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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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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样面对面僵持了好一会。总算那种可怕的幻觉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面前的雷特还是雷特。我伸手去拽拽他的头发和衣服,再摸摸他的脸,确实……是他没错吧?
大概我刚刚也把雷特吓到,他看了我半天,双眉紧蹙,“法罗尔,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要再说没事这句话,估计我自己都不信了,“……不知道。忽然头痛得要裂开。”
“头疼?”
“嗯,然后眼前发黑。”还看到你变成怪物。我在心里悄悄补上一句。
雷特神情严肃地看了我一会,末了多少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我明天找人去问问看。你先好好休息。现在已经快天亮了。你白天还有课吧?”
我点点头,说,“但我不去了。”
见我的状况,雷特也不再多说,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他走了我却又睡不着了,闭上眼睛窝在床上出神。
头是不疼了,心里觉得有些不安,可说不出是为什么。这种感觉……似乎是从我第一次在仪式中醒来就伴随着我,而且,在每一天都变得更强烈。我努力回忆这一阵发生的事情,更正,回溯的回忆,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剧烈的头痛和晕眩,最普遍的是魔力在短时间内剧烈消耗而引起的副作用,我知道的这个常识,雷特肯定也知道。可是,近来我根本没动用过什么魔法,不用说大魔法,怎么可能……?
我心里忽然一惊。
刚才,雷特深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却看不到自己在其中的影子!
我跳起来直接冲到楼下的门厅,门厅里有一面大镜子差不多占了一面墙。
我望着镜子,里面那个目光慌乱的小天使也正注视着我,四支白翅膀有些不安地颤动着,光亮的头发垂落肩膀,外面的几星阳光溅到白色的衣襟上,一切都正常得……不正常。
我走近几步,手轻轻触到那双青碧双瞳,冰冷的感觉一层层在心底泛起。
为什么……镜子里的人明明是我,我却有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感?似乎,那里有一双幽暗的眼睛在凝视着我?
以前这种感觉也有过,但从来一闪即逝,从来没有如此明确。
我能在镜子里面看见我自己,那么,为什么,雷特的眼睛里会没有我的影子?
“法罗尔!法罗尔……你在吗?”外面隐隐有声音传来。
我猛然回头,”谁?!”那声音很熟悉,可是我已经不敢去相信。
“怎么了?”雪白羽翼的天使轻盈地走进来,栗色的短发在光中看来宛如蜂蜜的色泽,他看着我,似乎非常惊讶,“法罗尔,你怎么了?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我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你来……有什么事?”
沙尔扬扬手,手里捏着纸片样的东西,“你不是向但泽尔殿下请求在圣光自由借阅书籍的权限么?批准已经下来了。”
我点头,嘴里觉得特别干涩,好一会才勉强开口,“是……谢谢你。”
沙尔扬起一边眉毛,上前几步,“法罗尔?”
“……站在那里别动。”我警告他。
“你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沙尔提高声音,表情半是困惑半是忧虑,“我说,要不现在你老实和我去治疗天使那里吧。”
“不,”我轻轻叹气,”不用了。”
我转过身去,面前的镜子里清楚照出两个影子。
心思一瞬间忽然清明起来。
镜子,幻象。
幻术,魔法。
过去,未来。
记忆,梦境。
天界,魔界。
神族,魔族。
到底什么是什么,谁又是谁。
纯白的光芒急速在指尖凝聚,空气似乎在刹那间凝固,我平静气息,注视着镜中人的双瞳,流利的咒语在空间里回荡。
“闪耀的光辉啊,请让无助的我进入你的庇荫,外来之邪物将化为无形,在伟大荣光的守护之下,出现吧!”
沙尔在背后大吼,”法罗尔,你在做什么?!”
我顾不上理他了。
几乎是同时,耀眼的白光从我手中脱离,重重撞击着面前的镜子,却没发出任何应有的轰鸣声。白光紧紧贴在镜面上,一点一点与镜面融为一体。本来光亮的镜面却黯淡了下去,越来越暗,越来越幽深。我和沙尔的两个身影都渐渐模糊成斑驳的光斑,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没。四周虚虚荡荡,幽深莫测的黑雾无声地浮动,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世界归于一片诡异的静寂,我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没想到,默菲斯托里菲斯的幻术竟然这么强!
我咽下口中的甜腥,深吸一口气,交叉十指贴近胸口,低声念诵,“大地拥有限界,海洋存在边缘,朔风流转于迷宫,烽火燃烧于圣圆。诸神啊!请聆听永信者的心愿,创造至圣之结界,隔绝外与内,分离光与暗。出现吧!”
巨大银色的六芒星在镜中缓缓浮现,耀眼无比。
面前深黯如黑曜石的镜子在扭曲,在颤抖,我眼前的一切也跟着扭曲和颤抖。镜中的六芒星光芒越发炽烈,我的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心口好像被一根细细的琴弦拽住,弦绷得越来越紧,似乎下一秒便要断裂。
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索性闭上眼睛,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每一句咒文上,每一个字母在想象中变得格外清晰而明亮,如天空中圆润的明月,洒落海面的晶莹星光,无尽暗夜中不熄的火焰,时间变得缓慢,每一秒都长得如同永恒,”大地拥有限界,海洋存在边缘,朔风流转于迷宫,烽火燃烧于圣圆。诸神啊!请聆听永信者的心愿,创造至圣之结界,隔绝外与内,分离光与暗……”
轰——砰——哗!
啊——!
滚雷瀑布般的轰鸣声和针一样凄厉的惨叫声几乎同时响在耳边,那种感觉……令听觉在短时间内都如同麻痹了一样。
我睁开眼睛,镜子终于碎掉了,六芒星惨白的光芒逐渐淡去。我能感觉到那种沉重的束缚正飞快地从我身上消失。
黑雾散尽,视线变得清晰。
空荡荡的房间。高大的穹顶。深红的木门。
我倒吸一口气,“是你……你是默菲斯托里菲斯?”我有点迟疑,“这是……你本来的样子?”
气质、身材、衣着都没有变,可是那张脸!
默菲斯托里菲斯扬起眉毛,锐气如刃,竟然还笑得出来,“没错。怎么,很惊奇么?真正惊讶的人可应该是我才对,法罗尔,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掉我的幻境。”他靠在墙上,深红的血随着他的嘴唇动作不断地滑落下来,他却笑得满不在乎。
那种笑容,在那张残破的面孔上看起来诡异无比!
残破,确实。
除了这个词,我不知道这么来形容眼前的这张脸。
右边脸还是那种邪魅的英俊,锋利到纤细的轮廓,然而……可怕的烧伤将整个左脸都毁了,坑坑洼洼狰狞到完全看不出皮肤的感觉,一道很深的伤痕从左额斜削而下,擦过左眼眼角,侥幸保全了那只眼睛,但也仅此而已。
“原来你平时都是用幻术来掩盖自己的容貌。”我微微苦笑,心里最初的惊愕渐渐变成了不知名的刺痛,“你的脸……”
“很久以前被我所谓的族人烧坏的,” 默菲斯托里菲斯撑起身子,淡淡说道,“大概觉得我的出生实在是他们的耻辱吧。”
“……”
“刚刚你用的是光魔法,法罗尔?可惜我没认出来是哪种。光魔法在战场上出现的机会……太少了。” 默菲斯托里菲斯俯下身在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 “竟然碎了一块呢,”他惋惜地看着手中银灰的耳环,如泪的紫晶从中心破裂开来。
耳环……碎了?
难道那个新月形的耳环是他幻术的媒介?
我诧异。还没来得及问,忽然觉得怀中有种异样的湿润感,探手进去,粘乎乎的红色液体沾湿了手掌,还有铁灰色的镜面。
这个是……?!
“原来如此。”
“唔?”
“我说呢,你怎么会那么简单就破掉我的幻境,即使你是用光魔法的天使……毕竟也身处我的控制之中啊。” 默菲斯托里菲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副遗憾的表情,“原来是这面镜子在作祟。法罗尔,这东西你是怎么弄到手的?我找了多少年都没找到。”
“我……这到底怎么回事?”
说实话,我越听越糊涂。
掌中的镜子大小一点没变,只是环绕镜面的并蒂百合开了一朵,银灰的花蕊在无声的流血,饱满鲜艳的血滴恍如一颗颗红色的泪珠。
默菲斯托里菲斯想了想,倒还很有耐心地对我解释说,“嗯,怎么说才好呢,总之,那面镜子在你施展魔法的时候替你挡去了我的全部攻击,并反射到我身上。就是如此了。”
“反射……?”
“没错,你没看到吗?”不知是否我的错觉,默菲斯托里菲斯笑得隐隐发苦。
“看到……什么?”我茫然地反问,无意一瞥之间却看见镜面里的影像,一片深绿中蜷成一团的一双骨翼和大眼睛的小恶魔……?
“这个是……你?”视线再无法移开,我着魔一样追随着那个孩子的身影。
“妈妈……为什么你不要我?”
年幼的恶魔睁大双眼,拼命的吸气,努力地向上看。尖尖的小下巴,黑中带蓝的眼睛。
“默菲是好孩子,妈妈,你不要赶我走……”
纤细而锋利的轮廓。皮肤水嫩到想让人捏一把的小孩。
“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我会很乖很乖的,我不会天天要见你。妈妈,你不要拿着那个东西……好不好?”
森林里风轻盈掠过,绿叶在歌唱,大块大块金色的光斑照在小恶魔身上,明明很害怕,害怕到骨翼都在发抖,却还努力朝上微笑着的小恶魔。
“妈妈……啊啊啊——!”
淡黄的火焰一瞬间燃烧。黑色的头发像稻草一样烧起来,孩子在翻滚,所过之处一片火海。
“……好疼……妈妈……默菲好疼……”
躺在一片光秃秃的地上,看着天空,透明的,连悲哀都不剩的眼神。
没有泪水。
…………
…………
我默默的移开视线,随手用披风盖住镜面。
我实在是……没办法看下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默菲斯托里菲斯的声音才在房间里响起,磁性的声音听来毫无生气,“怎么了?好心肠的天使阁下,你难道是在同情我么?别告诉我,你其实不知道这面镜子的用法。那我才当真想哭了。”
我咬紧嘴唇。用法我当然记得。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
当只有一朵百合盛开的时候,无论是白天夜晚最好都不要用它……
异常的情况……
对那个人来说,最痛苦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
“我很好奇,当时……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幻境啊,”默菲斯托里菲斯耸耸肩,阴影遮住了左边扭曲的面孔,“我自觉应该没有什么破绽才对 ,你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发现了啊?”
“这么快?”我苦笑,“你已经看到够多的东西了吧?我的回忆。”
关于七千年前,关于我的过去。
默菲斯托里菲斯按住嘴角,笑得有点无奈,“不,不多。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幻境是根据你的记忆创造出来的。我不过根据剧本,偶尔客串了下角色。”
我轻笑,其实只是运气吧。可惜这实话没什么意思。
“雷特……从来不是那么多嘴的人。有些事情,他从来没问过我,而且那种幻境,小地方的破绽其实很多。”
比如那本书我不是和沙尔一起得到的。沙尔确实有一次在图书馆里推倒书柜帮了我不错,可找到这本书的那一天,应该只有我自己。这就是我一直隐隐觉得不妥的地方吧?我不可能对什么都记得清楚,所以……根据我的记忆的幻境……也不一定就是当时的真实……
而且,那种荒谬的镜像是最好的暗示。
“原来如此。”默菲斯托里菲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重新站得笔直,“也就是说,你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仍然够冷静,还能去分辨这些小的细节。”
“你一定要那么说,也可以。”
默菲斯托里菲斯笑了笑,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类似寂寞的苦涩神情,“一般人在我的幻境开始后不久就以为这是自己的回忆,很快沉浸其中,直到他们魔力完全耗尽,甚至生命耗尽的最后一刻多半才能醒悟……法罗尔,你确实不断给我意外的惊喜。”
我慢慢点头,声音不觉有些涩然,“实话说,我也没想到,原来这就是你的幻术。”
所谓的镜之幻灭,原来如此。
幻灭的回忆,模糊的过去,被遗忘的自已。
记忆如淡蓝的细雪在静静燃烧,聪明的恶魔在一旁冷静地窥视,恶质的撩拨和试探。所有那些无法言说也不能碰触的真实,穿透每个孤独的心灵,如同雨水渗入干裂的大地。
在黑暗中、在无人处哭泣的小孩,终究会长大成人;
可是有多少冷淡的高傲的平静的漫不经心微笑着的人,内心能真正忘却曾经的伤痕。
天使或者恶魔,在这一点上,其实都是一样。