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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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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韩非走进房间时,卫庄正躺在窗边软榻上睡午觉。不要问他为什么要在大中午的来紫兰轩,更不要问他是如何知道卫庄的房间,总之,他已经站在这儿了。
兴许是这些天的接触让卫庄对韩非多了那么一丢丢的信任,又兴许他本身对韩非也存着一两分信任,在韩非踏入房间时,他并没有立刻惊醒,只是翻了个身面对着门的方向依然睡着。
午后的阳光已没有正午那样毒辣,倒是像它自身灿金的颜色般温暖柔和,在卫庄沉静的睡颜上打下一片光影。素来不离身的额带被解下叠好放在旁边的矮桌上,雪色披肩短发肆意散乱,唯有一撮呆毛精神地翘起,卓尔不群,英姿飒爽。
韩非弯了弯唇角,本就轻缓的脚步更是低得没有一点声音。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席地而坐,软榻的高度恰好在他腰腹之间,他一探身就能触碰到卫庄。
手肘撑在软榻上,韩非支着头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根呆毛,见卫庄没有动静,又轻柔地将之卷在指尖揉搓。发质很好,柔软顺滑,与卫庄冷傲的性格截然不同,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
其实,在卫庄离开韩国前往鬼谷之前,他与卫庄是有过一段青梅竹马……哦不,是竹马竹马的时光的,只不过时间很短,短到那些回忆还来不及封入心底,就已随着冷宫里满树的花瓣飘落无踪。
记得那时,韩非还是个深宫中不受宠的公子,而卫庄也远没有如今的狂傲冷酷。忘了当初他们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相互陪伴着走过被苍老青苔和纷飞枯叶覆盖的年岁,因为再见时他们就都明白,过去的一切已经过去,永远也不会有想起的必要。
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他们的记忆,都将变成水上的浮光掠影,定格在离别的那个夜晚的星光中。
手指卷着柔软的发丝,韩非沉静的双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唇边笑意弥漫。他俯身凑到卫庄面前,吐息平缓,呼吸纠缠,两人的嘴唇只有半寸之遥,但却迟迟没有落下。
微风拂过,扬起两人散落在肩上的头发,长短黑白,相互缠绕。风过了,又慢慢分离。
最终,韩非什么都没做,便起身走出了房间。
有些事,现在不能做,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机会。
当木门掩上,屋内恢复平静后,躺在榻上的卫庄长睫微颤,缓缓掀开眼帘,银灰色凤眸中闪动着复杂心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晚上见面商议大事时,卫庄和韩非皆若无其事,一个一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边撩妹撩汉两手抓,另一个不参与任何讨论,只是偶尔冒出一两句犀利冷漠的话语给前者泼一盆夹带冰块的冷水,和往常没有太多不同。
紫女还是没有发现卫庄头上的呆毛,她与韩非相谈甚欢,对比起“不务正业”的卫庄,倒更像是韩非的盟友。
卫庄不紧不慢地喝着酒,眼都不斜一下,就连韩非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也当他仍在心里嘲笑自己而黑着脸不予理会。如此,自然也就没有看到,韩非每一次投来的眼神有多么温柔,又有多么无奈。
又是一个晚上。
韩非离开紫兰轩后已是深夜,目送他的身影远去,卫庄坐在镜子前,盯着头顶那撮迎风摇曳的呆毛,思索着要不干脆剪掉算了。
可剪刀握在手中,他不知为何想起了韩非卷着自己头发的模样,动作蓦地一顿。
罢了,不过一缕头发,留着便留着吧。
烛泪滴落,夜深了。
(六)
卫庄头上的呆毛,在韩非离开后陪伴了他一生,即使是最了解他的师哥盖聂,都不明白,以他的性子,为什么会留着这缕毁形象的头发。不过他不在意,他做事向来不管他人看法。
韩国灭亡后,张良辗转进入小圣贤庄,蛰伏等待复国的时机。再遇上卫庄时,已经是十多年之后了。与盖聂不同,他与卫庄相携走过一段岁月,最后在韩非的棠梨旧居将他葬下,从此,这世间真正记着韩国的人,只剩下他一个。
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曾经的流沙之主随着他的故国一起化作青史中的尘烟。
——韩非出使秦国,三年后死于六魂恐咒。
幽暗的地牢,水滴声不绝于耳。气若游丝的韩非躺在枯草堆上,耳边是师弟李斯的喋喋不休,思绪却早已飞过千山万水。
眼皮沉重得不断下坠,韩非像沉入水中,隔绝了对外界的感知,就连身上的痛苦也随之褪去。
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光,在并不灼目的惨烈光芒中,他回到了遥远得他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想起的过去。
那是他十岁那年遇到卫庄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天早晨。
卫庄比他小了两岁,身量没有长开,一张包子脸圆鼓鼓的很好捏,明明十分可爱,却非要装出酷酷的样子,让韩非手欠地忍不住招惹,然后被他龇牙满冷宫地追打。
冷宫里有一棵梅子树,最近恰好是梅子成熟的季节,闲不住的韩非挽起袖子噌噌噌踩着树干就爬上树去,准备摘点梅子腌着吃。
卫庄双手抱肩倚在树下,斜眼瞥他:“喂,你要干什么?”
“摘梅子啊。”韩非头也不回地答,单手抱着枝干艰难地够到一串紫红色的梅子,用力折下扔向卫庄,“喏,接住!”
卫庄被这突然袭击搞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接住了,见韩非还在颤巍巍地往上爬,有点不安。
“你赶紧下来!不就几个破梅子吗?有什么好稀罕的!”
“不稀罕,那我做了腌梅子你一个也别吃!”韩非笑得狡黠。
卫庄鼓起包子脸,嘴硬道:“我才不要吃什么腌梅子呢,你赶紧下来!”
韩非闻言,爬树的动作一顿,攀着树干低头笑眯眯地问:“你是不是担心我,怕我摔下去啊?”
卫庄别过头冷哼:“……我才没有!”
韩非笑容更大:“别不承认了,小孩子可别学大人口是心非的毛病。”
“我说没有就没有!”卫庄炸毛了,头顶没梳好的头发翘起几根,看起来又傲娇又蠢萌。
“好好好,没有没有。”韩非一见人恼了,连忙放柔语气哄道,下一刻又忍不住说:“小包子不要担心,我不会摔下来的,乖乖在下面等着啊!”
“谁是小包子啊!……说好不摔下来的!”
“嗯嗯!”
……
“庄,你喜欢吃什么?”
“不知道。”
“你有喜欢的人吗?”
“宫里我就认识你一个人。”
“那你的意思就是喜欢我咯?”
“……不是。”
“看看,又口是心非了,你这破毛病跟谁学的!”
“我说不是就不是!”
“好吧好吧,不是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
“庄,说起来我比你大两岁,按照礼法,你不能直呼我的姓名。”
“那我叫你什么?”
“我觉得……非哥哥这个称呼不错,你认为呢?”
“我认为……你果然还是去死吧!!!”
枝繁叶茂的梅子树下,两个孩子打闹追逐,笑声回荡在冷宫上空,那样无忧无虑。
“你长得这么漂亮,一点也不像男孩子。我决定长大后要是找不到比你漂亮的女子,我就不娶妻了!”
“……滚!”
“喂,真的不考虑叫我一声非哥哥?”
“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飞?”
“喂喂,不叫就不叫,别动手动脚的啊!”
“谁碰你了,走开!”
“没良心的!刚才吃了我那么多梅子现在就要赶我走!”
“……”
“算了,我要睡觉,下午记得叫醒我,接着摘梅子。”
“……你多摘一点。”
“哈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