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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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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大门敞着,前院和前堂的桌椅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餐厅也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到地上打破或者摔烂。
徐佳叶气急败坏地冲上来:“不知是哪个疯子,带着棍子进了门就砸,我要报警他把我手机都砸了……”
她有点狐疑:“临走的时候还说:不识相,就把客栈拆了!莫凝,你没得罪谁吧?”
莫凝还没回答,哐啷一声,吧台上的咖啡机掉到地上,莫凝凛了一下:“我爸呢?”
“顺爷爷把他带进房间了。”
莫凝丢下一地狼藉先跑到后面的房间,莫振声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暴躁,顺爷爷都快抓不住他了。
爸爸天生是个耿直的暴脾气,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欺辱。
莫凝上去,用尽全力把爸爸揽到怀里,坐下来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拍他的后背,就像她小时候每一次受惊或者难受的时候一样。
徐佳叶很不好意思地跟进来:“那个,莫凝,我今天晚上要录比赛……”
莫凝挥挥手:“赶紧去,别耽误了!”
徐佳叶眼圈都有点红了:“对不起莫凝,明天我过来和你一起收拾……”
莫凝不介意,反倒愧疚:“哪儿啊,今天害你受惊了,可千万别影响比赛啊,对了!手机的钱我报销!”
莫振声一直焦躁不安,莫凝不敢走,在房间喂爸爸吃了晚饭,直到他昏昏沉沉睡过去,才交给顺爷爷照顾。
天已经全黑了,前堂灯火通明,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的杂物。
莫凝心里也乱七八糟的,她走到吧台前打开抽屉,从一个方形小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放在唇上,又拿起打火机。
院子里传来“刷刷”的声音,她这才发现有个身影弯着腰,正拿着扫帚在清扫地面。
“傅——怀臻?”莫凝有点不确定地叫他,马上把烟放了回去。
院子暗,他转过头,眼睛里有黑暗遮不住的光:“你吃点东西?顺爷爷在厨房准备好了。”
“你呢?一起吃点?”莫凝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好。”他放下扫帚。
走到吧台那儿,他想到什么:“对了,那两个房间先退房了,房钱放在吧台抽屉里。”
莫凝一怔:“哦……好的。”
她刚刚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抽屉里的钱,但是傅怀臻应该肯定注意到了,里面的烟和打火机——如假包换的香烟,不是芝麻糖,她戒了快半年了,无数次太难熬的时候,都想再来上一根,刚刚差点就破戒了。
这当然不是个好习惯,但还不至于不堪到引以为耻,可莫凝却有种强烈的忐忑和不自在,尽管,她知道傅怀臻并不会过问。
她没见过比傅怀臻更加深谙处世之道的人,他那双眼睛绝不只是亮,而且深,他看得透,却从不点破,再反常再陆离的现象落进眼里,他似乎都有本事让它们波平无澜地沉进心底,绝对不在眼神中透露半分让人不适的追探。
但却会在适合的时候,给她适当的帮助。
这种不露痕迹又恰到好处的帮助,让长久以来一直孤军奋战的她,难免生出一点点依赖。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要保持清醒——因为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依赖的,只有自己。
菜都冷了,莫凝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后才端出来吃。
她夹着筷子的手有点微微的打颤,情绪压抑得再好,也多少会通过神经末梢透露出来。
傅怀臻问她:“报警了吗?”
莫凝苦笑着摇摇头,把筷子压在桌上,正色地说:“傅先生,您如果觉得不安全,也可以提前退房,我可以帮您介绍其他的客栈。”
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设身处地为顾客着想的坦诚和恳切,对傅怀臻的称呼又变得客气而疏远。
“哦?”傅怀臻很当回事地想了想,指指吧台上已经放置好的咖啡机,“别的客栈,也有这个吗?”
莫凝愣了愣,很肯定:“没有。”
傅怀臻又指指地上光泽油黑质地厚重的大青砖:“有这个吗?”
莫凝也很肯定:“这砖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用,跟北京皇宫里的砖是一色的。”
傅怀臻耸耸肩:“那我还是住这儿吧,这儿对我的设计有帮助。”
“你的设计?”
他说出一个隶属于世界小型精品酒店集团的酒店品牌名称:“这家公司总部在加拿大,但是现在的管理者原来是涟岫人,他们要在涟岫建造一家高端的精品度假酒店,而我,是设计者。”
“哦?”莫凝睁大眼睛。
“这位女士对设计的要求是:最大程度地体现涟岫历史文化特色,充分融入涟岫的自然以及人文元素,并且能与涟湖岫山的景色尽可能完美地结合。”
“所以你才会住在这里那么长时间?”
“我的习惯是,每做一个设计,都会在选址地住上一个月。”他简单地解释,“至于住在哪里,其实我前一阶段一直在观察比较,你们家的祖宅,无论是设计还是建造工艺,在涟岫都是没有能出其右的,这些天,我得到很多灵感。”
他赞赏地环顾四周:“而且作为一家客栈,这里的空间利用和风格构建都相当到位,确实很符合你在网站上对客栈的宣传。”
宣传语是:最厚重的岁月章回,最轻盈的山水人生,正是这座客栈既有深厚的历史沉淀,风格又不失清逸灵动的最好写照。
莫凝努力不去回想,可秦知遥的影子又在她大脑里要跳脱出来:这里的设计和宣传语,都是当年他的心血,为了一个设计,他可以废寝忘食数易其稿,可是他的执着他的才华,却随着他的纵身一跳而一同灰飞烟灭……
傅怀臻还在饶有兴趣地问:“这个客栈的改造是谁帮你设计的?说不定,我可以和他交流一下?”
莫凝强压着涌动的气血,目光复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用贺助理的口吻:“现在,这已经不是关键了,这个客栈,这个老屋,可能,我没有办法守住了……”
傅怀臻意识到她开始要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等她说下去。
这件事,就像是经年累月堆积在莫凝胸腔的淤泥,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无从清理:
“你刚刚看到的那个男人,也就是我曾在涟湖边偷拍的男人,是区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孙成栋,两年前,他让我爸烧了一批砖,数量大工期短,价值一百多万。我爸和窑场的工人加班加点地按时交了货,可是在送砖回来的途中,范晓光因为疲劳驾驶把车开出了马路,我爸伤了脑子,范晓光的爸爸范师傅当场死亡,晓光也受了轻伤。
我爸为了这批砖的原料和人工,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垫上了,车祸后三个人的抢救费和后来的治疗费用,再加上还赔了范家一大笔钱,还有窑场工人的遣散费,我们家除了这幢房子,几乎是倾家荡产了。
当时范晓光说,这批货,孙成栋除了在订合同的时候象征性地付了点原料费,还差一百三十六万没有支付,我爸去交货的时候,他亲口答应我爸缓几天就付,我当时还很高兴,想着天无绝人之路……可是没想到,等我去找他的时候,孙成栋压根不认,说他早把钱付给我爸了,还拿出了一张伪造的收据。
我报了警,可是我没有想到,开始口口声声要为我作证的范晓光,突然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而孙成栋坚持已经把钱付清了,是我爸自己把相关的单据弄丢了……
开始那一年,我以为总会有公道,我跑了很多次公安机关,也找了律师,可是都说我证据不足,无法立案,后来,我爸的情况需要人照顾,客栈又少不了人,我总要生活下去,所以只能放弃。
可我总是不甘心,我知道孙成栋最怕他老婆,所以跟踪他,想抓到他和别的女人幽会的照片,想要挟他……就在那天船上遇见他后,我把我拍到的照片寄给了他……
我一直在做蠢事,我根本奈何他不得,但是我爸这病的后续费用太高了,顺爷爷也没有经济来源,如果这笔钱追不回来,这个客栈的盈利根本入不敷出,也许只能……”
她脸色灰败,却还不忘谦恭地致歉:“真不好意思,傅怀臻,这些天,让你看到这么多不堪的场面。”
据说蚯蚓被砍断后,没有头的那一端最多还可以活七天,它最后死于缺水。
莫凝觉得自己就像那段傻傻撑到第七天的没头的蚯蚓,徒劳而盲目地苦苦挣扎,最后还是逃不了枯竭而亡的命运。
既然已经接受了无可回寰的现状,也不再抱虚妄的幻想,说出来了,就当给心里清淤,至少好受一些。
傅怀臻几乎微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他不会不清楚,当一切无能为力,而莫凝也接受了这样的无能为力,安慰不仅苍白,甚至残酷。
他只是用很平缓,但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了句:“这个客栈,必须是你的。”
如果把这句话收集起来,循环往复在耳边播着,会不会又催生出新的希望来?
莫凝不让自己再有幻想,拍拍脸颊替自己振作精神:“好了,收拾残局!”
傅怀臻也早已放下了碗筷:“一起吧。”
莫凝立刻伸出一只手制止:“你病刚好,早点休息吧!我的客栈,我来收拾!”
傅怀臻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几天降温,雨反倒停了,青砖地面难得的干爽,院子里树影花影横斜在月色里,竹杠事不关己地啃着它的骨头。
莫凝把翻落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重新归置,有些已经被彻底摔烂,她都不敢多看,直接视而不见地把它们装进垃圾桶。
前堂大厅高豁敞亮,她跪在地板上的身影更显弱小。
几抹月光映在青砖墙面上,如同岁月温厚而慈爱的注视。
可是现实苍凉而冷酷,再一次被敲碎的世界,已经无法给她,哪怕一点点温暖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