棱翅膀,落地便成小和尚,炫耀地露齿一笑,忙忙邀功:“师父,弟子前往极北之地,钟火之山,循着气味寻到了照魅草。原要整棵拔起,料想携带不便,故而只折了一枝。”
对于小和尚的携私报复,颜阙疑依旧没有办法,捧起树枝端详,很难将其与古书记载的照魅草联系起来。
暮色浸染天地,人迹散去,熬至四更时分,大兴善寺阒无人声,既因更深夜重,又因壁影怪事。僧人们聚在一起议论,一致认为壁影正是泥犁狱投映人间的景象,夜里都早早歇下,不敢外出。
一行与颜阙疑行走于寺院幽深回廊,夜风偶尔吹过耳畔,佛塔铃声央央,颜阙疑为氛围所感,一颗心跳得起伏跌宕,手里紧攥的树枝被他横在身前,作了防身之用。
佛殿前出现怪影的西壁终于到了,却是一片宁静。颜阙疑壮起胆子,在壁上摸索来去,既敲又拍,确是堵实心砖墙,再寻常不过的一面墙壁,如何能映出怪影?
一团光晕忽然自颜阙疑掌下发出,惊得他弹起手,身躯连连后退。光晕扩散,漫至整面西壁,随即,行动的人影浮现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影逐渐清晰,衣衫褴褛面容腐朽的人群若无其事,从旁观者面前经过,诡异可怖。
颜阙疑观看得面无血色,不断后撤,紧握的树枝在手中发烫,蓦地亮起,从枝叶到枝干,通体如火炬。颜阙疑晃着炬枝,不知所措:“法师?”
一行还是那么气定神闲,拉着颜阙疑朝墙面走去:“既有照魅草,不妨一同看看。”
眼见要撞上墙体,颜阙疑抬手挡面:“可、可是……”
闭着眼迈了数步,没有预想中的碰壁,颜阙疑好奇地睁开眼,惊觉已置身宽阔的路面,身前身后都是行人——壁影中腐朽的行人。人人身躯发着虚光,汇在一起,便是光河,笔直流淌在朱雀街上。
颜阙疑吸口凉气,紧握炬枝的手心冷汗涔涔,紧张得不敢发出声音。
一行以传音入密对颜阙疑说道:“随他们同行,便知他们的目的。”
两人融入这支诡异的夜行队伍,前后左右的同行者沉默寡言,却似受到感召,统一朝北而行。颜阙疑步履僵硬,不慎撞到前面男子,那名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颜阙疑下意识想要致歉,却见对方颈项空空,头颅被抱在怀里,眼窝深陷,不见眼球,白森森利齿开阖:“后生,撞到俺了,你那眼睛长着不用,不如借给俺?”
颜阙疑受惊非小,照魅草炬枝紧抱身前,是护住眼睛拼死一搏的架势。抱头男子似是对眼睛有极大热情,当真探出一只脱去皮肉骨爪铮铮的手。
僧袖拂过,一行握拳挡在中间,蜷指张开,一双圆溜溜的眼球躺在掌心。一行说道:“这对眼睛,送与阁下。”
男子怀中头颅微微一偏,看向一行手心,骨爪拈起两颗眼球,嵌入眼窝。眼球骨碌碌转动,恰好填满眼洞,男子满意地点头:“多谢。”
颜阙疑抱着照魅草炬枝看得真切,男子眼窝里转来转去的,分明是两颗佛珠。
抱头男子转身离去,颜阙疑擦去额上汗珠,愈发小心翼翼行在这群活死人之间。这些人,真如泥犁狱逃出的鬼魅,竟然大张旗鼓走上长安主道朱雀大街,行去的方向正是皇城。
行至朱雀门下,人群转而向东,走上春明大街。颜阙疑虽未走过这条路,却熟悉长安地形。皇城内宫共有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众人行去的方向正是南内兴庆宫。
不祥的预感萦绕不去,颜阙疑眼见活死人织就的光河静静流淌入兴庆宫,腿脚便有些迟疑。南内住的可是皇帝李隆基,寻常人如何能擅入?
在兴庆宫西门城阙下,一行又以传音入密说道:“今夜此路非同寻常,不会惊扰宫人,走吧。”
颜阙疑不太明白一行话中含义,眼下情形太过诡谲,宫门大开,不见守卫,他稀里糊涂随一众活死人涌入兴庆宫。
夜色下的兴庆宫,龙池荷叶相连,却无一片摆动,无风,亦无香气。宫苑错落,殿阁巍峨,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都在死气沉沉中失了色泽。
活死人队伍有着一致的方向,朝一座燃起微光的殿阁鱼贯而入。
颜阙疑抬头见匾额,不禁变色。
长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