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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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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苏宸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太子妃。
她是先皇后唯一的侄女,是皇上眼里唯一的太子妃人选。传闻她自幼在乡野长大,从无一点儿贵族女子的优雅。
苏宸漫不经心地掀了盖头,看见一张厚涂脂粉的稚气脸蛋,心里为她判了死刑。
苏宸宠爱的女子叫柳玉妍,在太子妃进门前就早封了侧妃。柳玉妍娇媚温柔,亦是世家女子,要紧的是,没有一个做先皇后的姑姑。
因为先皇后的存在,太子的母亲已经做了二十二年的贵妃,成了阖朝的笑话。苏宸无法去恨自己的父皇,于是在新婚之夜,丢下孤身坐在东宫东殿的太子妃,沉醉于柳侧妃的温柔乡。
皇帝陛下他总不会喜欢自己的权威被人挑衅,又不好去管太子的私房事。在小两口向父皇母妃敬茶之时,选了个催粮不力的借口,龙颜大怒。
太子妃立刻跪下,求情道:“父皇息怒。此次秋收欠粮,并非太子之过。今春边境遭袭,百姓内迁,耕地受限加上春苗遭冻,幸而皇恩浩荡,百姓未受饥馁。而今藏粮于民,来年则丰收可期。”
声音清脆还带着些稚嫩,良久皇帝才笑道:“不愧是陈家的女孩儿。”
陈是先皇后母族姓氏,皇帝越是将先皇后挂在嘴边,苏宸就越发看不起这位太子妃。他往床上一坐,靴子甩的满天飞。他冲那捡靴子的女孩道:“喂,你在我父皇面前做戏,在我面前可别来这一套。都说你自幼在乡野之间长大,你怎么懂得藏粮于民的那一套。”
女孩沉默了一下,道:“回殿下,臣姓陈名栩,师承百花谷墨先生门下。出身乡野又如何,太古时期,你我皆生于乡野。”
苏宸被噎了一下,嗤道:“粗鄙。连父皇替你说话都看不出来么?”
陈栩反问道:“焉知不是对我的考验呢?”
“你们陈家的女人,只会虚伪地说大话。可偏我父皇就吃这一套。”
陈栩敏感地察觉了他的语气:“殿下这是在为母妃抱不平了?倒也是孝心可嘉。”
于是新婚第二日,苏宸发现,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似乎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
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他开始观察。
她的装扮总是在合仪中挑最简单的,不像柳玉妍一样用熏香,倒是喜欢采撷新鲜的花熏衣服。柳玉妍的西殿常常是叮叮咚咚的琴声和她与宫人的嬉笑声,陈栩住的东殿却安静的很。如果他有意去西殿,柳玉妍总是装扮得精致,带着宫人远远地迎接他。而如果他去东殿,则要宫人请安声响起,她才从一屋子的书卷中抬起头来。
苏宸不喜欢女子太刚强。他认为,天子配九龙,太子配九螭,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当得的匹配。他想要的女人,是下朝后能温言宽慰,又是后院中能主持大局;是私帏中温柔可人,又是御花园中优雅赏茗。最起码……在命妇前要有个足够仪态大方的样子,不能像陈栩一样,连别人说的场面客气话,都认认真真地应答,笨拙的可笑。
这场太子的生辰私宴上,多的是身份高贵又貌美如花的女子,皆是贵妃想要为太子挑选侧妃的小心思。苏宸只望着陈栩,想看看她是不是又迟钝到,与这些女人真心相待。她似乎还不熟悉上京贵族女子的这一套,不会笑靥如花地夸人,也不会挽着手与别的女子亲亲热热地寒暄。那些女子见她不远不近,也便渐渐散了。苏宸听见有人私语说,没想到太子妃竟如此不识抬举,难怪失宠于殿下。
他微微一笑,从背后出言道:“是谁对本殿如此感兴趣,竟议论本殿的家事?”
那些女子回头一看,全都惊惶地下跪。苏宸的目光从她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笑的愈发深刻:“很好。本殿记住了,定会嘱咐你们的父兄,为你们觅得好夫婿。”
他快步走过,不理会身后那群脸色灰白女人,往紫光殿走去。
紫光殿是他的书房,平日没人打扰,今日才看了两页书,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正是陈栩。
她还尚未脱下宴会上穿的华服,沉重的金步摇在耳边晃着,衬出一段白皙美好的脖颈。她行了礼,向他递上一本东宫内用的折子。
苏宸接过,却问她:“爱妃,你今年多大了?”
陈栩一怔,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回道:“臣妾年前刚过了十六岁。”
苏宸心头叹气,挥掉脑海中不该有的东西,道:“你下去吧。”
他去看那本折子,却越看眉头拧的越深。陈栩在折子中说,既然这是一场选侧妃的生辰宴,她也下足了一番心思,观察、分析、总结出了几个侧妃的候选人,皆是符合苏宸审美标准的。连家世、优势、何时迎娶为佳,都分析地头头是道。
苏宸头一回维护别人,就立刻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怒火中烧,道:“摆驾西殿。”又对宫人吩咐道:“传话给太子妃,让她好好反省自己,不要把心思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太子出生的时辰很妙,正是七月初七。七月初七深夜凉,西殿里丝竹声宴饮声彻夜不休,东殿里,有一个曼妙的身影,院中彻夜坐到天亮。
说起苏宸,他并非是整日沉溺于温柔乡的人。正相反,由于他自出生就被封作太子,五岁起就跟着三大名儒念书,学业精进,政务上心。
正因如此,他在接触政务的初期,就急不可耐地要做一些大事,比如说,改革税银,将银子从那些豪门掏出来给国库。因此,东宫第一次遭到了夜袭。
陈栩手持长剑,将苏宸护在身后,沉稳道:“殿下莫怕,臣妾拼死护殿下安全。”
而苏宸怀里,还搂着瑟瑟发抖,泪痕满面的柳玉妍。
这场面着实好笑。苏宸放开柳玉妍,拿过陈栩手中的长剑,道:“御林军即刻赶到。是本殿疏忽,竟让东宫松懈了戒备。”
陈栩定定看着他:“未必是因为殿下的疏忽。如果臣妾不曾记错,今日东宫守卫中,多了几个新面孔。臣妾以为是正常换防,所以还未上报殿下。”
事后一查,果然如此。
苏宸从未想过,有些豪门世家,已经联合起来与皇权抗衡。更未想过皇帝早就知道这些,摇头叹息他太过激进。
在皇帝的授意下,苏宸不得不陆续娶了这些家族的女孩子作侧妃。偌大的东宫终于热闹起来,东殿里常有几个侧妃、良娣陪着陈栩说话。苏宸厌烦见到这些人,也渐渐不再去东殿。回到紫光殿里,无意间翻出之前的折子,那时陈栩所提到的侧妃人选,正是此时东殿里的那几个面孔。
苏宸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这样的人让他忽然怀疑自己。自己凭什么能自信登上九五之尊后,不像父皇那样还被天下人掌控?
那些新进东宫的女子,年轻、美貌,却一直没有子嗣。于是有流言说,太子妃善妒。
苏宸去向母妃请安,回东宫的路上,闲步至一处破败的宫苑外,听见那熟悉的、清脆温柔的声音:“……你不要怕,你的父王就快回来了。”
接着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等父王回来了,姨姨还会来陪我玩吗?”
那女声道:“到时候,你可以随时来东宫,我给你做好吃的呀。”
苏宸有一个同胞弟弟,安王苏寅,是风流叛逆的性格。苏寅与一名宫女有情,宫女有了苏寅的孩子。宫女生下小公子后去世,至死也没有得到身份。苏寅自此离开京城,小公子被养在冷宫。
“太子妃常来此处?”
太监躬身答道:“回殿下,太子妃甚喜爱小公子,常照料他衣食。”
东殿里,苏宸问陈栩:“苏寅自离京后便音信全无,你是如何得知他即将回京?”
陈栩回道:“臣妾师从百花谷墨先生之处时,曾与安王有过一段同门缘分。闻知我离开师门嫁入东宫,安王托信与臣妾,令臣妾好生照料小公子。”
陈栩从匣中取出一封信,捧给苏宸。苏宸接过看了,果然如此。只是信上嘱咐,苏寅即将回京一事,不要与旁人知道。
苏宸将信还给陈栩,淡淡道:“烧了吧。私传信件,在宫里向来是大忌。”
安王苏寅确实是回来了。但他带着数百名江湖高手,突然冲入了金龙殿。榻上的皇帝,榻边的贵妃,和一旁侍立的苏宸陈栩,都被吓了一跳。
有几名江湖人士,迅速点穴封住了几人的血脉。苏寅还是那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道:“父皇。看在孩儿还叫您一声父皇,您就下旨把皇位给我吧。当年阿月死的时候,你们没有人救她,所以儿子自己去学了一身救人的本领。可是这救人的本领,也是能杀人的。”
贵妃挣扎起身怒喝道:“苏寅,你疯了!还不快快以死向你父皇谢罪。你若是敢轻举妄动,我立时自尽,地下也绝不认你。”
“母妃,”苏寅望着贵妃道,“你何时认过我是你儿子。我若是你的儿子,我儿便也是你的孙儿,可这么些年,你就任由他一个婴孩,在冷宫自生自灭。”
“我不与你们多言,”苏寅又道,“玉玺在何处,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把登基的事办了吧。父皇你放心,儿子仍然孝顺您,肯定把您供在温泉宫当太上皇,这样不好么。”
皇帝血脉不畅又怒火攻心,涨紫了脸吼道:“孽障!你妄想!”
于是皇帝与贵妃被软禁在了金龙殿,而苏宸和陈栩,则被押送回了东宫。
苏寅还笑嘻嘻地与陈栩说:“小师妹,等师兄这事儿成了,你就带着大哥回百花谷吧。你不是曾经说,愿意待在百花谷一辈子吗。”
东宫里全是苏寅带来的人手,江湖人带着独门的暗器毒药火器,御林军不堪一击。
苏宸和陈栩在东殿里被关了三天,想尽了各种办法向外递信求救,不是被苏寅截了,就是杳无音信。
无计可施。
“只剩下一个办法了,”陈栩望着他,“殿下,我先逃出去,然后回来救你,救父皇。”
苏宸抓住她的胳膊:“不许去见苏寅。”
她安抚地抚上他的手:“殿下放心。”
她竟然有如此好的武功,飞身跃上了屋檐,掀开东殿顶上的瓦片。漫天星河下是她回眸的笑容:“殿下等我。”
苏宸在东殿等了两天,终于听见有嘈杂的脚步声,推开东殿的门。御林军首领拜道:“叛贼今已伏法,奸细也被捉拿。请殿下移步金龙殿。”
金龙殿里,有许多人。身着兵戎的周大将军父子,看见他羞涩又得意的周良娣,满院被镣铐绑着跪着的人,黑压压的兵,还有跪在最前面的苏寅和陈栩。
“禀陛下,叛贼苏寅勾结太子妃,犯上作乱,证据确凿,望殿下处置。”周大将军递上“证据”,是那封苏宸嘱咐过陈栩要烧掉的信。
苏宸满目生疑,豁然抬头望向皇上,皇上眼神示意他平静。
周大将军继续邀功道:“是臣之小女趁乱递出消息,臣这才得知陛下与殿下危急。勤王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很好。苏宸心里终于有了计较,这些没有脑子的人啊,本殿迟早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皇帝嘉奖了周家,又承诺提周良娣的位份。周家带兵从宫中告退,顺便将叛贼连同苏寅都押入死牢。
陈栩还跪在院中。
苏寅冲她喊道:“师妹,我好心保你性命,你却无故害我,你良心何在!”
陈栩不说话。
等人都走了,皇帝叫陈栩近前来,道:“其中到底是何缘故,你且细细说来!”
“父皇明鉴!儿臣夜半脱逃,许周家以太子妃之位,他们才肯出兵相救。大胤开朝不过四十年,各府中私兵甚重,不可不防啊。”
皇帝虚目远望,目中尽是厉色:“朕自愧兴兵之时,百姓劳苦,是以轻兵役与徭役,与天下休养生息。不成想这些人……好啊,好啊!平日用钱养他们还不够么!”
又问:“那封信可是真的?太子可知道这封信?”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若说是假的,笔迹自能查出,愈发解释不清。当她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周家以换取出兵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良久她道:“信是真的,但太子殿下并不知情。父皇母后明鉴,自儿臣进宫这两年以来,便失宠于殿下。殿下姬妾众多,更是极少踏入东殿,自然是不知道这封信的。”
她说的句句是实,是宫里人都知道的。
皇帝望向苏宸,他也只好跪倒:“她说的是实话。儿臣从未……从未对她上心过,也不知道有这封信。”
皇帝叹气道:“都起来吧。陈栩,你姑母临终前,要朕照顾好陈家的人,你却做了这样的事……这令朕着实为难啊!”
“父皇,”苏宸道:“太子妃是陈家唯一的女儿,还请父皇看在先皇后的面上,放她一条生路。”
贵妃意外地看了苏宸一眼,也起身道:“陛下。当年臣妾在宫中遭人排挤,是先皇后屡次相帮。求陛下恩准臣妾为栩儿求情,毕竟那信是苏寅写的,栩儿是无辜的。”
陈栩抬头,向贵妃投去感激的目光。贵妃却不看她,泪光点点,许是想起了即将处斩的苏寅。于是陈栩投桃报李:“父皇,儿臣愿隐姓埋名远离京城,但求父皇准许儿臣带走小公子。”
皇帝厉色道:“皇室血脉焉能流落民间,当年贵妃心软留他性命,往后他有他的造化。你走吧,倘若有不应该的事传出去,陈家如何,你心里自然明白。”
“谢陛下隆恩。”她起身,慢慢地退出去。苏宸望着她低头的侧脸,她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弯。
她还是用轻功“偷”走了小公子。
安王被处以斩刑,太子妃被废。这其中的暧昧不免令人浮想联翩,但总归是一桩帝王的家事,没有人敢提起。
数年以后,新帝登基。他雷厉风行,做了许多事,比如重兵血洗了一些世家,比如重兵围剿了一些武林门派。
有得宠的小公主,拉着皇帝腰间的黄玉坠宫绦同心结问道:“父皇父皇,你怎么总带着这个呀,都已经旧了。”
“朕年少时,曾经爱过一个女子……”
“现在呢?”
“也还爱着。”
那是他准备送她的,十八岁生辰礼。
后记
从前有座山,山里没有庙也没有小和尚。
有一个师父和她的一群徒弟。
小徒弟在听师父讲故事。
“……那时为师年少,本来揣着一封信,要去退婚。更深雪冷,我趴在房顶上,看见未来的夫君还点着灯在念书。我心里一软,想着,能陪陪他也好。”
“那师爹现在在哪儿?师父为什么不去找他?”
“因为他不喜欢我呀。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