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青》琴挑

5、衣食父母

　　“呜——”
　　随着清晨的第一声渡轮低沉的汽笛在黄浦江面上荡漾开，笼罩在江心的浓雾也被第一缕阳光驱散，同时被驱散的还有阿赤的睡意。昨夜乘渡轮从浦东过江至浦西的外滩码头，四下举目，方位难辨，索性栖身在码头附近一个可以避风的石墙后，将就了一个晚上，七月的上海已渐入盛夏，即使是深夜，也与日间温差不大，这才可以露天而卧，席地而睡。不过对于初到上海滩的阿赤来说，这么近距离欣赏十里洋场眩目的灯火，睡不睡在舒适的床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踏上了这块向往已久的土地——
　　花花世界。
　　夜上海是美妙的，遐思无限的，即便尚徘徊在边缘，依然令人怦然心动，就像一个风情万种的摩登女郎，不必接近她，只肖一个曲线玲珑的背影，足以让人销魂难耐。
　　风情万种。
　　阿赤睁开眼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来摸摸余温尚存的地面，反复摩挲，然后张开手掌放在朝阳下看，看什么？看是不是有金粉沾在手上。都说上海滩遍地是黄金，他想试试，是不是真有黄金，但沾在手上的，只有一层淡淡的尘土，也是金色，只是阳光的反射，把灰，变成了金。
　　阿赤自嘲地笑了笑，手在布褂子上蹭了蹭，自言自语道，“若是一弯腰就捡到黄金，这路还能走人么？还不早被挖空了！朱赤，乡下佬！”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砂土，把四角都磨断棱的竹编箱子往肩上一扛，四下里探寻了起来——
　　没有亲朋好友可以投靠，万事都要靠自己，当下要紧的，就是找到衣食父母。
　　沿着江堤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张望，左边是陆地，右边是江河，左边一幢幢形态莫名的建筑，挂着不认识的文字，一栋连着一栋，蜿蜿蜒蜒数十里，是异域，更是天然的屏障，英租界，法租界，明明在中国，中国人却不识。右边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船，渡船货船敞篷船，一排排，一列列，曲曲折折数十里，像无数只手，手指长长短短，亲密无间，扯住了水陆二脉，把繁华源源不绝地输入，再把繁华源源不断地输出，是盛世。
　　码头，港口，没有它们，就没有上海滩。
　　就像一只两栖动物，虽在水里游走，生，在岸。
　　阿赤决定就地取材，先靠码头吃饭，最简单的，就是做一名搬运工。
　　把货物从岸上运到船上，或者从船上运到岸上，就做其中的一双手，没有家世，没有背景，没有熟人，没有铜钿，没有根，空有一双手，一双脚，一个不算强壮的脊背，一个做着发达梦的头颅，一颗踌躇满志的心脏，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血往上冲。
　　“我有的是力气！”
　　他向包工头拍拍胸脯，又把袖子撸起来，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臂，在包工头眼前握紧拳头挥了两下，“您别看我年纪不大，壮着呢！”
　　包工头还在谋划着，这突然插进来的外乡人该付给他多少工钱，阿赤没等他算明白，撂下箱子就跑到拉货的马车旁接了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箱扛在肩上——好沉！两个人扛的箱子他一人扛，被压得双腿曲了起来，为了不让包工头看出吃力，硬是咬着牙裂着嘴，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娘的，啥东西死重？”心里暗自骂着，脚上如坠千斤，还是死撑着，撅着屁股，硬是捱到岸边，把箱子卸了上去。
　　包工头见他一人能做两人份，没再谋划了，小赤佬，人小力气大，不用白不用。
　　搬了一个上午，终于可以领馒头领水领工钱。
　　第一个工，第一顿饭，第一份工钱，阿赤使劲揉着膝盖骨，不过几张毛票几块铜板，攥在红肿的手心里，被汗水湿嗒嗒地沤，怕化了，连忙用衣服吸干，揣在口袋中，留着。
　　心里美，果然有金，虽说连金粒儿也够不上，可来日方长，积少成多，不怕攒不了一桶的那天。
　　从此，阿赤就在码头上当了一名搬运工。
　　有馒头有铜钿，可唯独没有落脚地，和船老大是老乡，得了照顾，就睡在码头废弃的船上，或者随便什么避风处。倦了，吹吹江风，乏了，哼支黄梅小调儿，想家了，睡不着，就躺在船上，船篷破了一个大洞，却是一方星空，看着这一小片天，数星星，一星，两星，三星，四星。。。有星星的时候数星星，就像数自己的未来，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来了几天，记不清，扛了多少麻袋，记不清，流了几车汗，记不清，唯独记得清的，就是少年色彩斑斓的梦：青帮和杜青峰。在青帮那样的地方干事，做杜青峰那样的大人物。
　　这两样，都成了他的执念。
　　可到如今，仍不知青帮大门朝哪开，仍不见杜青峰只甲片鳞。
　　和阿赤搭帮一道干活的，也是一个少年，大家都叫他“小毛”，不是因为毛发重，恰相反，他的毛发稀疏，头发的颜色也是淡淡的栗色，鬓角眉毛，就连眼睫毛也是淡淡的栗色，眼睛的瞳孔不是普通的棕黑色，褐色，泛着金黄。小毛皮肤天生白皙，眼睛又大又亮，与阿赤同岁，也是安徽人，因为是老乡的缘故，与阿赤特别投机，不开工的时候，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阿赤也很照顾他，干活的时候，他扛不动了，阿赤就暗中帮他一把。小毛生得漂亮，其他工人总喜欢揩他的油，有意无意地摸摸他的脸，掐掐他的屁股，这个时候小毛就会向阿赤求救，阿赤总是保护神似的把他护在身后。
　　休息的时候，阿赤又想起自己的理想。
　　“小毛，听说过青帮吗？”
　　小毛忽闪着大眼睛，“那当然！上海滩，有谁不知道青帮的威名？”
　　“那你知道青帮在哪儿？”
　　“在哪儿，在哪儿。。。”小毛挠着那头稀疏的栗发，头发丝乱翘了起来，忽然灵机一动，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了一大圈儿，笑道，
　　“哪儿都有！虹口，闸北，南市，普陀，老城隍，四马路。。。都有都有，青帮遍天下！”
　　阿赤笑着把他翘起来的头发按了下去，“傻瓜，要是遍天下，我还用到这来么？那你知道青帮的大当家杜青峰么？”
　　小毛立刻拍起巴掌，“这个我晓得这个我晓得，杜青峰么。。。原来青帮当家杜月山的小公子啊，才廿几岁就当家了，一表人才，倜傥风流呢。”
　　“一表人才”“倜傥风流”两个词，显然不是他自己用上去的。
　　阿赤撇撇嘴，“还一表人才，倜傥风流呢，好像你真见过。”
　　小毛撅起了嘴嘟囔着，“我是没见过。。。不过我原来做老大那会儿，嘿嘿，什么消息不灵通哪？杜青峰经常去哪间窑子逛，哪家戏园子听戏，我全知道，就是没见过，我也熟得很。”
　　阿赤惊讶道，“你还做老大？你做的什么老大？”
　　小毛从石墩子上跳了下来，叉着腰神气活现地吹嘘起来，
　　“我做老大的时候，风光着呢，十几个手下，就在四马路的同乐里，收保护费，收的钱都孝敬我，吃香喝辣，跑‘亨斯美’，泡王人美。。。哎呦你干嘛打我？”
　　阿赤替他揉脑袋，刚才那一记敲得不轻。
　　“谁让你吹牛吹上天？我不是第一天来上海了，你当我不知道么？福州路的同乐里出了名的烟花地，你小小年纪跑到那里收保护费？还不让窑子的镖夫废了？还跑‘亨斯美’，泡王人美，亨斯美我不知道，可王人美是大明星，轮得到你这个臭小子？”
　　“切，随便开开心么，嘴皮子上跑船，管得着么？吹牛又不犯法。”
　　“别扯远了，就说杜青峰，你说他是杜月山的三公子，那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小毛又得意了起来，“算你问着了，请我吃芝麻糖，我就告诉你。”
　　阿赤苦笑，“你还摆谱，你就快说，芝麻糖我早晚买给你。”
　　小毛不再卖官司，“好吧，杜青峰上面是有两个哥哥，大哥杜青踪，是个文化人，喜欢舞文弄墨，不喜欢老爹的黑窝，自己开了家报馆，平时不太与家里人来往，二哥杜青江，太子爷一个，喜欢惹是生非，游手好闲，也不知惹了多少官司了，后来老爷子发了威，把他关进了监狱两年，放出来后收敛了一些，如今也在帮里做事，只是比起杜青峰就差得远了，杜月山退下来后，就把青帮交给杜青峰了。”
　　阿赤只知道青帮的杜青峰，至于他还有两个兄弟，却一点都不知。
　　“杜家还有什么人？”
　　“还有还有。。。还有一个小女儿，叫杜青伶，长得跟天仙似的，可惜性格像个男人。”
　　“杜青伶？你见过她？”
　　“见过！她南京路上跑过马，还跟洋人比剑呢，□□大小姐，没人敢招惹，若是惹到了，跟你火上房，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管你是男人女人，甩不掉了。”
　　“杜青伶这女人这么厉害？”
　　“嗯，她原来不叫杜青伶，叫杜青芳，因为喜欢上戏园子听戏，把名也改了。”
　　“哦，这大小姐倒也敢说敢做。”
　　“话是这么说，可哪个男人敢要？”
　　阿赤嘻嘻笑着，“她要是肯嫁，我就敢要！”
　　小毛白了阿赤一眼，酸溜溜地说，“人家可是青帮的大小姐，轮得到你么？”
　　阿赤火了，“怎么轮不到？青帮大小姐怎么了？我哪天要是发达了，管她什么大小姐，倒贴上来我也不看一眼。”
　　“哼，发达发达，我看你是发呆发傻。。。”
　　小毛低声嘟囔着，自顾自地先走了，等阿赤转过身来，才发现他已经走远了，也不去追，反正晚上还有一批货要装船，到时候自会见到他。
　　谁知，晚上并没见到小毛，阿赤纳闷儿，每次开工他都第一个到，能多干就多干，从来一次都不落，今天是怎么了？他决定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小毛住在闸北的贫民窟，下只角，阿赤只去过一次，贫民窟，一个简易的小屋，几乎全是用木板钉起来的，漏风的地方就用黑胶皮毡子捂上。还有一个瘫在床上的妈妈，小毛每天都要回去照顾她。
　　阿赤发现，小毛有秘密，而小毛的秘密，又恰巧被他撞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